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是他会再度加码。
依照先前叫价的气度来看,再追加的价码也必定不是小数目。两千两银子塞进一个妓|女裙底已足够挥霍奢侈,如此花销,令人不由思忖他究竟是何来路。
楼上隐于隔间的江湖人,苦思冥想,终究未能找出与公子瞬相关的消息。但人皮贴鼓,却令他们想到近段时日江湖中的几桩怪事。临近的几座城池中,皆出现过年轻貌美女子惨死凶案,那些女子无一例外,都被剥去胸口肌肤。
倘若公子瞬与这些女子惨死凶案有关,便由不得他在此风光。
楼上江湖人起身凭栏,看向噙笑闲坐的公子瞬,又看向抱刀静坐的祝眠,高声问道:“祝眠,你认得他?”
“不认识。”祝眠回说,“但有人认识。”
公子瞬好奇道:“哦?我一介无名之辈,有谁认得?”
祝眠回答:“谢尧。”
此刻,哪怕不混江湖的人,也因这个名字而有所动容。
宁州谢尧,义薄云天,声名赫赫,江湖中无人不敬之。灾荒之时,谢尧仗义疏财,扶危济困,苦难百姓无人不尊之。
“看来江湖传言是真的。”公子瞬羡慕叹息,“江湖第一美人对一名杀手青眼有加,天南海北地追随左右。”
江湖第一美人,谢华君,正是谢尧之女。
一句话,引来楼内众人艳羡之声。能够被江湖第一美人追随左右,试问有几个男人会不羡慕?
春容心想,像他这样的杀手,会令江湖第一美人倾心并不奇怪。只是不知道,那江湖第一美人,是否追着他来到银州城,来到软玉楼。
“原来是谢大侠的朋友。”楼上的江湖人松了口气,又因自己的揣测而尴尬万分,抱拳拱手道,“失敬。”
“不是朋友。”祝眠身形微动,似是久坐不适略作活动。
江湖人又紧张起来:“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祝眠再述一遍,“你还有何话要说?”
他目光未转,亦未称呼姓名,但所有人都觉出,他是在问公子瞬。
公子瞬亦如此觉得,于是回答:“五千两。”
如水入滚油,轰然炸开了锅,楼内看客议论纷纷。
春容仍立在鼓上,祝眠与公子瞬的对话她已然听懂,她听出祝眠是来杀人的,在杀人之前问对方遗言。她也知公子瞬并非答非所问,出价五千两,就是他此刻要说的话,倘若下一刻祝眠提刀杀了他,这便是他的遗言。
江湖中,总有怪人。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公子没有说笑?”宦娘头一个反应过来,她的脸上没有欢喜,反倒多了几分紧张。她也听出祝眠话外之意,方才剑客血还未干,或许又要再添新血。两条人命,疏通官府,要花去她不少银子。
公子瞬道:“倘若无人出价高于五千两,宦娘尽管称银子便是。”
“这……”
人们的目光与宦娘一同聚集在祝眠身上。
祝眠没有拔刀,而是说:“宁州谢尧,花五百两,买你一条命。”
“可惜。”公子瞬失落叹息,“倘若我有十条命,岂非可以再买|春容姑娘一夜?”
江湖人握紧栏杆,想要追问,毕竟谢大侠要杀的人,必定是十恶不赦之人。但他又没有开口,因他知道,祝眠杀人之前,不会再开口。
春容的目光锁在祝眠的刀上,值得谢大侠花五百两买一条命的刀,必然是极其厉害的刀。面对这样的刀,公子瞬能够从容应对,或许他并不惧怕。毕竟,一个剥人皮贴鼓面的人,又怎会有惧怕的事物?
“可惜。”祝眠拔刀。
第3章 买好梦
春容盯着那柄刀。
未见刀出鞘,已见血满堂。
滚落在地的那颗头颅,脸上还带着从容的微笑。
“杀——杀人了!”
