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容低眉一笑。
江慎以为她不相信,便匆匆转过身,与她面对面坐着,指天立誓:“我发誓——”
“公子不必发誓。”春容拦他,“公子所言,春容相信。”
“那为何取笑于我?”江慎不解,急急发问。
春容抬眉一眼,眸光灿若金乌照水粼粼。
“公子有所不知——”她似是犹豫片刻,往下言辞或有不妥处,但片刻后,她仍开口,“所谓‘出阁’,仅是选个为之初次破身的客。但公子既擅绘春宫,岂能不知,除却交合外,多得是取悦男人的法子。”
楼内姑娘,有几个不是自幼养在楼里?又有几个,不是自幼便待客欢喜?
江慎脸色煞白,随即又泛起红晕。
“姑娘……但姑娘究竟是清白之身。”江慎磕磕巴巴地说,“我愿救姑娘以清白之身,离开这污浊肮脏之地。”
“落身妓馆,便已无清白之身。”春容泰然回道,“公子所能瞧见的,春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都被无数人沾染过。唯有公子昨夜未视之所,尚无人一探究竟罢了。公子可还觉得,春容乃是清白之身?”
江慎扯过桌上茶盏,半数茶水因其动作倾洒,沾湿坐垫、衣裙。
他将茶水饮尽,春容再为其斟茶,如此往复三次后,他终于镇定些许。
“是我失态。”他颔首致歉,“但若姑娘不弃,我仍愿为姑娘谋。”
“萍水相逢,春容有幸,能与公子旧友得三分相似。”春容婉婉道,“公子今已为春容耗尽银钱,无须再多费心思。”
“你不愿离开?”茶盏重重落下,“这是为何?”
上一个偷偷逃去的还是梅香。春容敛眉出神,想起梅香与秀才眉来眼去的光景,转瞬便又想起瑶台上血淋淋的躯壳。
那人是秀才,或能免去一死。
江慎毫无背景,又无钱财,倘若今日出手,来日便是护城河上的浮尸一具。
“春容自幼长于软玉楼,为何要离开?”
“你便甘心做个妓|女。”江慎恼红了脸,额上青筋凸显,是气着了。
“我生来便是妓|女,有何不可?”
“可知羞耻!?”
“何为羞耻?”春容不恼,嫣然一笑,拿着手帕拭去桌上水痕,“公子不妨说说,春容听着。”
江慎一时语塞,默了片刻,自知言语有失妥当。他再饮一盏茶,平稳语气再问:“当真不愿离开?”
春容指尖抹过杯沿,葱白圆润的指头与玉色茶碗相映,似清早天白与欲雨天青相融,将洒一场绵绵晨时雨。
“公子可知,这栋楼里的姑娘,终其一生都困在这里。若有幸运的,或许濒死尚未合眼便被草席卷着丢出去,如此便能够看一眼楼外的光景。”她垂眼低眉,柔柔笑着,恍若雾里的花。
她回想起上元灯会,花车碾过那条长街。
原来她千方百计努力夺魁,为的只是能在上元节那天,在死之前,出去走一遭。
江慎难以置信:“我不相信,困一个人一年两年容易,三年五年也不难,但如何能困住一个人十年二十年!”
春容侧首,笑容浅了许多,似思似惑,似问似述:“倘若她们没有十年呢。”
人一生,有许多个十年。
怎么会有人没有十年?
“怎么会……”江慎震颤,匪夷所思,“你,还有楼里那些女子。每一个都是芳华正好,怎会没有十年,怎会?”
“公子银钱充裕,自然得见花开。”春容笑容已无,一张如春容颜平静似水,“若是囊中羞涩,便得去银楼择叶。”
软玉楼乃是一座阴阳楼。
地面为阳,便是大众所见软玉楼;地下为阴,取了个好兆头的谐音“银”字为名。银楼内里,肮脏污秽,比之软玉楼有过之而无不及。软玉摘花,银楼择叶,亦是银州城中风流客间的美谈佳话。
软玉的花,亦曾是银楼的叶。
春容携江慎离开枯坐禅,一路缓缓下行,在男男女女好奇探究的目光中,迈入银楼大门。
江慎嗅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息,多种气味交杂,已无从分辨其原貌。或是脂粉浓香,或是鱼腥肉臭,或是篆烟檀味,或是汗酸垢咸。
两人在廊前停步。
琴声淙淙不歇,努力抑着此起彼伏的欢爱之音,却收效甚微。
那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仿佛比长宁大街还要长。走廊两侧是一扇又一扇的小门,难以掩住其中凡人最为原始的欲望。
江慎听到哭声。
凄厉惨绝,势破云而起,直入九霄。
他想要上前,却被春容拦下:“公子想要救她?”
