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雨幽梦录——青黛_金金
时间:2022-03-09 09:19:23

  顾夫人身后跟着贴身伺候的丫头纹鸂,捧着早膳走进房来。寒琅向母亲请了安,僵直着身子站在一边,像是还想将雨青藏在身后。顾夫人看了寒琅一眼,一大早倒已穿得齐齐整整,脸色看着却十分不自然,心下生疑,又瞧他两眼,整屋扫过一遍,也不见什么奇怪,便照常吩咐一番。

  雨青悄悄走近了,立在寒琅与顾夫人中间,伸手出来挡在顾夫人眼前晃了两晃,寒琅吓得不知如何,顾夫人倒像真没瞧见,只问寒琅为何一早起神色慌张。寒琅勉强敷衍过去,送走了母亲。

  顾夫人走后,寒琅诧异感叹,竟真如雨妹所言,旁人全看不见她。

  此后便是花前月下、耳鬓厮磨。寒琅日间念书,雨青便在一旁作画。晚间顾夫人离去,四下无人,寒琅同雨青一同看画;或是寒琅教雨青抚琴,或是雨青教寒琅琵琶,谈笑间时光飞逝。

  一日寒琅搁下琵琶,笑问雨青,她在家中也这般奏南音么?雨青僵住没了表情,半晌答道:“却不是,在家中弹的是霸王卸甲。”寒琅一惊,转而也明白过来:雨妹在家中困居楼阁,不得自由,自是发的忧愤凄怆之音。他心下伤惨,强打精神笑道:“不知寒琅可有幸听上一回?”

  雨青笑了一笑,接过琵琶,转轴拨弦。弹了几句,却停住了。“如今心境不同,弹不出了,荒腔走板的。”又说:“我给表哥唱支南音曲儿罢。只是我不会泉音,学不大像。”于是横抱了琵琶,一个单音弹拨数声,徐徐开口:“非是阮忘恩义……”唱的是《幽闺记》。

  寒琅想起如今自己失祜,尚无功名在身,雨妹父亲却已升了陕甘大都督,官至正二品。两家身份悬殊,自己正如蒋生一般,一介寒儒,如何能得舅父应允婚事。再抬头看雨妹,如今将性命名节全已抛舍,只一缕幽魂依依相伴,抱着琵琶情意切切却唱着一曲《拜月亭》。一曲唱毕,两人皆情不能堪,痴痴垂泪对望。

  一声惊雷劈碎旧梦,寒琅猛地惊醒,门外雷光电闪大雨倾盆,已然入夜,自己却是枕在那副捧梅图上昏睡许久。袖上泪痕未干,画上也晕湿一片。寒琅抬起身来,欲取信笺来写拜帖,起猛了尚未伸手,心头一阵钝痛,眼前一黑,只好停住动作,咬牙强撑,等一阵眩晕过去,喉间已是铁锈气味。寒琅强忍下了,却不在意,取出信笺,疾书一封拜帖:不肖甥叩首再拜舅父府尊。

  本家兄长身陷囹圄不能不顾,而如今世上若还有人可救此事,必然只有他的舅父——雨青的父亲,现正乞假在家的甘陕大都督顾希孟。

  先皇在世时为历练皇子,将当今与英王分封两地,英王在南直隶,当今在西北。江南道承英王恩惠十数载,下被上泽,鱼水相欢;当今在西北亦战功赫赫,提拔不少文武人才,顾希孟便是其中之一。

  而今圣上已登大宝,西北诸人鸡犬升天多有拔擢,顾希孟官至二品;而江南道诸人被新圣人厌弃,渐次暗暗除去,其中根基最深的便是忠勇侯府。宋家自然亦在被圣上厌弃之列,寒琅因与本家无涉、无权无势而得免。正因这番内情,宋家之事托于江南何人都无益,只有求诸系出甘陕的顾家。

  寒琅将拜帖揣在怀中推开房门,高声唤来书僮命其备马。书僮大惊,如此夜深路滑、大雨倾盆,怎骑得马!先是劝寒琅等天亮再出门,后又劝寒琅坐轿,寒琅低喝一声让他快去。书僮看主人神情不似往日,不敢强劝,备了马来,将隔水禽羽的斗篷、斗笠及马鞭递与寒琅。寒琅接了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俯身冲出门去,书僮看那马蹄在青石上滑踏而去,胆战心惊。

  寒琅深夜在城中纵马狂奔,不到半个时辰已在顾家门首,幸而未遇巡夜守兵。顾家大门紧闭,只在角门缝中透出火光。寒琅下马急拍宅门,好一会才有人答应。寒琅自报姓名说有急事求见顾老爷,门房请客人稍后,先要问过管家。不多时角门便开,管家急请寒琅进门,而后探头向门外小心张望一阵,才关了门。

