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个玩意儿,你说的,还不如进嘴的实在,买什么啊。”
咬着签子,往里挪了一挪,江可芙示意李辞坐过来。
“我今夜不睡床了,你自己呆着吧。”
“不是,你站着挡我光了。”
翘着嘴角看对面神色因这话一变,江可芙言语掩饰不住笑意。李辞无奈叹气,还是顺势坐了过去。
“你看得什么?这个时辰也不睡。”
“年前买的话本子,当时就翻了一页…对,就是恒夭今儿在书房里找到的那本儿嘛。”
哪儿壶不开提哪壶,瞧江可芙又转过来笑看自己,李辞觉的自己今晚也忒背了。
“我听恒夭说,好像谁啊,还嘱咐她在卧房犄角旮旯翻一翻,说我丢三落四,扔哪儿去也不知道,也是啊,确实,谁知道是掉床底了呢,还是被谁顺走了呢。”
“这是可让你逮到机会挖苦我了。”
那狡黠得意的小模样太过伶俐,李辞含笑摇头,索性合手作势讨饶示意自己说不过了。
“是啊,真不容易呢。”
“行行行,我这儿将军了,你嬴。收兵吧大帅。早点睡。”
玩笑两句,江可芙依言合了话本儿,李辞问了一句她要不要喝水,瞧榻上人摇了头,便从床上取了被褥扑在窗边榻上,灭了烛火。
今夜月色清朗,斜光穿朱户,在卧房地上投下窗子隔扇的影子,感觉到有风从窗缝透过,李辞起身在窗框里按实。
对面床榻未放幔帐,能看到江可芙又挪了挪,揽过了被子在怀里。正要问为何不遮帐子,李辞才想起该是他放,江可芙动不得。
揽衣推枕,寻到地下鞋子,过去放幔帐,不经意间目光扫过床榻,却对上黑暗中一对明亮的瞳仁,江可芙正微微扭过肩膀,仰头瞧他。
“怎么了?”
俯身过去,以为她要饮水或是腰痛,少女却嗫喏了,瞧他半晌,终于开口,声音轻轻的,倒不似她了。
“想半天,差你一句对不起,不说了睡不踏实。我知道,那日在车上,你话难听了点儿,不过,也是关心人。是我自己学艺不精还逞能,丢了脸,死要面子不听劝。所以,对不起啊……你是什么人,李辞,我其实都知道。”
似颇为不好意思,刻意压低的声音轻而绵软,李辞微微一怔,与江可芙对视,少女却似不曾说过一般快速低头趴下埋进了软枕里。
可适才的歉意,确实存在过,好似一片羽毛飘落,轻轻拂过李辞心头。
第四十章
次日天蒙蒙亮,迎着东方一抹微曦,李辞携诏带着一群人出城前往邯郸。
江可芙自伤后睡眠浅,头一日歇得也早,李辞起来穿衣时,也醒来睡眼朦胧的聊了几句,说邯郸离涿郡近,若得空,替她去涿郡瞧瞧林府,若忙得很,就罢了,反正五六月的时候伤也好了,她还是要亲自去一趟的。
李辞则是嘱咐几句自己不在府上需注意之事,其实也没什么,她不冲动行事,便万事都好说。
之后人离府,江可芙又睡了个回笼觉,直至恒夭与竹溪进来侍奉她洗漱,一句惊呼“被褥上怎么黏糊糊的”,把人给吵醒了。
“嗯?什么?”
睁眼,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江可芙瞧恒夭拽着锦被一个小角,指尖正抚过脏污的一处。要确认是何物,恍然想起昨夜吃完的糖葫芦,该是碎糖渣子落在床上,也没清理。
似偷吃被人察觉般,有些心虚的把头瞥向一处,江可芙是不肯承认昨夜李辞赔罪的两串糖葫芦虽寒酸却深得她心,清清嗓子:“咳,许是昨日那碗银耳莲子羹吃的时候不慎洒床上了吧,不打紧,单把这一处洗洗就行。”
“唔。那奴婢先给您换床被子…奇怪,昨日厨房做过莲子羹么?”