“她在哭。”
“公子想要救她?”春容再问一遍。
这每一扇门后,都有人在挣扎。他今日大言不惭,想要解救一株栏中花,却不知花下还有千万枝叶亦在栏中。
江慎颓然退去,春容小步追上,不疾不徐,不乱姿仪。
今日七月初八,瑶台吊在空中,无遮无掩。
江慎疾步乱行,偶然又至瑶台下,他停住脚步,第一次仰面望着通透如冰的瑶台。
“瑶台之上,如何开心?”江慎喃喃。
“如何开心?”春容在他身旁立着,一同仰面,“春容是我,又非我。一团烂肉,任人摆弄又如何?只要将那所谓的灵魂剥离这团烂肉,便得松快。”
尊严,羞耻,都再与她无关。
一团烂肉而已,她不在乎。
江慎不明所以:“你就是你,如何能将自己剥干净?”
“首先要丢掉公子手中的笔杆子。”春容不再看瑶台,小厮端着文房四宝路过,应是哪位恩客欲要题诗作文以显文采风流,她截下一支毛笔,奉至江慎面前:“拿笔的人总要读书。书读多了,心里头装着的道理也多,便喜好与风尘女子讲道理。可讲来讲去,也是在青楼妓馆的床上翻云覆雨,却没见抱一团儿滚去谁的书房里。倘若没有这些道理,红纱帐里彻夜良宵,谁又能说谁知不知羞呢。”
江慎握住笔杆,盯着春容:“但姑娘不是不通诗书之人。”
叫旁人不要读书,她呢?
叫旁人不要讲道理,她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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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明月败
梅香的秀才,惯爱教梅香诗词歌赋,逐字逐句,细细解读。那些寻常字词,列在一行,便可诉情深意重。春容在旁听了许多,梅香痴痴笑,她懒懒笑。梅香走时,与她留下一纸字文,是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诗也,歌也。
春容想起那行字,遂低声唱起,凄凄婉婉。
忽如其来的歌声入耳,江慎神情动容。
渐入佳境之时,歌声戛然而止,春容道:“有人信书上的道理,有情摧肝,无情断肠,已是香消玉殒。我只信自己的道理。”
楼内笙歌隐隐,笑语阵阵。
“我亦知晓,姑娘的道理绝不会是于此间蹉跎年华。”江慎低声,“姑娘并非贪生怕死之人。”
“不怕死。”春容侧目,“便要去死么?”
江慎哑然。
“公子今日所言,春容不会放在心上。”她退后半步,含笑行礼,“时间不早,春容便不留公子了。”
已是月上柳梢头,春容今日尚未进食,送离江慎后,便行向后院小厨。后院花架嫁上新菊,风动月映,摇如烛影。又送苦香幽幽,洗去脂粉甜腻。小厨锅铲不停,炉火熊熊,几位厨子皆是汗流浃背。
“春容姑娘来了。”掌勺老胡颠着一锅饭粒,热情询问,“饿了?想吃些什么?”
“月饼有么?”她立在小厨门口,抬眼一瞥便见天边半圆的月。
“还不到中秋,没备月饼。真想吃且得等些时候。”老胡说着将一锅炒饭盛出,由小厮摆盘送走,在厨房深处柜中取出些食材,“姑娘想吃什么馅儿的?”
“随你。”春容倚门轻笑,“今日有时间等。”
“大伙们都知道。”屋内帮厨的小赵笑盈盈,“昨儿个有个阔气的爷,送姑娘一个月的好梦。”小赵是个黑黑瘦瘦的姑娘,活泼话多,一句刚停便又说道:“听宜书说昨儿个掀轿衣的公子今儿又来找姑娘了?”
宜书是楼内侍候的小厮,一个豆腐似的小伙子。
“刚走。”春容见门边有一盆青菜叶子,便随手拎起一片,水珠沿着翠绿脉络滑行,旋即坠落在地,“怕是不会再来了。”
“啊?”小赵惊讶,手中动作一停,险些被火舌舔到手指,“怎么会?”
“没钱了。”
“哦哦,原来是个充大款的。”小赵控好火,掀开锅盖,见一盅汤咕嘟咕嘟炖着,这才安心又问,“姑娘喝汤吗?”
春容则问:“老胡,什么馅儿?”
