年节过后,其实也就只剩下元宵一个较为盛大的节庆,薛愈在朝中地位不低,受伤的事情不能一直空悬着没有个定论,这一日议完事,帝王倒是正经地问了一句:“你岳母去世,只你这一个女婿,想来忙得不轻,手臂可还好吗?”
薛愈笑笑:“多下陛下关心,虽还有一些不便利,但已经无甚大碍了。”
意思就是还没好全。
耐心地养了两个多月,却还不能如常,可知伤得沉重,帝王皱了眉头,敲一敲桌子:“究竟是谁这么胆大妄为,可查出个结果来了么?”
薛愈唇抿着,忖度着帝王的心思,并没把矛头直指皇后。
“当时那书房里的痕迹太少,并不好查证,只是臣私心忖度着,平日里臣下都是替陛下做事,并不能得罪到什么样的人,所以心中猜测,是否查证出来的那些贪污枉法的账簿,惹了谁的忌讳,遭此一事。”
他音色平稳:“所以顺藤摸瓜,沿着这样一条线查了下去,最后倒是有一个预料之外的人。”
“谁?”
“许尚书。”
薛愈淡声道。
座上帝王的神色一凝。
他这话虽然没明说是皇后,但其实也已经颇为明确了,这一位许尚书几乎是被皇后逼着站了队的,当日宴上对他家女儿多加称赞,后来又三番两次宣召入宫。
倘若不是六皇子的事情过于猝不及防,如今这一位就是名正言顺的五皇子妃了。
如今在旁人眼里,许家姑娘已被内定,婚事上再无人问津,许尚书虽然无可奈何,却也只能认栽。
只是没想到认栽的这么义无反顾,薛愈顺藤摸瓜翻检出他买凶证据的时候还在思量,皇后究竟是给这位许尚书灌下了什么样的迷魂汤。
但怎么样的迷魂汤先暂且不论,他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也就无妨薛愈把他拎出来,做个投石问路的棋子。
帝王寡淡轻漠地叹了口气:“他从你父亲那时候就在朝为官,怎么也糊涂了?你那时候送来的账簿朕也看过了,只怕里头也有他许家几分手笔罢。”
这就是认准了此事只是许尚书一人所为,暂且还是要把皇后保下来了。
薛愈心里有了一点算计,并没什么不甘心的样子,平静地应下了这句话。
却听见帝王又添一句:“不过那贪渎的案子里头,究竟有许家多少影子,他背后又有什么人,你去查明白了,朕也好寻个由头,数罪并罚,好好将他发落了,如此,也算不委屈了你挨得那一刀。”
——他还是猜疑起了皇后的。
第七十七章
帝后身上,其实是见识不到所谓夫妻情深的。
天家总是少深情,夫妻轻于君臣,真心寡于算计。
薛愈在那一刻对徐颂宁的不安有了一点实感,指节捻过衣裳,他很认真地在想,有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更安心些。
上位者总是难以体会旁人的艰辛与不易,所以难免有一些何不食肉糜也的论断。
就像这世道里,男人承受得总是比女人少,活得总是比女人容易。
所以很多时候不懂她们为何会对那么事情怀有忧惧之心。
可薛愈不是这样的人。
他还没来得及在天长地久里的优渥待遇里生出这样骄矜且傲慢的性情,就在黄沙泥泞里见识尽了人世险恶,众生难熬。
他永远在她面前以平等甚至卑微的姿态,从不觉他的爱意是自己对她的施舍,而是从泥沟里仰望一颗星,一轮月。
徐颂宁再回到定安侯府时候正月已过,回府的时间卡在薛愈忙于公务的时候。
她是脱了丧服才在盛平意听到外头的风雨。
“那位霍五娘才来就被打发走了,原本以为她不辞辛劳来这一趟,是为了能看一遭元宵灯火,没承望过了人日就不在这里了。”
徐颂宁抿了口茶,觉得比平日苦了些,心说吃过这些天的清汤寡水,果然口味都轻了。
“是怎么回事?”
她轻轻问。
“侯爷去霍家走了一趟,据说和霍家老太爷聊了许多,也不晓得说过了什么。”盛平意声气淡淡,神色里面有一点憔悴,说到这个的时候倒是眼神擦亮,兴致勃勃。
徐颂宁抿一抿唇。
盛平意轻嗤一声,又道:“她走倒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你听闻许家出事了么?就是吏部的那一位许尚书。”
她懒懒的:“他被查出贪了数万两银钱,数量其实说多也不多,可是陛下生了大气,说他掌着吏部,自身却不正,他自己和儿子们都下了牢狱,许家也封了门。”
徐颂宁倒是想起了另一茬子事情:“他家是不是有个女儿,被皇后看中了,想做五皇子妃的。”
盛平意点点头。
“正是,许家姑娘也不死心,递了帖子往深宫里,想求见皇后,可是皇后当年选她,正是为了她身后的许家,又怎么会在此时伸了援手给她?”
