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着那香囊,还没开口,恒夭先代江可芙发了话,竹溪听闻却满眼不可置信:“不可能!那东西调制需严谨控制分量,我做那个没把握,断然不敢加进去。”
细细看去,恒夭神色不似作假,江可芙听见这话也面色微变。竹溪心慌,欲讨要那香囊一观,江可芙已先一步递了过去,心中忽然有个怪异猜测。
“你且看看,可是你调的那香。”
并不排除竹溪推卸责任说了谎话,毕竟这香只经了她的手,钱太医也没必要说谎,可是相处这些时日,竹溪要做这个说不通。
这辩解是苍白无力,可是如果…这香亦或香囊,就不是自己的呢?
初时只为早产的小皇子伤神,适才才发现哪处不对劲儿。坐下来看了香囊半晌,嗅着这香气,似乎确实浓郁了些。也难怪钱太医说一进堂内便嗅到了。她不会调香,对气味无那般敏感,但这香味闻久了确实和之前大相径庭。
“檀香,佩兰,麝香,苍术…玉丁香,肉桂,还有几味,奴婢嗅不出,但绝非奴婢调配的香料。而且这味道,懂香与嗅觉敏感之人,一嗅便能嗅出其中蹊跷,只追求香气,檀香与麝香的用量,过多了。”
接过香囊,还未到鼻边,竹溪已微微蹙眉,极快的报出其中几味,复将香囊置于案角,垂首恭谨立在一侧。
她性子相较沉闷,不喜多言,一番叙述后没那么多无意义的解释,静静等着主子裁决。
“不是你调的?”
“不是。”
“好,那你下去吧。”
从那个念头冒出时,江可芙就渐渐把竹溪排除在之外。
她开始只觉的,是竹溪为了追求味道,没有轻重加了不该加的东西。再不济,就当是她不满自己,想以此伤自己身体。可是前者细想不该,后者寻思无理,尤其自己都能察觉到气味前后的不同。
所以,这香亦或是这个香囊,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被换的?
这香,又是冲谁来的?
“奴婢…谢王妃救命之恩。”
福身后并未离去,竹溪一矮身竟是要磕头。这香囊不是她配得也罢,主子当时推她出去抵罪都是情理之中,江可芙却冒着风险替她担了,不是救命是什么。
“欸!不必!本就不是你啊。”
赶紧扶一把,最后拗不过竹溪还是磕了个头。
待人离去后,江可芙拿起香囊抛给恒夭。
“倒了吧,把香囊洗洗。”
“是。”
“…等等,里面的香料,收起来。”
“这东西害人害己的,怎么还要留?”
江可芙摇摇头,只挥手叫她照办,瞧那娇小身影出去了,便回首托腮,望着窗外绿意出起神来。
其中既有蹊跷,出于谨慎自该留点儿证据,就是不知,日后用不用得上。
窗上明瓦清透敞亮,几枝枝丫伸展,将要触着窗沿,嫩绿间清晰可见稚嫩的花苞,过几日便该观着一树绚丽。少女微微俯身,胸口抵上案沿,一只手隔着窗去勾勒叶子形状,喃喃自语。
“我若能寻出来,是不是也算给小皇子,还了一报了?”
*
禁宫中,多双眼睛瞧见的,哪怕赌咒,也是藏不住的。
太子李盛与太子妃沈妙书才各自与圣上和中宫叙述了祝婕妤生子原委,再三强调了江可芙的无心,昱王妃佩戴含有麝香的香囊致使小皇子早产的消息,却似生了翅一般,飞遍了各宫。
本来墨林轩忽然生子已足够叫各宫措手不及,原委一出,众人心中,更横生多种猜测。
金龙殿与凤栖宫听了原原本本的,许相信自己幼子这位正妃的无辜与无心,但未能亲眼所见的众人,和宫墙里对人心极大不信任的揣测,让一个传言在一日之内流传起来。
昱王妃因祭祖被伤一事对祝家心有怨恨,幕后主使被杀也难平怒火,便故意配了对孕妇不利的香料,佩戴在身上,与太子妃去见了祝婕妤,想让祝家这一脉的念想,就此断绝。
兴许是迫于谣言,亦或是李隐对降生的皇子仅有的温情,又或许没那么多猜想,伤害皇室血脉不管无心与否都该论罪,宫里传旨,江可芙被罚抄了十遍《金刚经》。
确是李隐的旨意,奇怪的似是后宫的女人给的罚。
大概,要备着小皇子不测,用她这个间接的凶手手书的忏悔,来超度幼小的亡灵吧。
第二日,押送祝家四口的囚车经过永安街,不是顺路,不知何人的提议,在金陵城绕过一圈。凑热闹的谩骂不绝于耳,隔着一面墙,也听得真切,是对这几位昔日于天子堂进出的朝中大员,死前也要践踏一把尊严的戏谑。
四人最后在城西的刑场,众目睽睽之下细数罪名后斩首示众。
同一日的日暮时,墨林轩的祝婕妤,殁了。
没有废黜身份,也不知为着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八章
