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想多了,王爷拿你话本子做什么?
玉色帘幕微动,少女掀了出去,徐知意似松了口气般,回眸看向榻上江可芙。里间实在暖和,一路行来掌心还凉着,不过这片刻,已全然暖起来,被江可芙轻轻握在手中,还似要渗出汗来。
“恒夭怕我歇息不好,除了江家和宫里,谁来了都没给好气儿,并非针对徐姑娘,言语不当,我替她陪个罪。”
怕徐知意多心,弄得不自在,江可芙温声解释。
“恒夭姑娘是好心,原是臣女叨扰了,怎敢受这赔罪。”
神色微缓,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徐知意一只手替江可芙将身上薄被向上拉了拉,笑得和煦。
“徐姑娘不放心上就好。说起来,上次御花园,我还没正式谢过。”
“当日本就是郡主玩闹过了,娘娘又在气头上,罚得重,阻是阻不得,臣女劝一句轻些也是应当。再者,恕臣女大不敬,说这罚于王妃本就是无妄之灾。若说谢,臣女实在受之有愧了。”
“不管如何,你若不出声啊,两个时辰我是跪定了。当日都不熟识,听传言难免会厌恶我,有人肯求一句情,于那时而言,便是雪中送炭了。”
这几日陆陆续续见了许多人,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江可芙已十分熟练。有时一边感慨未免有些虚伪,一边又对自己运用自如的场面话颇有些小得意。不过此时此刻,对徐知意的这番,却是真心实意的感谢。
她二人不熟,现今也一样,当日钟氏怒意下的惩罚,徐知意能为流言里举止不端的素不相识之人求一句情,就足够江可芙记到如今了。
“王妃是命中带福之人,若从旁处想,也是郡主无心牵了条线,王妃遇上王爷,成就了一段佳话。”
其实早已不大记得请,自己怎生求了情。因为关于那次赏花,后来余下在记忆深处的,只有给自己憧憬成空埋下一颗种子的一见钟情。徐知意谁都不怨,许多事勉强不来就是勉强不来,但真要给自己现今的求不得寻个缘头,她其实,只能恨钟因。
少女嘴角流露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还要违心的说出祝福。其实,也只是酿给自己的苦酒。本就是该祝福的良缘,于谁都是。即使赐婚当初直觉上是那般的不和谐,但现今的他们看起来,就合该是把情投意合传满金陵的璧人。不平的人,也都渐渐接受了初时断言的不般配.从始至终意难平的,就只剩下自己,而且或许,是永久的难平……那些愁绪,徐知意隐藏的很好,江可芙一直不曾察觉,两个性子本不搭拍的人,从祭祖那日的情形说起,竟也聊了许多时候。待要走时徐知意再次叮嘱江可芙好生休养,注意伤势,切不可儿戏。待她大好,还想请去家中做客。
“那我可提前应邀了,腰伤好了便出门。”
“届时定然准备周到,恭候王妃大驾。”
福身应声,徐知意面上含笑。和江可芙相处,抛去心头那点儿苦涩,比旁人都要轻松随意,进一步接触,她更是找不出什么能叫人厌恶的由头,可见,传言,委实误人啊。
柳莺就在外面,和徐知意带来的婢女书砚一处候着,待见人掀帘子出来,一福身,便引着二人出去。
“王妃性子好动,伤筋动骨,最忌多动,几位姑娘照料时还需多费些心思了。”