这话说的有一些让人心寒,可是仔细想想也诚然如此。
只是皇后拖着许家姑娘一事本来就就颇招人非议,如今再要这么翻脸不认人,以后谁还敢拿自己家的女儿去填五皇子这个火坑?
徐颂宁抿着唇,不多评价。
只是说到这个,难免想起另一件事:“你的婚事有什么说法了吗?”
盛平意听见这话,脸一下子垮了:“…我这两个月没怎么出门,就是因为这事情,家里要与我说亲事,把我约束在家里做针线,到底说得谁家,也不肯给我透露风声。”
徐颂宁安慰她:“到底有侯爷和贵妃在,若这样,我以后每隔一段时间,给你下个帖子,你来我府上坐坐,跟我说说近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心思良善,为的是告诉盛家人,盛平意虽没了母亲,到底还是有外祖家撑腰,婚事上不容糊弄的。
盛平意心里有一点滚烫的感动,难得的露了一点在表面上:“…多谢你。”
徐颂宁摇摇头,示意她别放在心上。
外头春光隐约露了个边角,日光明媚正好,照得人眉眼暖融。
可总有这光照不到的地方,另一头的刑部狱里,四下里一片暗淡,薛愈没脱官服,深紫色上头滚过一点日光,随后泯入一片暗影里。
他路过的地方,抬起无数个失意的头颅,直到踩在那个背靠着栏杆的人跟前。
“许尚书。”
他嗓音平淡:“此地潮湿,你患风湿多年,不知道是不是受得住,霍老太爷托我,来问候一句。”
灰白长发散乱的人回过头来。
“秉清呀——”
那人没站起身来,薛愈低着头看他,一只手负在身后,压下冷清的刀锋。
许尚书嗤一声。
“霍老太爷的面子何曾有过这样大,你是为了你父亲当年的事来的吧?”
薛愈因为这样的话蹲下来:“秉清只是想知道,当年的事情,是不是我所想的那个样子。”
青年人修长高挑,眉眼清隽,像一把冷厉的刀锋,插在此间的地面上。
薛愈的手指瘦长,骨节分明,恶狠狠地扼在这人脖颈:“陛下许我裁定你一家的生死,可许家叔父,我总是做不了那么狠绝。”
他们都想起他十一岁那年。
薛家还未坍圮的时候。
那时候也是个春,天光和煦,他背着徐家的姑娘,欢声笑语里兜过长街。
可十数年春过,他身上已经没了当年十一岁孩童的那个影子,薛家的血已经干透,血色却未褪尽,碑石之上,还映着当年的隐恨。
如今他与徐家姑娘续了前缘,他们这些当年见死不救或是落井下石的所谓老友,也该补上当年,欠下的满门血债了。
第七十八章
薛愈回府的时候,一身疲惫。
徐颂宁那时候正送盛平意,一回身就看见他,没骑马,没乘车,身上官服染了灰,浸在暖融的日光下,朦胧一点柔和的紫。
“侯爷?”
他轻轻嗯了一声。
他手轻轻抬了抬:“今日在家里怎么样,开心吗?”
两个人比着肩行往后院,徐颂宁浅浅说了今日的际遇,言谈的时候眼神不自觉地瞥向他,他似乎是疲惫到了骨子里,话也很少说,只剩下淡声的应和,隔了很久,见她没有话说,才道:“开心就很好。”
徐颂宁抿一抿唇:“那侯爷开心吗?”
薛愈抬起头看向她,眸光里飞过一点惊诧,唇不自觉地弯起来:“开心…是很开心的,但比不得忙完了事情,回到家里开心。”
徐颂宁和他说话,总会为自己如今的脾气闹出点愧疚来,可真让她彻彻底底得放下心防,一时半会,似乎也不能真心实意地做到,于是顿住了,不知道接着说什么。
她说着话就垂下眼,瞥见他虎口上有一处浅浅的伤口,好像是刀刃划出来的。
“侯爷的手?”
薛愈先把手抬了一下,叫那伤口从她眼前晃荡了一圈儿,才慢吞吞地收回手,掖在袖子里,面上还一派纯良:“今日忙公务,略蹭到了一点儿,无大碍。”
徐颂宁嗯一声:“那侯爷记得叫周先生为您包扎一下,仔细少沾水,不要化了脓。”
薛愈抿了唇,点头说好。
两个人又没了话可说,最后只好说了说今天晚饭的吃食。
开了春,餐桌上终于能多几点绿色,最可喜的是今日得了一捆春笋,煨汤清炒,就着冬日里的腊肉和火腿,麻利地治就许多样吃法,只待着主人揭盅了。
徐颂宁吃了两口,抿一抿唇:“鲜嫩倒是嫩,只是好像是苦笋。”
的确有一些苦味儿,不过薛愈吃着倒不是很鲜明,他进来少沾家,只觉得乍一尝,菜的口味儿仿佛有了点细微的变化。
“若吃不惯,再叫新做了来?”