  进门后管家向寒琅行了礼,引他入正厅等候,路上禀告:“知州府尊身份尊贵,同我家老爷关系又非比寻常,本应先回禀老爷再向府尊回话。但如今非常之时,若被外人瞧见府尊进出鄙府实不相宜,故而先请府尊里面等候。小人这就去回禀老爷、大爷。”寒琅谢过,一人留在顾家正厅相候。

  这一等却是近一个时辰。路上雨大,饶是寒琅穿了防水衣物,仍是袍服濡湿,冷岑岑贴在身上,冰透透沁入肌骨。一个时辰过去,已觉肌肤发烫,身上也微微有些颤抖。寒琅忍辱含耻挨在顾家,好容易等到一人缓步入得厅堂,却不是舅父,是自己表哥,雨妹的长兄顾雪苍。

  顾雪苍颇为抱歉:“害府君久候,失礼之至。家父年老不堪旧事伤情,不便与府君相见,府君请回罢。”

 

  阴篇 19

 

  

  焚画

  寒琅既惊且怖、不知所措,雨妹竟凭空不见了,一丝痕迹也无。他奔至方才雨妹所立之处仔细搜寻一番,一些痕迹灰烬都不曾留下。寒琅慌乱无比,奔出房门四下搜寻,全无一些线索,只好回房,急得在房中乱转。

  此后几日不见雨青,寒琅日日只是发呆盼望,晚间便立在雨妹初现的那座假山前,盼着雨妹或许就会忽然又在那石阶上现身。雨妹消失得正如来时一般不着痕迹,连琵琶也跟着没了。若不是锦盒中笔墨仍在,寒琅几乎以为过去数月不过南柯一梦。四五日过去,寒琅失魂落魄,茶饭不思、夜不成寐,眼看着精神萎顿得连顾夫人也瞧出来了,问他他却不肯说。

  寒琅度日如年,雨青消失不过第九天,几乎已耗下他半条命去。那日夜里,他仍是拥衾在床上呆坐,忽然又是似有似无的一声“表哥”,寒琅一下从床上跳起,冲下地来。雨青这次就立在房中,身上只着白色里衣,发髻散乱、面色苍白,眼中含泪。

  寒琅急忙跑到雨青面前要拉雨青双手,却捞了个空,心下震惊,望了望雨青再试一次,仍然什么都碰不到,雨青竟真成不可触摸之魂魄了。寒琅急声相问,究竟发生何事,为何如今已碰触不到雨妹。“表哥先慢发问,静静听我说。”雨青含泪道,“我如今寿数将尽,只问表哥一句,表哥当日‘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的话,可当真?”

  寒琅当下重申誓言,表白一番,说此生只愿得雨妹为妻,绝不生二心。雨妹含泪点头道:“好,表哥听我细说。我本凭仙人相助,脱出肉身,穿过高墙,以灵气幻化出一具肉身陪伴表哥身旁。家中那具皮囊已昏睡数月。几日前父亲知晓此事,请来名医诊治。名医药石罔及却看出我身有异,建议父亲寻仙家道长为我驱邪。父亲不几日便寻来一位道长,道法高明,一眼瞧出我魂灵不在身上,那日强召我回家,此后更是严盯死守,将我困在家中。”

  寒琅如闻天方夜谭,几不能信,但仍是听下去。“今日道长有事归山,我才得空逃出身来。我那具肉身已撑不了几时了。父亲捉我回去,不过是要我死在家中罢了。道长仙法高明,我恐怕再难像今次这般脱身了。如今只有一法可保我二人相聚,只是不知表哥是否愿意遵行。”

  寒琅一万个愿意,只求雨青传授其法。不想雨青接下来一番话却比方才更令人胆战心惊:“请表哥去我家将我肉身偷出,藏于表哥床上。我魂魄归体,能活一日,便同表哥做一日夫妻,能活一月,便同表哥相守一月。待我死后,请表哥偷偷将我埋在云岩寺外海棠树下,不必立坟。待表哥中举立身、当家作主,再将雨儿牌位立起,迁入宋家坟茔,做个追认的夫人。”说着垂泪痛哭。

  寒琅大惊,偷女私娶,这般行径等同淫奔,岂是君子所为!况且顾家高门深宅,如何能盗出表妹身体,于是连忙向表妹陈其可否。雨青听了道:“仙人同情于我,自会助力表哥,表哥云中去、云中还,无人知晓。只是表哥正人君子、行止磊落,不愿为雨青破例么?”又哭道,“雨青亦知此言荒唐,但如今别无他法,若不如此,雨儿断不能与表哥再见了!”

  寒琅左右为难,难于决定。不告而娶,是为不孝。自己与表妹从小情投意合、青梅竹马,为何如今却只能这般私定终身,行苟且之事!雨青看他为难,道:“雨青不能久留,今日便回去了。三日后再来,届时表哥可将决断告与雨青,若是愿行,自有仙法相助;若是不愿,便是雨青与表哥永别之时。”说着掩面而泣,向门口走去。行到一半,忽又转头道:“此事机密,请表哥万万不要告与任何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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