恒夭较真,暗地里犯起嘀咕,手上不停,捧过面盆看江可芙洗过脸,又由竹溪侍奉漱过口,便一起把被子收起来抱去浣洗房。
看两人出去,江可芙琢磨起昨夜的糖葫芦酸酸甜甜味道不错,再过几日,似乎便要隆冬再吃这小吃了。
“欸!恒夭,你遣个人,替我在街上买些冰糖葫芦,突然想吃了。”
“啊?欸。”
之后几日风平浪静,除却李辞离开当日,秦氏瞧见有个小厮买了一把子的糖葫芦回府,说是王妃要吃,不由想多了,还请了习医女来把脉,弄得江可芙哭笑不得,也无什么大事。
时光一晃便又近二十来日,江可芙恢复得快已能下床走动。
天气转暖,坐着马车出来放风时,本专挑了人少的路,却不想金陵开春有放生习俗,钟秀路上有许多嫌出城麻烦在钟秀河放生的小姐,一时竟有些热闹。
“徐姑娘。”
撩着马车帘子,江可芙一眼就在河畔看见徐知意,一袭浅竹青,衬得人清冷,立在一众鲜妍明丽中,出挑得格格不入。记忆里几次见她就不曾穿过太艳的颜色,但浅色却也衬她。
许已放了生,徐知意与随行婢女都两手空空,微风一过吹下她几丝碎发,抬手间露出纤细嫩白的手腕。而此时她身畔正立着两三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兴致勃勃与她说话,其中一个甚至手脚比划起来。不过,徐知意面色并不好。
听闻人声唤她,便侧过头寻找,江可芙从窗子一挥手,四下的人倒都瞧见了。
“那是不是江可芙啊?她还能出来?”
“我也听她不是不行了?”
“你们消息也忒不灵通,我娘那日去昱王府看过人,说只是伤了腰,旁的好好的。你从哪儿道听途说。”
“我又没去瞧,谁知道她死活。之前听小厮街上打听,说回城那日车架里都是血。跟她又攀不上什么,谁关心她做什么。”
“不对,她唤徐知意做什么?”
“哼,别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吧。”
“你小声点儿!”
“真真儿的事,还说不得了。去年中秋入宫谁不知道,跟殿下同游灯会,还道是定下了,呵,她倒也配。最后凤栖宫跑得再勤,不还是抵不上御花园里一面。当真好笑。”
有闺秀毫不避讳的开口,声音不大不小,音量远非几人怯怯私语的悄悄话,徐知意听闻一颤,左掌不由在身侧握拳,攥起一侧的衣摆,又缓缓松开,装作若无其事的笑笑,道句“王妃唤我,先过去拜见了”,转身离开。
按理说皇亲至此,众人都该去见一见,但闺秀们瞧不上江可芙,只当这人现今还是王妃,许不出三年五载就要被休的,才懒得与其客套,因身份又要行礼,都只做视而不见一般。
看徐知意一走,谈话声愈发肆无忌惮。
“我且跟你说,徐知意才是有趣,前些日子上赶着带东西去敲了王府的门!”
“当真?她怎的那般作践自个儿,没给轰出来吧?”
过水面的风模糊了声音,却还是依稀可辨,身侧书砚有些担忧的觑着她面色,却得了自家小姐勉强一笑,反轻轻拍她的手宽慰。
“不打紧,自去年中秋,这话听得还少么?”
“可是…”
“行啦,王妃就在前头等着呢,少说两句吧。”
书砚怨的便是江可芙,这些话难听,但若无江可芙,现今坐在车驾里被称王妃的,许就是她家小姐,这些闺秀们一个个的瞧着正派,暗地里嚼着舌根儿刺人,到那时,还不知怎样呢。
但徐知意已叫她止了话头,只能闭嘴,心里却连江司安江尚书也编排上了。怎么这个女儿,早不接晚不接,偏生去年天家要选儿媳了,巴巴的从北境接了回来,说没存什么心思,她可不信。
“王妃万安。”
“徐姑娘放生了?”