钟声杳杳,清朗久绝,残红一轮斜在钟楼西侧,映出一片霞光漫得无尽。
已近黄昏,金陵城外清音寺中来往香客依然络绎不绝,什么佛门清净,都成了不相干。
后院禅房外,曲径通幽花木深,一丛丛翠竹也长势喜人,与传闻中的得道高僧思鉴大师攀谈许久,江可芙将一长命锁揣进怀里,道谢告辞。
自禁宫一行,江可芙在王府抄了七八日的经,今日是江司安传话告诉她清音寺的愿灵验,小皇子早产毕竟因她,为此求平安许个愿,便是最后不成了,多少算是自己心意,也能在圣上皇后面前博个好。
又正巧,王氏要去清音寺上香,江霁莲年后也将及笈要求个姻缘,顺路,便搭伴一道至此。
本不信佛神,寺里虔诚祷告的信男善女也不过是找个缥缈寄托,在大殿摇了一签,一侧小沙弥解了是个好的,江可芙又求了两个平安符,欲去寻王氏与江霁莲时,这平素不见人的思鉴大师也不知怎的,就请了她进禅房。
耐着性子听对面的白胡子光头讲佛法,江可芙也不敢显出不耐,不信是不信,敬畏之心却不敢失分毫。云里雾里的听了一番,罢了便是被送了这长命锁,说知她会用到,届时送给有缘人,思及小皇子,江可芙便欣然收了。
“小姐。”
恒夭就立在禅房外,为免去麻烦江可芙做姑娘打扮,她便也喊出阁前的称呼。见主子出来迎上前,问了谈些什么。给她看了长命锁,江可芙摇头,悄声道那些机缘因果,她可是听的头疼。
“奴婢刚才打听,这思鉴大师是有本事的,旁人想见一面不易,是只面见有缘人。但这般神神道道,却又叫人怀疑,别是噱头。”
一样不信神佛,恒夭也不忌讳在寺里就说这些,江可芙眼神示意她说得太过露骨,又想这噱头不噱头的,修行数十年的人,有些地方,总归是比旁人看的通透,再者这些功夫她换个长命锁,也不算吃亏。
“二娘她们呢?”
“在寺里瞧见熟人,刚才过来看这边还要些时候,便打招呼说也要去聊几句,说了片刻就回,也不知聊到哪儿去了。小姐若累了不若留个信咱们先回?”
“一道来的,哪儿有丢下人先走的理,算了,等一会儿吧…对了,我刚才在大殿里,听见有香客说什么去后山,这儿后山既对外开,咱们去瞅瞅?”
“…好像是有棵挂同心结姻缘签的姻缘树,好多年了。”
“灵不灵?”
“奴婢哪儿知道…欸!您慢点儿,别拽奴婢啊。”
空山新雨后,昨日才下过一场雨,后山的石阶上还余下些潮湿,草木叶子被浸透黏在地面,还有几片随着上了人的鞋底。密林深处少见光,苍翠上滚动的珠子也分不清是雨还是露,随着衣角擦过的滚进地下。
三三两两的香客紧紧握着手里的签擦身而过,多是一男一女,看来都为了姻缘树。
石阶蜿蜒至草木更深,还有路,便还能行人,但多数停在一片庞大的粉白下。夕阳里,在一片苍翠中分外显眼的粉白,庞大,却又低矮,占据一片地面与天空,似一朵坠下凡的云,还垂着红色穗子,随山中晚风飘荡,掩了大半的枝干,末端竹签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香客止步于此,在早已栓好的红绳上系上手中的签,一个个闭眼双手合十,许比大殿里求签还虔诚,默念着心之所向。
江可芙牵着恒夭远远观望,想的却是江霁莲求的签也不知是什么,系没系在这树上,毕竟也不需要非得人手齐全再来系,她也瞧见有两三个姑娘结伴而来,从她身边经过时说说笑笑,隐约听见一个说要许愿昱王休妻的。就是不知江霁莲志还在不在此…“小姐要不也去求一个?”
专注盯着姻缘树,想的却是旁的,恒夭却以为自己主子也想试试,试探开口,江可芙回首看去,不由去戳她的额头。
“我都嫁人了,求什么?下辈子的还是地底下的?”
“哎呦,您轻点儿…求下一段呗…反正当初跟奴婢说过几年就和离。”
恒夭伸手去捂脑门,顺口一句也不是盼着她跟李辞和离,突然想起,就拿来调侃。
“哼。我能和离,那一天肯定谢天谢地,巴不得没有累赘一身轻,我就回涿郡找舅舅他们去,什么下一段姻缘,脑袋疼。说到底,还是涿郡对女子宽容。若能蒙混过去,我还想去盛京或更北,从军去呢。”
颇有些不以为然,江可芙凑过去小声嘀咕,反正这些高谈阔论是不能再被旁人听见的,就是恒夭听了,都吃惊。
“哈?那王爷怎么办?还有老爷呢?”
“也就我爹那里,不好说,但他许也不是非要我嫁人。算了,这才到什么时候啊。再说李辞,他能怎么?我俩这算都是解脱。”悄悄指了指姻缘树下几个姑娘,江可芙笑着低声道,“我听见她们许什么了,其实也不用求,过来跟我说就好,除了时日长些,肯定是灵验的。”
这话转的快,恒夭好奇,虽知自家主子又开始玩笑了,却还是忍不住问:“她们许什么?”
