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主看看那锭银子,再看看寒琅急切脸孔,反倒和颜相慰:“相公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银子先收起来。”说着抄起摊上一把纸扇给寒琅扇了两扇:“此小庙是乡里诸人凑钱修葺,原本早荒废了的,何来庙祝。”
这时江氏已追上来,摊主笑呵呵把那锭银子递还江氏。后来摊主所说与江氏所知大略相同,至于娘娘来历,乡人全然不知,猜什么的都有。寒琅知问不出,又想起方才的书生,举目四顾,哪里还有那人身影,又晃至庙前,痴望许久,才被妻子诸人拉着离去,走时回顾流连数次。
那摊主见寒琅一行走远,小声啐了一口。
傍晚舟中,寒琅少见的要了酒来,菜吃得不多,只一杯一杯将酒灌下,脸越喝越白,一句话也没有。江氏既是对今日之事全无头绪,更无从劝,只得赶紧催摆饭,将酒搁开。一时寒琅也不举箸,带着酒意傻傻盯着江氏,江氏从未被宋郎盯过这许久,倒不好意思起来,别过头装作不见。
寒琅喃喃低语,也不知是问江氏,还是自问:“我可是个无情负心人?”
江氏心头毛躁,起身走开道:“夫君醉了!”
寒琅也不应,一会吃吃笑起来拿了酒壶又自斟满一大杯干了,道:“与我这么个人在一起,委屈夫人了。”说着大笑起来。江氏听了这话一点快活不起来,觉得这话危险极了,比原先宋郎什么都不说还危险,恨不得将宋郎打晕了让他忘记今日之事。
饭毕已入夜,江氏卸去钗环睡下,寒琅只在案前枯坐,没安歇的意思。江氏知劝不得,只好翻身躺下,却也睡不着,听着屋内动静。
三更过半,她已朦胧要睡,翻身张眼偷瞄书案,宋郎提笔草草写下几句话,看了一回,攥了扔开,仍是枯坐。又过好一阵,江氏听身旁有响动,宋郎这才除衣上床,一会便呼吸沉匀,睡熟了。
江氏偷偷起身,光脚提裤,手上捞着头发,跨过寒琅蹑手蹑脚行至桌前,就着烛火展开那张揉皱字纸,第一句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
江氏看得心上突突乱跳,扔下纸,望了宋郎一阵,拾起来再往下看,正是江城子。江氏呜的一声低哼就要哭出来,忙咬牙忍住,腮上滴下泪来:他是从前早有婚娶?可……可明明他什么都不曾与父亲说!难道这是谶诗要先把我写死?若他真同别人好过,那我算什么?!
江氏哭了整夜。
阴篇 04
如意
第二日寒琅酒醒,倒像无事发生,前日之事绝口不提。江氏推说身上不好,在床上躺了整日。寒琅信以为真,扳过江氏肩膀要试额上冷热,却见她两眼肿得桃儿一般,还带着泪痕。江氏忙拿帕子将脸遮了,寒琅这才恍惚记起昨夜情状,心中惭愧,不好说什么,只得走开。寒琅走后,江氏向案前一张,那张字纸果然不见了。
船已过扬州,不久就到长洲。寒琅自觉理亏,这几日总无事找些话来与江氏说,饭桌上有说有笑的,还为江氏劝酒,江氏反总淡淡的。她心道:你既什么都不同我说,想来那人比我更在你心上,我既比不上那人,那也不要你假意殷勤,你找那人去好了。
她一想到自己以前总以宋郎心绪为先,自己陪着小心,谁知他心里却搁着别人,大觉委屈,气消不下。倒是环儿偷偷劝她:别说姑爷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皇上和太傅,说没定过亲就肯定没定过,就算真有这么个人,不也是死人了么?想必死了已五年十年的,难道还能怎样?江氏这才好些,然而还是委屈,总不大理他。
两人别别扭扭的,不觉到了长洲。宋家是长洲大族,从寒琅叔伯一辈尚有许多嫡支不曾分家,聚族住在祖父老宅中。寒琅自己从父亲过身后就有意自立,刚中进士,立刻携母亲搬出来,自购了一处小小院落居住。今时锦衣还乡,自然不单要拜母亲,还要归本家祭祖,诸多堂族来来往往,不胜其烦。
初初归家时还无甚,宋母顾氏温和慈祥,江氏大家闺秀,端庄有礼,尤其与宋郎一同往来应酬、出入本家,周身大族气派,与诸妯娌不同,十分长脸,顾夫人心内舒坦。然而往来渐息,母子三人总算得空在自家起坐,顾夫人却渐渐看不过眼去。悼诗那事虽已有月余,寒琅至今不曾解释,江氏堵着气,也不问,无外客时总对寒琅淡淡的,连顾夫人都看出来了。
寒琅本来理亏,言语就比平时和软,又兼江氏在床上躺了几天不肯进膳,之后也总是少食多睡,不到一月,眼看瘦了一圈。他心内十分不忍,总在饭桌上为江氏劝膳。一时说长洲软兜最好,一时又说太湖白鱼不可不食,还讲了许多江南新奇吃食的原委,说这莼菜羹同新鲜芡实出了江南绝对吃不着,当今圣上怕也没吃过。
江氏心思总还在那词上,也不大肯吃。宋母先还装不见,后来愈听不下去,终于忍不住,搁下筷子剜了儿子一眼,寒琅只当不见,连江氏也仿佛什么都没看出来,还是那副模样。
此时离寒琅到任拜印还有几日,然总有些公事要与前任知州接洽,这几日已开始出入府衙,白日总不大在家。江氏心里闷闷的,睡得晚,起得也晚,醒时寒琅大多已不在。她慢悠悠梳洗了,去宋母处请个安,亦不多留,而后仍回屋或坐或卧,发呆昏睡。
江氏自己不觉得什么,顾夫人早屯了一肚子意见:料不到江氏这样轻狂,自己面前也对儿子爱答不理的。起得比自己还迟,每日晨省待不得一会就要走,自己倒要等她!更可气的是儿子全不管束,倒像全不介意,岂有此理!她心里盘算,这几日儿子不在,少不得要她出马教媳妇点规矩。
这日又是日上三竿,江氏姗姗其来,福了福,口称婆母。顾夫人让江氏坐了,且不谈事,只闲扯家常,几时自京城动身,一路顺否,京中家里如何安顿等语,江氏一一作答。顾夫人看差不多了,装作随口提起:
“我看寒儿脚上鞋面花样别致,是你们京里时兴的样式?你手倒巧。”
江氏不知为何有此一问,直言相告:
“那是大内尚衣局琢磨出的,这些衣裳鞋子常往外赐,我哪里有这样巧的手。他们常做些新鲜玩意,婆母若是喜欢,我让母亲从家里寄些过来。”
顾夫人听着不像,“寒儿身上诸样都是外头人做的?”
“除了宫中赏的,我也常挑些鲜亮缎子拿给母亲那里,让家里裁缝比着尺寸做。他们手艺还是比外头裁缝好,宋郎肤白,穿什么颜色都是好的!前儿我得了几匹胭脂色暗花缎子,给宋郎裁了衣裳,才好看呢!不过平日宋郎还是爱穿秘色……”
“谁问你这些!你不给寒儿做衣裳?”
江氏听了噗嗤一笑:“倒是裁过一次,歪七扭八,穿在身上像个猪肚子,就再不做了。不过环儿手巧,打络子结穗子的事,都是环儿,比外头做得还整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