“厨房里新熬了红豆沙,做个红豆沙馅的吧。”老胡已在和面,力道给足,向小赵吩咐着,“给姑娘配碗咸汤,免得月饼吃了腻得慌。”
小赵刚准备去寻材料,春容便说:“红豆汤吧。”
“红豆馅,红豆汤。”小赵动作不停,已端出一锅温着的红豆汤,上火再次熬煮,“汤粥是备好的,我给姑娘热着,再煮一阵子更沙更甜。”
“有劳。”
厨房内的饭香时刻不同,这会儿炒着糖醋口的菜,一会儿便是麻辣,再过会儿又是咸香浓郁,勾人垂涎。春容立在门旁,不挡路,又能瞧见屋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约么一个时辰后,后院里满是红豆香。
老胡擦了手,夹了五块月饼在盘,亲自送到春容手中,笑道:“已经晾过,不烫。”
春容尝过,软糯香甜的红豆沙在口中漫开,令她眉开眼笑:“甜度刚好,再备一盘,夜里吃。”
“再来一口红豆汤。”小赵捧着碗出来,两只眼睛亮晶晶,满心欢喜地看着春容喝汤。
“汤也好,盛一盅,夜里喝。”春容又笑。
小赵动作麻利地装好食盒,又捡了几块咸酥饼,放上几盘凉拌菜,免得她吃甜太多口中太腻。“我给姑娘送屋里吧。”小赵说着便拎食盒往楼上去,不留神撞上匆匆来的人影。
两人一前一后,抬着物件。
春容快步上前搀起小赵,目光一转,便落在那两人抬着的草席上。
“蹦跳什么呢,看着些路。”一人埋怨小赵。
小赵看着摔落一地的吃食,拍着大腿几欲哭出来:“明明是你们低头不看路硬撞上来!”
春容拦着她,低声安抚一句,这才向那两人问:“是谁?”
“明月吧。”在前的人满不在乎道,“硬撞了柱子,败坏客人兴致。”
“我瞧瞧。”她抬手欲要掀草席。
“春容姑娘,这晦气。”两人不约而同地躲了躲。
“不妨事。”她微微笑着,“你们忘了,从前我也叫明月。”
成为春容前,她叫做明月。明月这个名字,在软玉楼内,曾有七个姑娘拥有过。她是第七个,也是活得最久的一个。草席中是第八个,领了名字刚刚半年,进入软玉楼不足一年光景。
她将草席掀开一截。
席中明月双腮红润,颜色可人,额上却有一道血痕,长长开裂,淌着血很是骇人。
“春容姐姐。”
明月气若游丝地唤她。
还有口气,却已无力张开双眼。
“你说。”她的手掌贴在明月圆润的脸颊上,拇指轻轻抚摸着。
明月刚来时,撒腿乱逃,恰巧被刚离开银楼的她截下,撞了满怀,跌倒在地。一双水灵灵的眼,恶狠狠地瞪着她,在她伸手扶人时,又重重咬下。乳牙未褪干净,咬在虎口处,留下一圈细密齿印。她回屋仔细瞧时,才瞧见齿印上还有两个小小缺口,是个牙还未齐的姑娘。
“好甜。”明月许是嗅到红豆汤的香甜,“娘在煮粥吗?”
春容看一眼小赵,小赵飞快地去端了碗红豆汤来。她将汤喂到明月嘴边,轻唤一声,却无回应。抬席的人道:“没气儿了。”
院中黯了许多,她抬头,见夜间云推过,遮住了皎皎明月。
明月被从后院抬出去。
地上的食盒盘碗已被收拾干净,她扶着花架站着,手指拨动秋菊细瓣,瘦瘦长长的瓣,却要被一层又一层的霜打压。
“姑娘别太难过。”小赵又原样备了份新的食盒。
“你竟在这儿躲闲呢!可叫我好找。”宦娘匆匆而来,拉扯着春容的手,又横一眼小赵,“不好好干活,在这儿闲着作甚!”
小赵忙说自己要去送饭菜,随即拎着食盒便往春容屋子里去。
“宦娘,昨日那刀客,是个狠心辣手的人。”春容低低说着,意有所指。
宦娘道:“嘿,这我还能看不出?不过刚刚明月那丫头得罪了主顾,正发火呢。你就陪他说说话,哄他不发火了就成。”
一瓣秋菊被她扯下。
夜云仍未散开,宦娘带来的丫头拎着一盏灯笼,照出些暖意。
“人在哪儿?”春容手指捻着那瓣秋菊,直捻出汁水,烂了花瓣,方才弃在土里。
作者有话要说:
比第一次发增补了一点内容。
第7章 公子瞬
枯坐禅里薰着浓浓檀香,春容推门时,以为进错了屋,像是进了宦娘那间小佛堂。屋内一名白衣公子立在屏风前,双手负于身后,一柄折扇在他手中开开合合。
“公子久等。”
春容步向屏风,目光落在折扇玉柄上,双眉微蹙。玉无同质,她曾见过这柄扇,就在昨日。
“不久。”白衣公子话中带笑,不似宦娘所说那般恼怒。他转过身,含笑望向春容。
他是——
春容那双裹在绣鞋香袜中的玉足,不由自主地蜷曲了脚趾。
——公子瞬。
“昨日祝眠盛赞软玉楼花魁的勇气,于是我花了一千两买她的勇气。”公子瞬略略附身向前,与春容几乎鼻尖抵鼻尖,“今日我想看看,这一千两银子花得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