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二月初六,现今情形,许月底可至涿郡探望,三月初启程回京。但之后如何,尚无定论。若有差池,回程日缓,带你回涿郡,许将后延。
往年三月初宫中有宴,今年不知母后是否再办,若我届时未能回京,你不愿应付,且用伤推脱,身体缘由,母后不会究寻。
天色不早,便写到此处。
书短意长,恕不一一。
愿卿早日康健。妆安。
手肃元庆十三年杏月李辞浓墨轻点,带了梅香的素白上落下最后一笔,李辞轻轻撂笔,抬眼间案前是适才提及的几枝白梅,插在一素净的白瓷瓶里,淡雅清逸。右手边及时被推来一盏热茶,将好暖暖人微凉的指尖。
“殿下的字真好看。”
递茶的人凑了过来,许她们北境的姑娘就是这般,尾音脆生生的那点儿意思,有些像江可芙,在耳畔响起,还带着不知从何处沾染来的香。
但李辞未似以往,得了赞许不骄不躁颔首轻笑,听声音跟进,下意识的蹙眉,手已比心快,未沾上茶盏便收回,极快的拈起,素白纸张半空里一角飘着,撤远了。
“殿下?”
耳畔声音嗫嚅,些许怯怯,李辞怔了一下,抬眸。
“下次看人书信知会一声,不是怪你,但于何人都未免失礼。”
“是。不过奴婢其实不识字。”
得了责备并不重的一句,案前身着赵粉的少女展颜一笑,把茶盏又推进些许,伸手理了理瓷瓶里几枝白梅。
“只是奴婢几位兄长读书,奴婢在府上有时也伺候笔墨,识得几个字的美丑。”
“嗯。”
李辞颔首,默默饮茶,并无与她攀谈之意。
至邯郸几日,知府接待他们一行,安顿在他自家的一处空院,还调来几个算是伶俐的小丫头端茶倒水,帮些跑腿寻物的小事。跟着他的这个叫闻笛,约莫十三四上下,个子高挑,却圆脸圆眼,一副稚气未脱之态,同他们这一帮,也不认生,见人就笑,与谁都能絮絮叨叨好些时候。
便如此时,知道李辞随和,她倒似要多探听这家书背后的情意,满足自己的好奇。
“王爷与王妃感情很好呢。奴婢适才去鲁大人房里送炭火,也在给自家夫人写信,随意瞥一眼,比王爷的字,至少要少一半。”
“我不是…”
寥寥几句,也没说什么,案前少女笑嘻嘻的,李辞却觉的有些不自在起来。也不细想,下意识就想反驳这许多字不是写给江可芙的。
“咦,前面妆鉴,末尾愿卿,原来不是给王妃的么?”
“…你不是不识字么?”
“可这几个奴婢认得。”
此行数十日,随行大多以往离京也未至如此偏远,今日晚间落雪,便都早早回了房。邯郸状况,燕王府情形,都了解了七七八八,上疏呈报,几人便寻思写封书信,正好一道给驿站寄回家去,报个平安。
一时兴起的事,哪一个提一嘴,十几个人就都起哄凑热闹,跟人要了笔墨,平素许十天半月也不碰笔的人,一个个在房里写起家书来。
李辞不经意听闻,思及临行前钟氏叮嘱,便给母亲写了一封,又想起外人眼中,王府也不能不得消息,便算做样子,也该寄一封给江可芙。只是墨色浸宣白,撂笔之际扫上一眼,再听闻笛感慨,才发觉自己竟无意间写了这许多。
平素一张榻上坐一天,许都无这么多话,李辞怔怔瞧着信笺,有些恍神。
“邯郸这般远,您二位的佳话,都不少人知道的。奴婢今日也算亲眼见过一回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故事了。”闻笛笑得灿烂,还在案前叽叽喳喳,“殿下情真意切写这许多,王妃,想必也是很牵念您的吧。”
这个年岁的小姑娘,对情投意合的真挚感情的喜闻乐见,许是多出自身对美好感情的憧憬的,尤其与李辞相处这几日,这位殿下人随和宽仁,也不嫌她烦,文武全才,人又生得就像话本里的人,她已经开始想象未曾谋面的昱王妃与昱王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日子了。
“闻笛…你今日话太多了。”
“嘻嘻,奴婢哪日话少过,殿下别动怒,奴婢马上出去。”
李辞微微蹙眉,闻笛善察言观色,知晓烦得人够久,该溜了,茶壶尚存余温,又替杯盏满上,带笑行个礼,一袭赵粉,欢快的掩门出去了。
留下李辞坐在案前,再次对着信笺陷入沉思,他怎么不知不觉,就写了这么多。若寄到江可芙手里,那人恐要莫名其妙他怎么这么啰嗦。且这字字句句,他替她考量那么多做什么,她会不知道自己的伤何种情况么,他是今日的雪,把人冻魔怔了吧。
“自是怕她京里生是非…她便是想不开,也铁定不会想我吧。”
又看了一眼信笺,李辞喃喃自语,到底还是伸手,将其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随后又铺开一张,再次提起了笔。
火光不时跳跃一下,案前白梅映出昏黄,纸篓里空荡的只有适才投进的一团,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得小心思,偷偷从冰原里破土,很快的,又被埋在了地下,大概,还不是时候吧…千里之外,窗棂半掩,透过明瓦窥着了点绿意,那封写了又揉,揉后再提笔的信笺,安静的压在窗前书案的镇纸玉狮下,一只纤纤素手,轻轻的将其抽出来。
“你猜他写什么?”
