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自顾自接着道:
“若这般下去,恐怕婆母不能见容……夫君……可有纳妾的意思……”
说时已带哭腔。寒琅强忍下心中厌恨,
“夫人何出此言,子息之事,非人之力,乃为天意,二则夙行之报,君子顺其自然则可,强之实为徒劳。况你我春秋正盛,何必忧之过早?”
江氏听了,抬起脸来,带着泪珠问:
“那婆母也是这意思么?夫君……夫君有意填房么……”
“夫人不必顾虑此等琐事,晚生断无纳室之意。至于我母,亦无须夫人忧虑,交我处置可也。”寒琅还是那般温言细语,可说到婆母,声音却仿佛渐渐远了。
江氏心内翻江倒海,半是快慰,半是不安,揣着悲喜心事睡去。
那夜后江氏犹豫再三,还是求宋郎在清江停了半日,不敢提拜娘娘庙,只说同去南市游玩一回。寒琅自来不与妻子争执,自然答应。
三日后舟泊清江府,夫妇只带了江氏的陪嫁丫鬟和一个小厮,四人同去清江南城街市。街上自然少不得瓜果杂货与字画首饰售卖,确实热闹,但也未见与他处有何不同。
寒琅不过是为陪伴夫人,倒也不甚在意。江氏自入了南市,东张西望,看到像是院落门首的,总反复张看,直看到匾额字样才罢了。
街市上也有卖胭脂绸缎的,也有卖头面首饰的,江氏都要走近瞧一瞧,瞧过一眼便即走开,不像逛街,倒像在找什么。直到了街市尽头,什么也没见买。寒琅心下纳闷,却也不问。
忽而江氏丫鬟环儿指着前面右首极小一间房舍,拉着江氏笑道:“小姐!是这里么?”江氏抬头看时,是极小的一幢庙宇,只一间房,几与住家无异。也无院子,堂皇皇立在路上,门开着,门前匾额黑底金漆几个大字“慈慧灵感娘娘庙”。
“就是这里了!”江氏也笑出声来,慢慢回身眼巴巴望着夫君:“前头听人说,这庙里供着一位灵感娘娘极灵验的,妾身想进去拜求夫君宦途顺遂、婆母长寿安康,可好?”寒琅这才明白江氏此来意图,抬头去看那间小庙:前无香台后无殿,门前一匾字迹全无章法,想来供奉着些无中生有,江氏不知听信了哪里传言,想来此却不敢明言,才假称要逛南市。
寒琅想到此反笑了,江氏平日畏人口舌,外人跟前总是一派端肃,竟也信些野狐山鬼。这副小儿女姿态,倒比平日更可爱些。他立在一处书画摊前半开折扇摇了两摇,闲闲开口:“子不语怪力乱神,晚生不便进去,夫人随意便是,我在此候着。”江氏脸又红了,嗯了一声拉着环儿一阵风溜了进去。
江氏进去拜娘娘,自有好些事要祝祷,跪在当中久不起身,环儿也掏出好些香烛跟着拜。娘儿两个拜个没完,外面寒琅本为宽妻子心,其实对摊上字画兴趣缺缺,手握折扇正是百无聊赖。一位年轻公子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边上,雪青色道袍,发束金冠,面如冠玉,唇若施朱,生就一双桃花眼,端的好个相貌。
那公子笑向寒琅道:“案上丹青,郎君可有中意的?”寒琅答言:“打发辰光而已,不知兄台有何见教?”雪青公子向庙宇方向略一回首,道:“见郎君妙人进那娘娘庙中诚心祈福。然而这位娘娘,须得夫妇同心才最灵验,郎君何不一同进去拜拜?”
寒琅笑道:“内人轻信,让兄台见笑了。这庙供的既非神佛,亦非过往名士大德,想来人心浮躁,子虚乌有,甚或养了些狐仙妖鬼之流,我辈既入圣人之门,自不必入此门中了。”
雪青公子哈哈大笑,一手拉了寒琅,直走到庙门口,也不松手,脸对脸靠近了寒琅,直直笑望他双眼道:“错庙未必没有对神仙。”说完脸转向庙门内娘娘塑像,寒琅不免跟着看过去。还未看清什么,那公子已松了手,飘飘洒洒,朗声笑着扬长而去。
寒琅回过神来,心中纳罕,这公子绝非常人。然而人既已去,追也无益。又抬头看那正对庙门的娘娘塑像。不看则已,看了便觉雷轰电掣,神魂俱乱:眼前神像的确十分生动,所塑娘娘,发挽高髻,顶戴花冠,上着白绫衫,下束石榴裙,身量苗条,文采辉煌,然而寒琅看见的却并非这些:所塑女子眉作远山,一双细长眼睛似悲似喜;鼻如玉葱,两片薄唇欲启还休,脸蛋清俊,容色秀逸,寒琅再熟悉不过,竟是雨妹模样。
阴篇 03
十年生死两茫茫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盛夏午后,芭蕉冉冉,蝉声噪耳,寒琅立在母亲身畔,一个梳着抓髻的小姑娘迷迷糊糊被她母亲拉着,揉着眼睛,穿过游廊,走进花厅,给他行礼,叫他表哥。耳上金坠,腕上虾镯,叮叮当当地响,叫完那声表哥,再打个呵欠。他深深作揖,叫声表妹。她叫雨青。
她尚小,他也还没进学,随母亲在外祖家消夏,舅父外任甘陕,家中只有母亲、舅母和年迈的外祖母。长夏无事,两人在园中捉蟋蟀、钓鱼,雨天圈了鸳鸯野鸭在池上射鸭,晴日里躲在树下斗草,寒琅把拘驽儿给雨青插了满头。
雨青细汗沾湿前发,贴在额上,自己跑去池畔照了,笑个不住,摘下一朵盛开芙蕖,从寒琅发顶插下,正竖在头上,她跳着拍手笑唱:“观音娘娘!”
从此夏天变得很长,寒琅回忆往昔,只记炎夏永昼,又似极短,总还没回过神就是热尽秋来。每年都在雨青笑声中来,哭声里去,来来去去,他便进了学。雨青渐渐高了,原先小小粉脸长开,眉目顾盼生情,却白了、瘦了,常生着病,也不那么爱笑了,他去时哭,他来时也哭。
一场骤雨打在池上,芙蕖在雨中花摇叶颤,开了的,没开的,花瓣落了一池。隔着铺地的海棠花街,雨青立在廊檐下,哭说这雨一过,天又凉了。
雨青单弱身影不过咫尺,寒琅却再不能给她披衣了。他以为她触物动情,心疼池中花儿,雨青却说,天一凉表哥又要走了,倒不如不来。花既然终要落,何必开一遭教人伤心!
寒琅心中震撼,亦是意兴大灰:原来愈大愈不快活的并非他一人。原本囫囵读下的书要一字一句破了起股。天下经解如此之多,从此只遵程朱一家。天地不仁自有其道,岂能全起于圣人之心?还有,他明年就要应举,再不能来顾家避暑了。
宋寒琅几不敢信所见,抬头直望着塑像,脚下磕磕绊绊跨入庙中,也不拜,就那样直直站着,吓了江氏一跳。她连忙起身抱歉“对不住夫君,奴耽搁太久了,我们这就回罢?”寒琅全没听见,看都不看江氏,“这塑的是谁?谁塑的?庙祝何在?”声口是从没听过的急切严肃。
江氏心中惊疑,挽着宋郎臂膀道:“妾身不知。”寒琅急忙跑出去,江氏拉都拉不住,眼见宋郎跑到庙对过书画铺前,袖里掏出一锭银子搁在摊上急问:“庙中管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