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去了,门内留下如意同顾夫人两人相对无言。如意讪讪抬头望一眼顾夫人,想起方才不顾规矩,当着外人忤逆婆母,心中惭愧、面上尴尬,红了脸,极小声叫句婆母,欲要致歉。
顾夫人却截住她话头,“但愿此番能够灵验。我也累了,先回房去了,烦劳如意你多费心看护寒儿罢。”说着勉强一笑,眼圈却是红的,又道:“有什么要的东西直接叫人来取,若我这没有,就吩咐人去买。这几日辛苦你了。”说完,转身扶了钟氏自顾离去,留如意一人呆呆望着顾夫人背影,金乌西坠,漫天金红。
蛇精胡生出得门去,走远了些,长舒口气。他按一按丹田,侧首回望宋宅一眼,才又向前离了人群找个幽僻角落,褪去幻化出的道士模样,现了原修成的化身。胡生嘬一嘬牙,小声咕哝:“累煞我也,可怜我十几年道行!”一面说着,揉着丹田哼哼“哎呦”。
胡生长了一千三百多岁,修为来来去去,倒也不甚在意。少些修为还省得几道雷劈,他原也无意白日飞升、位列仙班。
胡大仙这副化身乃是他得意之作,初看之下,一对桃花目最是招人,带着细细两道泪堂,流光婉转、顾盼生辉。腮上一片天然娇粉直连眼角,纵是无心仍似多情。再加一副刀裁墨就的弦弓眉、如描似画的三个额首尖髻,生在一张极端正的容长面孔上,原本略嫌风流的面相只觉风流俊雅、见之忘俗。
这副“命犯桃花”的皮相,早已在人间生出不知多少事。人说面由心生,虽是化身,既修出这副面孔,可见是个不省事的。为此,大仙以“胡生”为名,游荡人间,每每惹下事端,便将恶名推在狐家了事,不使人疑到他龙蛇一族去。倒不能怪他成心嫁祸,狐家也多有类似手段,两大仙家一个德行,谁也说不着谁。
现今事已办成,胡生抖擞抖擞精神,整理一回头发衣裳,便要回去向家中那位骗来的俏夫人复命了。
阳篇 03
愿以警后人
蛇仙洞府内此时坐着一位飘飘袅袅、似仙似幻的女子,幽静脱俗,穿一身轻纱层叠的对襟衫裙,帛带飘摇,倒似画中古人。这位古人端坐洞府花园,呆望门首,手中揉捏着一只玉簪花,石桌上已落下数片莹白花瓣。
正望眼欲穿,胡生口内哼哼唧唧地摄风而归,揉着小腹唉声叹气,挪进花园。走近夫人身旁,看夫人一眼,放高了声音“哎呦”两声,也不同夫人说话,晃晃悠悠自向屋内去了。胡夫人见他回来,起身跟在后头催问:“如何了?可治好了?”
胡生听了这话,心中一酸,微鼓了鼓唇,偏不肯说,只将上半身瘫在榻上“哎呦”。胡夫人知他何意,不免偷笑,拉了胡生手腕,尽力将他上身拉起,挨他坐了。胡生赌着气道:“他书斋门外如今还种的一株海棠,可不就是夫人最爱的!人家还记着呢。我回回看见恨不得给他拔了,看着生气!”说着又叫哎哟,捂着自己丹田。
胡夫人噗嗤一笑,脸颊贴上胡生肩头,手覆住他内丹所在,打圈揉着细声道:“我们园子不也种着好些,比他那棵生得好多了,饶了那树罢。夫君辛苦,委屈了夫君,要给自家怨怼医病。就算夫君为了为妻忍耐些可好?”说着,揉抚丹田之手由掌改指,只用食指长指甲在胡生小腹一圈圈地绕,挨好在他肩上抬头望他一眼。
胡生被她划得一种火消、另一种又起,转头不看她,开口仍酸酸的:“灵感娘娘好本事,我倒不记得曾将媚术也传了你。你那旧情人念你念得油尽灯枯,七魄去了六魄半,命魂都快耗尽了,费了我近二十年修为才勉强续住。好深的情意。”
胡夫人听了缓缓直起身来,却不说话。胡生听她没动静,转头去看,却见她神色哀伤,一动不动,一会眼圈便红了。胡生心下后悔,正要以话找补,夫人却用了极凄楚的声音道:“而今再这般纠结,又有何益!”意甚伤惨。
仙缘难测,胡生这位骗来的夫人,便是当日寒琅表妹,顾家的千金,雨青小姐。
胡生后悔心疼,将雨青整个抱在怀里,柔声道:“不要紧的,他如今已好了,壮得练家子似的,活个百年不成问题。”雨青偎在他怀中,红着脸,无声滴了几滴泪在他襟上,手上揉着他玉佩上的穗子。一会又想起一事,抬起身道:“你可曾依我所言将他记忆抹去?”