“应该有重要之事,但也没加急,是私事。王妃在临行前不是要王爷得空去涿郡看看么?许是见过舅老爷舅夫人,和几位表少爷了?他们有话带给王妃?”
“对,你不说,我又忘了,确实说过叫他去林府,最近记性不好,定是床上躺的,看来还是要多出门,趁着天气好,待五六月了,又是晒化人的日头,吹着人的风。”
案前少女感慨一句,轻轻撕开雪白的信封,两指夹着薄薄一页,展开,清清嗓子,欲念出来与人听听亲人的思念,入目几字,却让少女面色僵了一僵,片刻,霍的起身,“啪”一声按在案上。
“李辞这人有病!”
“啊?”
微风循着半掩的窗闯进丝缕,轻轻撩起摔在案上的信笺一角,另一只手将其拈起,草草一瞥,却是短短数行。
妆鉴
见字如晤。
妆安
手肃元庆十三年杏月李辞“王爷这是…何意啊?”
“谁知他做甚?落款都比他要说的多!莫名其妙!”
放在一侧的信封也被带起,几片干瘪的细碎花瓣轻轻飘出,风一吹,散得更碎,点点洒在纸上。却被两人都忽略了,像十几日前那个雪夜,扔进纸篓的纸团。
第四十五章
好雨知时节。绵绵的,随风入夜,进了金陵各处的院,带起满城盎然春意。
清早梳洗后就出了门,撩着马车帘子,江可芙瞧着街边的卖花姑娘。
花枝犹带清露,含苞待放,似摆弄它们的那双柔荑的主人一般,正是最好时候。
莫名想起一句“买得一枝春欲放”,再思及涿郡时几个兄弟因为这一首和先生闹过得笑话,江可芙不由一笑,但很快那笑意又隐了去。今日出行不为游玩,原是伤大好了进宫谢恩,孤身一人,只带了恒夭,想来还有些头疼。
自在杏帘出了楚先那档事,她在王府安静呆了几日,刀伤痊愈的差不多,太子妃又派人传话,叫她伤若大好了得空来宫里坐坐,毕竟当初在王府养伤时宫里下来不少赏赐,这份恩,也是不得不谢的。
暗暗叹口气,这当口马车已停了。李隐尚在病中,不必相见,此番便又是朝凤栖宫去了。
隐隐不安,也说不清为着什么,兴许是前些日子的不太平也影响着心绪,在宫外不觉,这红墙里头的人,却似乎比之前,愈发沉默谨慎,仿佛关在囚笼里,心如明镜却口不能言的哑巴。
带路的宫婢一言不发,遇见的宫人迎来,也只无声的行礼,待见到凤栖宫的大宫女木樨和木灵,含笑与她寒暄又进去通传,沉默带来的死寂的压抑,才稍稍消减。身侧的恒夭,也微微松了口气。
“你也难受吧?”
“奴婢其实进宫就发憷,今儿更是,遇见的一个个的,怎么都似割了舌头似的。”
“嘘,圣上还病着,许为了这个,谁敢与人说笑。”
“皇陵遇刺,圣上又病了,燕王不知所踪,可是外头的人,还是说说笑笑,热闹得很呢。”
“…旁人怎样,自己的日子,不还得往前捯饬么?便是天家,这红墙里如何,与他们,又有分毫关系呢?”
说不清是感慨还是解释,江可芙忽然觉得金陵所有,都似扭着一股绳般难受,又是要怀念涿郡的时候,木樨与木灵出来了。
呼吸间是凤栖宫里不似往常的香,清新雅致的与钟氏这人不大相衬,太子妃也在,笑着说得知她要进宫,便早早来凤栖宫等她许久了。
女子笑容亲切,只面色苍白了些,这时节,穿得比钟氏这惧冷之人还要厚。江可芙回了一笑,只道太子妃客套,坐在下首接了婢女奉上的茶盏,答钟氏对她伤势的问候。
“下次切不可这般莽撞了,禁军就守着你们,再不济还有文则无别他们一帮男子,你一个妇人家,就当安心的呆着,不能乱了方寸莽撞行事。”
钟氏说是告诫,更多倒像是责备,江可芙点头称是,心里却不以为然。当日情形三言两语无法道尽,她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出门便是送死的弱女子,一切都是变数之时,谁知道留在原地是不是坐以待毙?
“当日情形本宫了解一二,且不论你与那贼人交手落了下风,若无别赶到之时,他擒了你以性命要挟,该当如何?”