“放了一尾家中池子里的绣球,只不知在河里活不活得下,往年放绣球的很多,今年却好像只这一条。只盼别被大鱼吞了罢。”
“那就该放个生猛的呀,水里游着任谁都不敢惹。”
江可芙还保持着撩帘子的动作,不过酸了换了只手,恒夭要替她,被拦了回去,却是转头凑过去不知吩咐什么把人遣出去了,随后回头,继续与徐知意说笑。
“那我也凑个热闹放生,徐姑娘若没事,且车上来等等,一会儿我做东请你去城西新开的茶楼喝茶吃点心。”
“王妃的伤…”
“不打紧了,所以这不是出来了?屋里卧了快一月,再不出来就躺废了。”
“那臣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快上来吧。”
众闺秀还立在河畔等着瞧热闹,街边两人却不知说了什么,徐知意就上了江可芙的马车,面面相觑着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知这热闹还瞧不瞧得上,不多时,远处街上传来恒夭的声音。
“这边儿,快快,别把里面的磕了碰了,可全都是王妃要放生的。”
迎面一阵风,带来一股子浓重的腥味儿,众闺秀蹙眉来不及掩口鼻,就见恒夭快步而来,身后跟着四五个抬木桶的中年汉子,肤色黝黑,做渔夫的打扮,似就是街边卖活鱼的贩子。
徐知意坐在车中,诧异的瞧着江可芙撩着帘子对外面笑,待几只木桶河畔放定,恒夭回身至车上,扶起江可芙。
“徐姑娘,我要放生了,不过这活物生猛,你要不要把那尾捞上来,免得糟了灾。”
徐知意一怔,片刻,似乎明白几分江可芙的用意,但心底还有些不可置信,长睫微垂,半晌,轻启朱唇。
“能给王妃的生灵做个吃食,也是福气了。”
江可芙笑了笑,没接话,在恒夭耳边低语几句,少女点头,又出去了。
不多时河畔传来一片惊呼,几个汉子随身携了打捞的网兜,在河畔搅合一番,几位闺秀搬出身份来压人,也全然不听。
从车中钻出来坐在车辕上,江可芙两脚晃荡着,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葵花籽,一面嗑一面看戏,瓜子壳收在袖口内暗袋里,惊呼声止,正好嗑完。
“王妃,办妥了。”
“行。徐姑娘,下来去瞧瞧我放生吧,那尾绣球我已叫人打出来了,不介意我带回去养吧。”
一拍手,还在衣摆上擦了擦,江可芙轻轻跳下车辕,算是潇洒,不出半刻,却又被恒夭上前提醒一句“当心腰”。朝着操心的人摆手,江可芙依旧昂首挺胸,大摇大摆的行至河畔。
适才打捞的水溅起,湿了几个姑娘裙角,一众刚才说留下要看热闹的闺秀站得越发紧密,没几个走,只看江可芙待怎样。
“都是活的吗?”
几个汉子捞完鱼,毕恭毕敬垂首立于桶边,江可芙问一句,齐声答是。得了江可芙满意的点头。
“那有劳了,都放生进河里吧。”
后撤一步,江可芙背着双手,轻描淡写的下了一句吩咐,闺秀们就看几个汉子动作极快的,举起木桶,将里面活物并水,一并倒入钟秀河中。眼尖的瞧见半空中落入水中的东西不由低声惊呼,乌鱼鲶鱼,都是些生猛的,更不论,还瞧见入水几只个头不小的龟。
都是清早才从城外湖里打来,一个个鲜活得很,入了水,有几只便“大开杀戒”,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河水清灵,能瞧见河底好生闹腾了一番。几位闺秀早早放进去的几尾鱼,多都成了腹中餐。
背着手悠哉瞧着,江可芙看差不多了,便唤恒夭付了钱,转身瞥一眼身后闺秀们脸色,轻轻拨弄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丝。
“王妃这是何意?”