胡生装作不闻,“哦”了一声仿佛忽然记起,袖中掏出那时宋宅中顺出的册子,递与雨青道:“囡囡瞧这个,你那宋生写的,好文笔。”说着轻笑一声。
雨青接过书册,展开扉页,五个大字潦草醒目,一望便知指的自己。再往下翻,一笔王草悲伤纷乱中写出,笔走龙蛇几不能辨,不下十数处泪浸墨晕,夹曲夹白地历数旧事。一炷香时辰过去,尚未读尽,雨青泪水一滴滴溅在册上,将墨迹又染一遍,看到一半已不能忍,抛了书,扑在胡生怀中抽噎悲泣。
胡生知此时雨青什么话也听不进了,叹一口气,抱着她,轻抚后背,低声念着,好囡囡,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朔月渐高,乌鹊南飞,园中夜露暗生,繁花为露沾湿,枝头低垂。屋内雨青哭完一场,仍倚在胡生怀中,双手环着他,不忍再看那书册。胡生却拾起在手,拿了笔来,翻开次页,在文首写一个“阴”字,道:“宋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部故事,充其量算个残本,称作一个‘阴’字。何如我二人如今再把一篇‘阳’字补上,道尽实情?”
雨青也不松手,自怀中抬头望胡生一眼,又偎傍回去,细声嘤嘤道:“这却何苦?”说着又红了眼眶,鼻中酸涩。
胡生正色道:“并非我欲生事,自来传奇曲艺,多以男子眼中写来。作者大半酸儒,只顾自己春梦,寒门折得千金花。所书多是蜍蛙梦鹤,甚至挟持相骗,逼得女家就范,终少人为女子一发幽情。究竟当日你困居楼阁,求一同心人而不得,心中闷苦,又何人知?”
胡生说得认真,“宋生文笔绝佳,此文一旦传出,世人定以文中记述为真,认定当日你二人情好如一人,你临死赴他一载艳约,全怪顾夫人棒打鸳鸯。闺中女子若得此文,生效仿之意当如何?”雨青听他所言在理,半抬起身来望着他,胡生不自觉双掌扶住雨青肩膀,将她托住。
“生为女儿身,此番苦恋害你受几层委屈,几重失意,多少郁愤,最后又如何落得绝望收场,若不说出,他人怎知?不为诉怨,当为警醒闺中女儿说此事。庶今后再无痴女子受苦如囡囡。”雨青坐直身子,低头沉吟许久,犹豫道:“你说的自然在理,但过去之事既已过去,何必再提?若将实情尽数托出,他岂不亦会知晓,再则你身份如若暴露,如何使得?”
胡生轻笑:“这却不必忧心,你且写来。此书连宋生那里半部,我一起押着。待宋生夫妻二人寿尽再传与世人,自然妥帖。”雨青又望一回胡生,叹口气道:“怕是平生事端。”胡生却笑不理,翻到文末次页,写下一个“阳”字,将手中彤管递与雨青。
阳篇 04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