知道江可芙不过嘴上应是,钟氏不由又多说几句,还是太子妃看江可芙有些无奈,笑着打了圆场。
“母后,那贼人只为伤人,要挟实是没必要,且若非七弟妹拖了那些时候,儿臣与耳房里诸位,还不知该如何。都过去了,七弟妹此番受了这么重的伤,想来是长记性了的。”
“罢了,你们两个一条心,本宫说这些,听着烦不是?那也要记着这教训,一身伤再落了疤,日后你就知道当日多荒唐了。
端起茶盏抿一口,钟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三人又聊几句,话转到了幽禁在墨林轩的月婕妤身上。江可芙不明所以,竖着耳朵听二人谈论,发觉自己闭门不出这几日,漏了件大事。
“祝家此番,她跟肚子里那个,算是彻底永无出头之日了。”
“她当日下毒诅咒之时,便该有此觉悟,祝家不为此辞官谢罪,还谋划行刺,不过若非七弟杀死那人从身上搜出证据,此番还要归到燕王与灵王身上了呢。”
平静陈述,末了一句提到李辞,太子妃瞧向江可芙,却只看见身侧人似在思忖的侧脸。
皇陵与感业庵的刺客是两路人,当日发现后院众人时,她与李辞就有此猜测,只是后来李辞查案也并未再提及,江可芙也忘了这回事,今日听此结果,震惊之余,却还有些疑惑。
不论动机,这局做起来,就万分不易。刺客个个身手高强,禁军都杀得,那何必多此一举混进感业庵在女眷茶水里下药呢,而且,从最初舒太妃孤身迎她们,就有疑点…不知道最后,却是如何解的这案。
钟氏与太子妃继续聊着,江可芙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却不好细问,待时辰差不多该离去之时,钟氏却突然下了个吩咐。
“祝临跟他几个儿子,明日就问斩了,给祝溪初个消息吧,这几月就在墨林轩里等着肚子里那团肉降生,安安生生的,倒便宜她了。”
“儿臣亲自去?”
“本该本宫去,可那张脸,当真是不想再看见了。就说领了凤栖宫的口谕,也无人拦你。”
“那…七弟妹与儿臣一道吧。”
“也好,可芙,当日你也受委屈了,跟你皇嫂一道,去瞧瞧月婕妤吧。不,现在该称祝氏了。”
莫名就被指了差事,江可芙也推拒不得,不过就是陪着传个话,想来无什么,正好也问问太子妃祝家行刺一案始末,当即应了声,与太子妃一道出去。
宫道上人不多,来往又都沉默,迎面一阵风,太子妃的宫人红绮急急的把臂弯里搭着的一件烟色披风给主子搭在肩上,江可芙也借此起了话头。
“祭祖回来皇嫂身子怎么样?”
“你也瞧见了,都三月天了,还穿得这般厚。当日那不过是普通迷药,是我自己,这身子话还说不利索的时候就日日一碗苦药汁,一晃这些年,说严重也不严重,离了,却又不行。便因着这个,连个孩子都有不得…”
自己紧了紧披风,朝江可芙靠近一些,太子妃不疾不徐的说着,只是提及孩子,多少有些落寞。
听闻过李盛成亲多年,后院只太子妃一人,青梅竹马,从学堂伴到东宫。江可芙想着,这才算举案齐眉,人间佳话。她眼底落寞,恐也不止自己的那点儿不甘,还带着对太子的一点歉疚吧。
“皇嫂年纪尚轻,这时候愁什么孩子呢,该来的,总归得来的,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你说得是,可承王妃年前诞下了一个小世子,母后便也盼着文则与我的孩子了。”轻轻叹口气,太子妃这次直接贴过去,挽了江可芙一侧手臂,“且如今,齐王妃也有孕了,若过些时日你也有了,我才真是‘四面楚歌’了呢。”
这话说得江可芙有些尴尬,目光四下转一圈,赶紧笑着打哈哈:“哪儿就那么早,总感觉我还小呢。”
“你…十七了吧?”
“我年前九月才及笄。可没那般快。”
“那倒是不急了。”
太子妃缓缓一句,便两处沉默,江可芙等了片刻,身侧人似无再说话的意思,便张口想问那案子,却赶巧的,太子妃又开了口。
“不过有的孩子,来世间,命数也是说不准的,月婕妤有孕,正是她得盛宠,祝家也得君恩的时候,偏生要做这等事。如今,那孩子降生便要无母亲爱护,无母族撑腰,圣上许也厌弃,若这般来世间一趟,还不如不曾降生,也少受一番尘间苦…”
声音轻细,仿若呢喃,江可芙诧异回首,只瞧见女子望着远处宫道的侧颜,长睫微卷,未曾掩住眸子古井无波,苍白的面色,衬得太子妃,好似一个没有感情的瓷娃娃。
“皇嫂?”
“…没什么,突然觉得,那还未曾出世的孩子,有些可怜罢了…”
回眸轻轻一笑,拍了拍江可芙的手,微凉的掌心叫江可芙有些惊异,不由伸手缓缓覆了上去,也连着一并终于问起那案子。
“皇嫂,祝家这事,是如何断的?”
“你是早就想问这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