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斯叹气:“知晓您不信,奴家遮遮掩掩的也确令人起疑,如此,便先送您份礼,聊表诚意。”
“何礼?”
如斯微微一笑:“常府一件趣事,奴家觉着,与您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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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竹悦耳,飘飘渺渺,被一群莺莺燕燕拥簇着送出来时,江可芙瞥了一眼身侧如斯。女子含笑,正望着街上往来,思及适才那些话,心里已有了个猜测。
“姑娘,你就是李辞的眼线吧。”
凑过去悄悄一句,也没想女子应答,难得瞥见那面上一闪而过一丝惊诧,江可芙含笑转身去了。
昨夜确实是有人邀江司安到此处,但到底何人,如斯也不清楚,那人似乎做了伪装,阁中其她女子也并不知道何人。既然如此,一时半会儿是知晓不了什么了,所谓钱家之流,看来是江司安随意搬出的挡箭牌。
不过,也不算白来,如斯所言的趣事,于她,确实有点用处。也确实在她手里,这件无关痛痒的,才能玩出花来。
心里盘算出个小九九,江可芙心情越发欢畅。
正愁常家祝寿的帖子这事怎么报复回来,现今,就有法子了。
第五十七章
当日下半日,江可芙去慈恩街碧于天坐着,看了一下午街景,日落时分才晃晃悠悠的回到王府,却又差了个小厮去钟秀路寻个姓刘的少年。
秦氏迎出来时便正瞧见她下吩咐,为此疑问,江可芙只含笑不语。本也不十分好奇,又有旁的事告知,秦氏只道午间江府遣来个人报平安,说江尚书朝中并无什么大事,要她宽心。此事便就此过去了。
五日后。
金陵的天气热得快,仲春时节,日头起来时便已叫人汗津津的。坐在马车上掀一角帘吹风,江可芙看着街景与恒夭说笑。
今儿便是常府老夫人七十大寿的日子,收拾妥当掐着时辰,江可芙带着个往日府上都不曾见过的小厮提着贺礼出了门,还被秦氏提了一句“路上得快些,时辰有些晚了”。
果然是爱操心的。她是不知道,自己就是故意拖时候,要压轴呢。毕竟…江可芙望了一眼窗外提着贺礼跟车走的小厮,这份大礼,必得人都到齐了才好送呢。
常府在永兴街,与永安街是两处对着,到得地方下了马车,抬眼便见红漆大门,日光下耀眼的刺目。以常迁的品阶,这颜色,算是越礼的,但好歹做过几天帝师,圣上虽有芥蒂,还是容忍默许了。
在门前递过头一天才送了来的帖子,常府管家笑着相迎,内院隔几道墙也听出的人声鼎沸,让江可芙牵了牵嘴角。搭上恒夭,招手叫仆从跟上。
院落里种了许多竹子,衬得主人是多清高,转过二门影壁,管家清清嗓子喊了句“昱王妃到”,庭中与寿堂内的达官贵人便入了江可芙眸中。
一群裹着各样绫罗绸缎的显贵,什么情态都有,哪一处品阶低的起头先行了礼,带起一片恭敬之声。点头示意,江可芙在人群中略过一片熟人,堂前,一身材瘦高的老年男子与一老妇并肩行来,身后跟着几个中年男女共年轻姑娘。
“老臣见过昱王妃。”
那老人身量约莫七尺,江可芙粗略合计怕与江司安李辞差不多,长须飘逸,与头发都不见花白迹象,腰板直挺,双目有神,乍见只觉威仪。
知晓这就是常迁,只不过此番模样,却与想象有些出入,不似那等奸邪之徒,反倒一身正气,还有些像个武将。想起李辞的话与常岳那等混账,当真是个“正义凛然”的伪君子了。
“常大人,常老夫人。”
江可芙微微福身,那老妇已一把将其搀扶住直说“折煞”,顺着将人一一引见。江可芙含笑寒暄着,回首示意仆从呈上贺礼,一众人便该去后院落座吃寿筵了。
正是其乐融融的欢喜场面,好似此前一切芥蒂不曾存在,变故,偏也这一刻发生。
那呈贺礼的小厮上前,不知在人群中瞧见什么,突然一声大叫,摔了礼盒扑过去,众人一惊,一齐瞧去,却见常迁夫妇后侧,一年轻女子瑟缩在常家长子常经远身后,连连摇头,却是适才引见过的,常经远前几日才续的弦。
那仆从被拦住,却仍越过人激动瞧着她,口中不住念叨“你怎么在这儿”,让人不禁猜测二人关系。
“这是怎么回事?停下!你吓着常夫人了!”