看柳莺沉稳,徐知意不由多说几句,她自进里间瞧见榻前的话本,就知道是江可芙躺不住寻思各种解闷。此番交谈的投机,她性子又本温良,就愿意多分些善意,况且,她,也是有私心的。
“徐姑娘哪里话,主子伤了,我们做奴婢的合该尽心侍奉,且王妃素来宽和,现今在这卧房里也动不得,闷得慌,我们自然是该想尽点子给王妃解闷儿的。”
微微一笑,柳莺答得恭谨得体。这当口,三人已经出月洞门,入了前庭。
正往大门而去,前面影壁后突然隐约传来一句“王爷安”,进入徐知意耳中,不由心头一跳。待要问柳莺,一人影已从影壁处转出来。意气风发,夺目耀眼,只抬眸一瞥,就印在少女心中。
呼吸一滞,目光追随着渐近人影,再也无法移开分毫,徐知意感觉出了卧房渐凉的手心,又回温了。
“王爷。”
柳莺福身,尚有些疑惑,这个时辰回府,委实奇怪。
徐知意怔怔的,终究也回了神,微微垂首,对身前几步远的人一福:“昱王殿下”。
从天牢至此,李辞是想起有一份要用到的卷宗忘在府上,今日随行的侍卫不识字,和他也说不清要取哪一卷。其实遣刑部的人跑一趟腿也使得,只是才审完灵王,虽已定罪,有些地方他却存有疑惑,且定相识之人的罪,多少还是有点压抑。左右其余事并不紧急,便信步逛了一圈慈恩街,想着那些疑点,自己回府取卷宗。
从门房处已得了消息,今日徐太傅家的三姑娘来探望江可芙,所以见了徐知意也不惊讶。微微颔首,李辞道句“徐姑娘”,无什么好说,与三人擦身,往后院书房去。
身后,是柳莺开口。
“徐姑娘,这边请。”
且说书房这边,因李辞平日对江可芙无区域限制,是以几个贴身侍婢也被允许进入。恒夭心思直,不过听起来是江可芙随口的一个支人由头,恒夭自己也不信李辞能拿那话本子到书房,却还是听话的跑来书房在书架里翻腾。
“六韬…易经…王爷平日里瞧的,怎么跟舅老爷表少爷他们看的差不多…还是天底下男子瞧的书都一个样?”
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恒夭还跟着小声读出来,待过了几遍没寻到,这实诚丫头,还非要垫脚去瞧自己够不着的书架顶层。
“中庸…还有那个是,诗经…哎?那个,揭棺…而起!?怎么真在这儿?”
书架上一排名字都简单,约莫三寸厚的书脊上长长一行便被衬得分外显眼。恒夭惊异的又尽力踮了踮脚,再次确认,就是江可芙提到的书名。不由也开始怀疑莫非李辞真拿来瞧,伸手去探。
顶层不算高,奈何她身量娇小,垫脚勉强仅能扫到,再去够,便有些吃力,仰面伸手,还蹦了几蹦,终于触上了书脊,正以一个刁钻的手法两指夹着向外扥,身后忽然“呀”一声,门开了。
“你在干什么?”
进门就瞧见一青影跳着去够顶层书架,李辞一惊,疾声发问,便要上前。
已摸到书的恒夭被这冷不丁一句吓一激灵,书已扥出顶层隔板,半空里回过来的手一抖,话本直直过了头顶,朝身后飞去,哗啦一声,正落在李辞迈出的脚边。
“王…王爷…”
急忙转头,看清对方的脸,恒夭与李辞俱是一愣。垂首福身,眼神四下一瞟找准了那话本位置,赶紧出声解释。
“王妃少了个话本儿,就叫奴婢来书房寻一寻。”
“她的话本子几时到书房来了?这架子不摆闲书,你回去看看床下,案底这些边边角角犄角旮旯,她那些东西,放的地方都新鲜。”
未注意脚边书,李辞不甚在意的摆手打发人,面前少女却并未挪步,还小心翼翼的抬眸,似是窥探他神色。
“怎么了?”
“那个…”恒夭似是斟酌,“王爷,那话本子在书房找着了…”
“嗯?哪儿?!”