他温声询问。
徐颂宁摇摇头:“我近来尝什么都觉得苦涩,阿清把了脉,说是五脏不好,正调养着呢,只怕是我自己嘴里的味道苦涩。”
说着,讨了口清茶漱口喝。
她如此说了,薛愈也没再提么,只点一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这一餐饭便在寂寂无语里吃完了,很快又到了晩寝的时候,徐颂宁擦干了头发出来,见薛愈还在屋里坐着,正问着云朗她近日的胃口。
那丫头原本是被她打发去拿账本了,哪知道飞来横祸,被人提溜过去盘问,她原本见着薛愈就发憷,到眼下更是一个劲儿地打磕巴,但主旨总还是那一句,我们家姑娘好,很好,非常好。
旁的也问不出什么了。
“侯爷今日在这里歇着吗?”
徐颂宁握着一把还有一点湿津津的发,看向薛愈,后者旋即摇了头,手指又抬了抬,那伤口迎着点烛火的微光,在徐颂宁眼皮子底下晃了一圈:“我只坐这里略歇一歇,很快就走了。”
两个人原本从成亲以来就一直同寝的,直到近来,才难得的又尝了些孤枕难眠的凄清滋味儿。
徐颂宁抿了抿唇,见薛愈慢吞吞地站起来,一个衣摆掸了许久,才缓步离开。
她其实有一点想把这人留住,可是留住以后呢,是要怎么给他交代,这样的做法,又是代表了什么,要怎么说起?
她自己给自己找了罪受,忍不住想,其实糊弄着过也未必不是不可以的。
另一头,薛侯爷捏着手指上划出的创,缓步回了书房。
周珏瞥了眼他:“我就说我给你把伤口包扎上罢,偏要去丢上那一圈人。”他嗤一声,笑了:“侯夫人吩咐阿清把药送来给我了,我给你包扎上?”
薛愈冷斜他一眼。
这厮自和阿清那一回相处后,两个人之间愈发相熟了,从前还意思着叫一声“清姑娘”,如今也随着后头的叫法,改称呼“阿清”了。
薛侯爷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儿,咬了咬后槽牙:“一点小伤口,包什么,出去罢,我还有事忙。”
周珏原本要再调侃几句,见这祖宗当真是心情不好,也就没再刺他,走远了。
独留薛愈留在原地,手搁在膝头上,捻过虎口上那一点创口,心乱如麻,像那伤口的疼,细细碎碎的,戳得人心口难受。
第七十九章
薛侯爷虎口上的到了第二天都没包扎上,等徐颂宁看到的时候,已经结痂要痊愈了。
她抿着唇笑,不知道由不由衷地夸了一句:“侯爷年轻,伤也好得快些。”
薛侯爷叹一口气,手指敲了桌面,淡声道:“我近来忙,可能不常在府里用膳。”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很闲的人,皇帝年纪愈长,下头的儿子们就愈虎视眈眈,偏偏帝王猜忌心沉重,于是那权柄握得更紧,也不再依靠儿子们,转而朝向自己一手扶持起的年轻臣子。
薛愈手底下的权柄渐重,肩头上的担子也就愈发沉甸。
他受伤时候瘦削下来的身形也没再养回来,衣裳渐渐单薄下来,愈发让人觉得清瘦,好在并没脱了相,依旧是清隽的面容,只是从前虽然也文质彬彬一副温和模样,倒还没脱了武官的感觉,如今浑然一个冷清的、忧国忧民的文臣面相了。
他这样的转变,天长日久相处下来的人都觉得明显,偶尔才见他一次的贵妃就更觉得“触目惊心”。
单他一个有些瘦也就罢了,徐颂宁也有些憔悴,人怏怏的没什么精神。
于是挑着徐颂宁进宫说话的时刻,贵妃屏退了左右:“我原本以为,秉清这么瘦,是因为又不要命了的忙公务,怎么你也是?你们两个人之间是起了什么争执了么?”
她顿一顿,沉吟了片刻:“还是他说了什么混账话、做了什么混账事?”
徐颂宁无可奈何地一笑,打量了两眼跟前的贵妃,觉得她气色倒是好了许多,人也终于从原本枯瘦疲惫的状态养回来了许多:“并没什么事情,只是年初那时候堆得事务太多了,虚耗了许多精神,以至于一直到现在了,都还没有调养回来——我们没什么事情,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