“让李辞休了我。”
清音寺后院耳房。
小沙弥盛上清茶几盏,喋喋不休许久的妇人也终于歇了歇。王氏坐在案前举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就不由转到对面妇人身侧有些心不在焉的一年轻男子身上。
她未想到来寺里上香能遇上远房表亲,还是之前差点结了姻亲的。对面年纪相仿的妇人是她一位远房表姐,前几日才举家迁来金陵城外的小镇上,也未曾告知她,今日寺中一见,险些以为眼花。
旁边的年轻男子也不是旁人,就是原先说定了要与江可芙测八字的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侄子,自己这位表姐夫家前妻留下的长子,纪之青。
“要么说造化弄人,谁能成想大姑娘被天家瞧中了,虽说常有那些人嚼舌根说个配与不配,我瞧着,两口子处的倒是极好的,更不论昱王爷真真是个青年才俊,就礼教这一点,正月初三两人还来江府了。哎呀,当真折煞我们。”
不常见的人,能凑到一处说几句也不过就是近日唯一的那点儿因为亲事的联系,一样是给人做了继室,王氏看着自己这位表姐,却生出莫名的优越。
谁叫江家在朝中分量不轻呢,林亦轻留下的又是个姑娘,十几年扔在北境也不曾见,让王氏省心。纪家家业是不小,祖上也做过朝中大员,可单就上任主母留下个嫡子,她表姐就为日后的家产日日不安心。更不说而今其实没落了。
当日议亲本是想着把江可芙支远些,塞个不省心的媳妇给纪之青,她表姐也算承她一分情,只是今日瞧见他们,只这个无血缘的长子跟着,恭谨的跑前跑后,问起她几个小儿子,妇人却似是无奈的摇头不语了。
“之青也弱冠之年了,当日没结成,便是无缘,可也不能一门不成,这事就耽搁着。金陵城里我也认识些人家,不若就替他相看相看,现今为功名不娶也不打紧,先定下,过两年入了春闱,中了进士,正好锦上添花。”
女人上了年纪就爱说媒,江霁莲的婚事还没头绪,王氏便赶着要替纪之青张罗。
年轻男子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似乎想要回绝,身侧卢氏先他开了口。
“他还一介布衣呢,能不能上榜也是没准的事,哪家小姐肯屈尊?且看着吧,之青也跟我说过他不急。”
兴头正高,泼了冷水也不觉不快,王氏笑笑不以为然,道句什么先得功名再成家,纪之青终于还是寻了个由头从耳房里逃出来。看外面夕阳已被吞了小一半,里面王氏却仍无要止了话头的意思,不由无奈的叹了口气,信步往后山去了。
江家论起来该称声表妹的二小姐在后院放生池里和婢女一块儿喂鱼,瞧见他象征性点了点头,纪之青同样点头,礼节性提醒她天晚了当心这池子些莫跌了进去。
*
“呀!小姐你别吓人了!还是快下来吧,被人瞧见了也不好。”
过一道柴门,走上有些湿漉的石阶,草木深处便传来一声入了耳中,听那言语里的信息,纪之青才突然想起,后山似乎有棵姻缘树,许是哪家姑娘在此处挂签。心中踌躇不知该不该再向前走,前面却又传来一声惊呼。
心中不由微惊,下意识便朝着声源疾走几步,还未出声询问,紧随而来的一阵娇笑已跟着豁然开朗的视线一并撞进了心里。
入目一片粉白,不知是什么树,在金色余晖下与四周恍然不似同一尘间,红绸摇曳,竹签的碰撞在一片飒飒中有如击筑。后山夕阳的一片朦胧中,粉白枝丫上坐着的一抹绯色却灼灼明媚。一个少女手持一条红绳,晃着双脚,正娇笑垂眸,对树下一抹青影说话。
“这时辰该走的都差不多了,我不当心拽掉了,自然得给他们捆上,不然万一人家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为我这一拽,从此陌路了怎么是好?”
“那也不至于自己上树,告诉后院的小和尚就是了,这腰伤还没好全呢!”
“自己能做还劳烦别人做什么?且也太没面子了,趁着没人捆上去,就都不知晓啦。”
少女笑着答话,也不理会,反倒轻车熟路的在枝丫上来回挪动,寻个捆红绳的地方,似是没少做爬树这等事,也不知是怎般的长养环境,养出这样的姑娘。
头一遭见这等事,纪之青一时瞧呆了,也忘了适才约束着的男女大防,就立在石阶上怔怔瞧着。却见那姑娘突然发现什么似的停了手。
“欸,你猜我瞥见了什么?这儿有一对儿,女子的名字,叫李沐凝…”
第四十九章
江可芙骑在树枝上,把眼前晃过熟悉名字的签拽到手中,签的好坏是定好的,名字是之后刻上,一对儿用红绳串在一起,半新不旧,许就是这一两年才系上。
本不该窥探人家的姻缘好坏,但这名字太过敏感,江可芙翻来覆去打量这一对签,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