“这边一排书架顶…现在…在您脚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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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这张徐知意忍不住多写了一点,其实对后期情节的助推也不大,只是在构思这个人的时候我老是会想到《北京人》里的愫方,我还记得看书时她说出那番“爱屋及乌”的话我真的震惊好久。所以不自觉就把徐知意往那边带了。
她还是很难放下李辞,大概就是那种不强求结果能关系近一点都好,对和他亲近的人,也会因为他的关系去爱屋及乌。
当然这种观念不可取,作为一个人首先还是要有自我爱自己。
第三十九章
李辞神色一僵,低头去看脚边书页,书脊上小篆写就的一行字,一眼扫去确实熟悉,回想数日前,似乎确是他在卧房的书案瞧见,有些好奇江可芙瞧的都是些什么,就顺走了,搁在书架上,这几日忙,也忘了这码事。
“咳,那你,赶紧给她拿过去吧。”
强装镇定,恒夭再不走,李辞面上就挂不住了,俯身拾起那话本抛过去,就转头奔了书案,借着寻卷宗的由头避开恒夭。
“是。奴婢告退。”
恒夭也不敢多逗留,不然要忍不住笑出声了,匆匆行了礼,收好那本子,小跑出去急着传给江可芙做笑话。
午后。
宫中缉事厂忽传大事,据邯郸消息来报,燕王,没起兵也未认罪,短短几日内,好好一个大活人,失踪了!
于天家,最忌讳的莫过于超出掌控的臣子,不可预测的局势,能逃出密探的耳目,燕王,掌中必然已攥了无法估量的筹码,隐匿在阴暗中,似潜伏在藤萝花架下的毒蛇,趁人不备,突然的咬上一口。
这样的情形,是所有人都担心的。
影司的人已尽数派出,城里禁军布防愈加严密,朝中甚至选出一位钦差,到邯郸实地巡一遭。
因李隐风寒有加重之势难理朝政,平日此般历练最先遣派的太子李盛肩负监国大任,祭祖一行有功的李辞,就成了不二人选。
晚间御书房领了旨,凤栖宫又听了些钟氏的叮嘱。明日就需动身了,在母亲眼里,多大也还是个孩子,本就是最小的,似乎昨日还承欢膝下,转眼就要自己出那般远的门,要去的地方,也不算安生。
钟氏便不由多说了几句,李辞耐着性子听,直至宫门将落锁,推拒了要宿在宫里清逸殿的挽留,终于脱了身。
他倒也想寻个踏实地方歇着,自祭祖回来江可芙伤了腰,在床榻上行动不便,他便跟着夜里歇息也没舒服过,不敢翻身不敢动,唯恐睡梦中不慎,给江可芙二次创伤,不小的一张床,生生叫他躺出只床沿那一小片的错觉。
后来换了在窗边榻上,又躺不下他一整个,睡了几日还受了窗缝吹进的寒气。加上自车上拌嘴,两人就跟结了仇似的不怎交谈,那沉闷氛围,总之是不让人舒心。
但明日将离京,再不愿说话,有些事总归要做叮嘱,江可芙不是闲得住的人,只盼别自己走了,又什么麻烦惹上她,届时无人替她善后。
明月悬于苍穹,朗朗清辉,在青砖上投下两处人家围墙的阴影,信步行过慈恩街,行人熙攘,街边铺子还挂着上元节不曾卖出的花灯,冰糖葫芦的摊子也赶着金陵残余的一点儿寒尚在叫卖,再过几日天气转暖,糖稀无法凝固,这小吃,便岁末再见了。
想着是他要起话头,江可芙未必肯听,若寻个什么哄人,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李辞索性买了几串糖葫芦带着回府,虽未免寒酸,但终归比空手强些。