两处对望,江可芙闲适,闺秀们面色难看,片刻才有一人强压怒意出了头,江可芙看过去,眼熟,直至她自报家门说叫吴姝思,江可芙想起来了。
“就是这般意思,放生啊。”
“王妃放生,臣女不该质疑,可如此生猛之物入水,岂不是众人放生的活物,都要做它们口粮?”
“这话我不懂了,吴姑娘知晓何为放生么?这是金陵城里现今有条人工河道你们聚来凑热闹,没有时放去哪儿呢?清音寺后山山涧,城外境湖,说来大多不过想求个所谓善缘罢了,往日也未管过入水后的死活,怎么?今日吴姑娘心善管起来了,莫不是若没钟秀河去城外放生时,为这鱼长命要先把水里的屠一遍?那这算哪门子心善啊。放生本是各自的事,你瞧家里的鱼可怜放出来,我瞧鱼摊子的鱼也可怜,都是行善之事,我放的还多,且这鱼吃了你们的鱼又不是我指使的,怎么还赖我呢?”
“这是强词夺理…”
“我强词夺理?若要论这入水后的事,好,那也是我占理。钟秀河挖凿本为行船便利,是水路,往年便有放生也是实在不便出城之人来讨个吉利并不影响,而今人多的倒让我以为个个都是瘫子瘸子出不了城,一堆的鱼放下去活不长发臭还阻行船,这算什么行善之事?水路放鱼和大街上挡路拦车分别可一点不大,且若没记错的话,去年一出已有告示,个人尚可,聚众放生不行。诸位饱读诗书我以为也必是遵纪守法的,却原是想借着令尊无视法规啊。”
“王妃莫要夸大!我们绝无这样心思,且王妃自己也放了!”
面上显出慌乱,吴姝思矢口否认,虽知江可芙对自己放生必有解释说辞,却也只能摘指才不至下不来台。
“对啊,我是放了,不过既说生猛,不知吴姑娘知不知晓这些野物自己会寻河道,此处不是它们能活的水域,不出一日自会循着游出城去,不会同诸位放生一般,在河道里打转找食最后死在此处。欸,不说啦,做个善事也要被指手画脚,还道这钟秀河是诸位一起挖的,不然怎么定的规矩这么多,当自家后花园的池子吗?”
噙着笑,少女眉眼弯弯的看着对面,吴姝思到底说不出话来了。
哼,一群欺软怕硬的乌合之众。适才编排她跟徐知意的话,江可芙耳力好,在车里听得清清楚楚,本没打算下来,她自己不在意,听她们便是嚼舌根嚼出又一个大启来,也不影响自己,不过对徐知意,可太刺耳了。
“这鱼如何呢,下了水,也跟诸位不相干了。放什么放多少自然也是旁人的事,我原是不知道日日做这些指点的人,底气何处而来,现今一看,原来不是博学多识有资格做评论,却是什么都不懂无知自大的以为自己有底气。哎呀,这样的人可最危险了,诸位要当心着,万不要当夜郎国国君呐。”
第四十一章
这话,只要在场便知江可芙是讽刺她们多嘴多舌,一众闺秀面色难看到极点。
尤其出头的吴姝思。
她敢上前,本是想着当街说话,江可芙为众人目光也不至说太难听的,且她不觉传闻中的粗野之人能有什么妙语出来与她理论,届时自己三言两语把人摆平,对面若再因说不过而羞恼,更能衬出自己伶俐出众,博个好声名。谁料江可芙偏不走常路,反反客为主起来,她想好的,一句也没用上,就更别提想象中自己语毕微微一笑,云淡风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