血溅四方,不少看客的身上都淋了猩红。先前持剑汉子被杀,是囫囵个儿地扑在地上,虽也是一条性命,到底看似如常。但祝眠杀公子瞬,却一刀斩去对方的头颅,花街柳巷的浪荡子、清红倌,哪个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被鲜血烫得直哆嗦,囫囵话也说不出。
楼内一阵慌乱,跑得快的夺门而出,跑得慢的挤作一团,腿脚发抖的便被踩在地上,没一会儿就是满脸青肿。
公子瞬带来的随从们皆亮出武器,转眼就被祝眠斩去右手,血液喷薄而出,与哀嚎声此起彼伏。
楼上的江湖人拍着栏杆跃下,亦亮出兵刃,却是指向那些随从:“在下玄黄门李翼,今日你受谢大侠之邀杀贼子,我助你一臂之力。”
“不需要。”祝眠收刀,回看向踏鼓而立的春容。
慌乱惊恐之中,只有她静静站着。
踩在人皮上,见到买她一夜的恩客身首异处,甚至那颗头颅就在她右手边不远处,她却对楼内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若是旁人,祝眠会以为是吓懵了。可想到不久前,她还在与人讲“死人命不值钱”,祝眠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为她是被吓懵了。
没等太久,客便散尽。宦娘请来的打手知道祝眠,所以没出手,只拦着楼里的姑娘们,挨个抓了随意塞进房里,免得谁趁乱跑出去。
不久前还热热闹闹的大厅,转眼间便一地狼藉,只有寥寥几人伏地呻|吟。
春容站在鼓面上,居高临下,回望祝眠。
二人默默对视。
“想说什么?”祝眠先开口,他有些好奇,她口中还会吐出怎样令人惊讶的言辞。
春容回答:“今夜得闲,应有好梦。”
今夜软玉楼中出了两条人命,生意怕是要耽搁一二。待明日宦娘去官府走动疏通之后,最早明天傍晚才能开门营业。今晚,软玉楼的姑娘们,无论客多客少,都能得一夜安眠。
“好梦?”祝眠了然,便不再问。
李翼笑道:“春容姑娘确实有趣,哪怕是江湖中的姑娘,初次见到血腥,也难免做噩梦。”
“侠士说笑。这里本就是做皮肉生意,再如何血腥,不也是皮肉?”春容欠身行礼,“是非之夜,是非之地,春容便不留二位了。”
宦娘见祝眠与李翼皆收起兵刃,这才露面,避开那些血腥地,望着四箱带血的银元宝问:“二位侠士要走?那这些银子……”
“归你。”祝眠又将一张票子拍在鼓面之上,咚得一声,震得春容脚掌微麻,身形摇晃。
“五百两金券,买你一月好梦。”
银子存入钱庄是银票,黄金存入钱庄便是金券。
“祝兄大手笔。”李翼赞叹,难怪说是江湖中最贵的刀,出手便是五百两金券,就这样送入青楼妓馆。
祝眠未答话,转身离去。李翼随之离开。
宦娘慌忙跑到鼓边,拿起金券看了又看,满面笑意难以遮掩。
待官兵到来,金银已尽数收起,只余下两具尸首,十名重伤的随从。满楼姑娘缩在屋内议论纷纷,小厮丫鬟们强忍着不适打扫楼内。
春容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沐浴更衣后,蹬着绣鞋走到大厅。
大厅漆黑无光,她端着一盏烛入内。
春衫鼓仍在厅内摆着。
那鼓面开着朵朵血花不谈,另有一朵梅花刺青,悄然盛绽。先前她未看仔细,只匆匆一瞥,觉得鼓面梅花有些熟悉。此时细看,答案已在心中。
前些日子,宦娘请了几个好手,抓回一个逃跑的姑娘,那姑娘名叫梅香,心口处有一朵梅花刺青。梅香年纪比她稍大些,风光正好,眼中却被日日夜夜往来的客折磨出了沧桑。
仍旧是在这个厅中。
宦娘将梅香吊在瑶台上,用尽法子折磨,并叫所有人前来观看。
宦娘说:“让你们看,是让你们记住,签了卖身契就别想着跑出去。老老实实呆在软玉楼里,吃得是山珍海味,穿得是绫罗绸缎。但你们如果想要跟着男人跑了,不仅男人轻贱你,我也瞧不起你,我前前后后雇了五个好手,花了不少银子把梅香请回来,为的也不是让她回来给我赚银子,而是让你们知道,她跑了,就等于是死了,但是她死,也得死在软玉楼里。”
梅香奄奄一息,浓稠的血液沿着她雪白的双腿滑下,积在瑶台上。
春容知道,梅香是跟着一个秀才跑的。那个秀才她也认得,有些学问,画得一笔好画作,梅香心口那朵刺青梅花,便是他描的画。后被梅香拿去请人烙在心口。
如今,贴在鼓面上。
那个秀才是何下场,倒是没有耳闻。不过宦娘再如何也不敢对一名秀才下杀手,想必还活着。
看过鼓面,春容端着蜡烛回房。
宦娘办事利索,第二日傍晚,软玉楼如常迎客。
春容睡到傍晚醒来时,熟悉的吵闹声传来。隔壁房中一夜夫妻将要攀至顶峰,楼下酒肉男女半推半就地饮酒作乐,楼外的贩夫走卒叫卖着汤圆水饺。颓靡繁华,扰扰俗音,搅人清梦。
她回忆着昨夜的梦。
原以为会梦到公子瞬——毕竟他的头滚落在她身边。
或是会梦到梅香——毕竟她将她心口肌肤踩在脚下。
或是会梦到祝眠——他说买她一月好梦,寻常女子听了,皆该动容。