时候尚早,府里却安静,因已命随侍传过话,前庭黑着灯火未给他留饭。至后院,东西厢房也黑着。自江可芙伤了后,也不做夜猫子,歇得早,一众下人也得了清闲,均早早歇下了。只是今日卧房还亮着。
平素若歇了是不给他留灯的,李辞不禁疑惑,江可芙是不是留心着自己行动,知他要走,故也要与他谈谈。
推门,卧房里温暖得有些热,因江可芙要上药,穿得轻薄,恐人再受了寒,秦氏几乎把府上供应的一半儿还多的炭火都点在房里,常在卧房的人不显,从外面归来的人只觉进了个炉子。
除了外袍,顺手把衣衫丢在外间榻上,李辞掀开帘子进了里间。
室内灯火煌煌,床榻两侧的高烛台都点着蜡,透过明净的罩子晕染出澄亮的暖黄,映在榻上少女散在背后的墨发与身前摊开的书页上。
一袭白衣,衬出主人匀净白腻的肌肤,垫在身下绣面朝外的戏水鸳鸯赤色锦被,也与榻上人对出明丽的反差。少女面庞微微侧过,耳前乱发的一道影子在侧颜微动。
灯下看美人,昏黄添一丝温柔朦胧。当然,前提是忽略江可芙趴着也不老实,小腿勾起在上面乱晃的脚。
思及腰伤,恐牵动伤处,李辞招呼也未打,下意识就是一声“放下”。
帘幕微动,专心做事的人不会察觉,江可芙尚不知李辞回来,帘处乍起一声,没防备本能的一激灵,偏头,就瞧见一赤色人影一晃,到了跟前。
“趴也不老实趴,这腿晃晃悠悠,一会儿扯了伤,重了落下病根儿,阴天下雨,就围着个毯子躺床上喊疼罢。”
还愣怔着,江可芙手里就被塞了两根签子,定睛一瞧,上面艳红的山楂裹着冰糖,在灯火下晶莹剔透的惹人喜欢,随后一只手,隔着薄薄一层亵裤,把她的小腿按了下去。
“欸!”隔着衣料,仍能感知温度,江可芙蹙了蹙眉,回首,“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自钟秀河踹楚先之后,极忌讳男女肢体接触,虽知晓李辞并无其它心思,却还是有些介意,更不论十几日没怎么说话的人,突然上来这么一出,这一招她措手不及,没法接。
得了榻上人蹙眉一瞥,李辞赶紧收手,右手下意识挠脖颈,确实有些窘迫,一时讪讪,立在榻前想着怎么圆,最后还是决定单刀直入就聊自己离京。
“燕王不知所踪,我明日离京去邯郸查案。”
“嗯?”
目光回到那书页上的少女再次抬了头。
“一来一回几十日,在邯郸,也不知线索多少,逗留多久,你自己在府上好生养伤,若有旁人再来拜访,直接闭门不见就是。”
“嗯。”江可芙点头,看李辞面色严肃,又瞥了一眼手中糖葫芦,片刻,突然“噗嗤”一笑。
“所以,这个。”举起两根冰糖葫芦,江可芙挑眉,“是当跟我商量的赔礼不是?”
“你说是就是吧。”
“那你也忒没诚意了。”
为祭祖回城车上那几句话,僵到如今。李辞其实不知有什么气可赌,只是江可芙不说话,他又鲜少哄人,便也跟着不说话。至于江可芙,其实倒也无那么大气性,不过想起当日自己的狼狈,李辞还要上赶着说教,未免不服,便一直这么拧着。赶上今日的契机,两个人确实都想说开了。
“街上找不到旁的,要不给你买个兔子灯,上元又早过了,花架子又哪儿有进嘴的东西实在。”
语气缓和,李辞笑了笑。江可芙一手举一串,咬下一颗山楂。
“兔子灯啊,也行。上次中秋买过一盏,你别说这小玩意儿就是别致,可惜第二天楚先那狗东西就躺床上起不来了,楚家告状,我爹关我不让出门,气不过还把我卧房里东西扔了一通,那灯不禁摔…怪可惜了的。”
“那我明儿再给你买一个?”
看少女咬着竹签子,嘴角沾了些碎糖渣侃侃而谈,李辞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