但都没有。
她梦到那个为梅香画梅的秀才,相貌清秀,文文弱弱。她曾与梅香一起坐在窗前,听那个秀才念书。
他读:“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
梅香听了婉婉笑着。
“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
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①”
她却想:寒梅有霜质,亦会零落春风中。
梅香死了,梅花开在她脚下。
“春容,昨儿个掀轿衣的公子想与你叙叙话。”宦娘的声音传来。
祝眠五百两金券能买她一月好梦,却免不了她与人赔笑。
“就来。”她起身洗漱,换了衣裳,笑意盈盈地迎上那名斯文公子。
倒是与梅香那名秀才有几分相似。
作者有话要说:
①:《梅花落》鲍照。
第4章 话斯文
软玉楼内有大间、有小间、有通间。
春容作为花魁娘子,软玉楼的头号招牌,待客时自是占据了软玉楼内最大最豪华的雅间,名为“枯坐禅”。
这个名字稍有来头,是三十年前一位高僧体悟色戒时所留。江湖中鼎鼎有名的高僧行云,却栽在软玉楼破戒,于行云而言是污点败笔,于软玉楼而言却是增光添彩的噱头,引来无数江湖人一探究竟。
每遇新客,软玉楼的姑娘们总会将此事娓娓道出。这位斯文公子倒不掩姓名,姓江名慎,非银州人士。春容依例与他讲说行云破戒之事,讲至红纱软帐间行云与五名红倌彻夜不歇时,江慎面露羞赧。
见怪不怪。
青楼妓馆间,多得是此类虽来嫖|娼却仍羞于情|事的男子。
何况是位斯斯文文的公子。
“公子不喜欢听这截老掉牙的故事,我再讲折新的。”春容含笑斟茶,与江慎齐肩而坐。
“姑娘总在讲旁人的故事。”肩头摩擦令他心猿意马,不由躲了躲,“却不听姑娘将自己的故事,或问问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春容放下茶壶,腕间脂粉气味盖过茶香,“那便更老更旧了些,左不过是家境贫寒,卖身为妓。”
其实她生在软玉楼,长在软玉楼,唯一一次离开软玉楼,是今年初的上元灯会,软玉楼出了一辆花灯车,她立在车头,随车行到软玉楼前那条大街尽头。
那街很长,却又很短。
尽头灯光不太明亮,却带着些暖意,在料峭寒风中徐徐散辉。
“我也是家境贫寒的人。”江慎找着话头,顺着说下去。
春容适时予以回馈:“可公子如今能拿出五十两白银掀轿衣。”
“如今要姑娘拿出五十两白银,想必也不是难事。”江慎神情轻松许多,不似先前那般紧张局促,“幼年家中贫苦,父母商议过后,双双卖身为奴,得来银钱供我念书。初时抄书、抄戏文,后来我随师父学做文章、作画,皆能赚些银两。”
春容端茶:“公子天资卓然,不负父母厚望。”
江慎推开茶盏,摇了摇头:“父母为奴多受磋磨,早亡,未能尽孝。最终薄棺两副,草草收葬。”
“能得薄棺入殓,又见公子成材,二老九泉之下亦得安息。”春容不再有意贴近他。
有人来妓馆买笑,便笑与他看;有人来妓馆买乐,便同他取乐;有人来妓馆买只耳朵,便只需静静听着。
春容此刻,就是那只耳朵。
江慎又提及曾三次参加县学考试,试卷遭人替换或名次被人划去,后续的一应考试便也没了。曾有位心仪的姑娘,随其父于江边打渔,渔女明艳活泼,二人私定终生,怎料乡绅与其父商定,仅十两银子便将渔女纳作妾室。
他自问前生苦难多因银钱而起,于是弃了所谓风雅的琴棋书画,撰些艳情话本、描些欲色春宫。因他功课好,笔触又真,与当地书商合作后,几年间便财源滚滚,赚了不少银两。
“情与欲本为常理,公子何须妄自菲薄。”春容听出他言语间的懊恼悔恨,“圣贤书与春宫图,其实并无差别。”
“怎会没有差别。”江慎苦笑,“譬如姑娘,倘若当初有得选,会做今日的营生吗?”
“难说。”春容未给出确切答案。
“半年前,上元灯会,我在长门大街游街的花车上见到姑娘,随后便多番打听,得知七夕出阁宴。”江慎叹息,“只是我既没有那二位一掷千金的魄力,也无千金可掷。未能搭救姑娘。”
“救我?”春容心觉有趣,正襟危坐,仔细聆听。
第5章 劝风尘
有钱荒唐的嫖客给妓|女赎身,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用上“救”字,便显得与众不同些,但内里却又是个老套的故事。
春容与江慎曾爱恋过的渔女模样相似,只是渔女远没有她这般白皙细嫩的肌肤,亦没有她这般馥郁艳丽的脂色。
江慎携着积蓄的百两银子,本欲南下,在烟雨雾柳小院中钻研诗书。
不曾想,上元节,长门街,花车帘,惊鸿一瞥。
他在银州城留驻,只等春容出阁那日。他自述五十两买来掀轿衣,不为那般猥琐急色地窥视,而是为守得春容,不为旁人折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