江可芙面上也惊诧,赶紧上前制止,一阵拉扯到底分开也平静了,年轻女子在众人犹疑目光中怯怯说句不识得此人,却被小厮激动打断。
“姐姐!我是安城啊!咱们在古西县住店被人盯上吹了迷药,我一醒来你和包袱都没了!我还以为…我,我寻了你一年多!”
到底还算个半大孩子,那少年乍见亲人,说着兀自红了眼眶。常经远有些出乎意料,回首皱眉看了女子一眼,那女子即刻出声辩驳。
“你胡说八道什么?这意思难不成我是你姐姐,与你一路行来时将你丢下自己卷着银钱跑了?莫要说你小小年纪如此揣测亲近之人,更何况我根本不识得你!”
“我没有!我没有那般意思!我只是一醒来见你不见了,我担心。现下瞧见你没事,我心里欢喜。”
自称安城的少年言辞恳切,面上涕泗横流却似带笑,显是为此“大起大落”悲喜交加,神态不似作假,还有些惹人怜悯,常迁看情形不对便欲开口,江可芙余光瞥见,抢了先。
“这才是怪事呢,刘安城是王府前几日才招来的人,他来时管家便与我说过,这小孩子一根筋,原是来金陵要寻他姐姐的。我闲着无事合计过帮他找找,找画师照着他说的画了张像,现今一看,却是像常夫人,难怪适才便觉眼熟。”
“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常经远转过来,两道目光死死定在少女面上,似要看出两个窟窿。
“常大人别误会,我嘴笨不会说话,常夫人身份尊贵,断然不可能有这样一个弟弟,不过感慨,世间当真有面容如此相像之人。便如前几日我让人打探,他们竟说有个暗娼馆里,找到了与画中相似的女子,待我叫人去认,却又说已被人赎了身去,真是同诓我一般。”
江可芙扁了扁嘴,仿佛真的只是埋怨几个不上心的仆从,常家的人,面色却趋近于铁青。
此事无多少人知晓,但这位所谓“常夫人”,对外称是农家女子,实则确是常经远有日在酒楼遇见的暗娼。当日这女子怯生生的自称初入风尘,常经远见她生得可人,更有几分似数年前自己病死的一个宠妾。家中正室前几年又没了,索性随心替她赎了身,续了弦。只是他们却都不知道,她身世竟还有这么一段。
“七弟妹。今日常老夫人寿宴,这喜庆日子议论这些事委实不得体了些吧?常夫人虽出身不高,却也绝非能与那般轻贱之人相提并论的,本王做兄长多少要说一句,七弟现今不在京中,你,委实有些随心所欲了。”
齐王李哲原也在常府,无意要引人注目,适才隐在人群中江可芙便不曾瞧见,眼看常府这寿宴怕是办得喜庆不起来,他与常家关系又非同小可,当即出来制止。
“齐王殿下言重了,七殿下与王妃年少,少年心性,自是这般热忱。王妃是宽厚之人,对家中仆从之事也如此上心,这般宅心仁厚,老臣岂能心中有怨,横加阻拦。只今日老臣发妻生辰,人到古稀,此日再去,竟不知还能有几个这般高朋满座,圆满富足之日。老臣无意冒犯,只请王妃莫要再揪着我这儿媳不放,她虽出身寒门,却也品行端方,今日之言语若就此传出,常家被人耻笑不说,实是冤了一位清白女子。老臣也历经两朝,跟随先帝与陛下多年,晚年却要遭谣言纷扰,委实忧心不安。望王妃体谅老臣,给常家个清净。”
不及江可芙言语,常迁已极快的接了李哲的话。朝中呆了多年的都是人精,还极是会演,常迁说着说着老泪纵横,面上苍凉肃穆,竟颇有江可芙咄咄逼人,目无尊长之感。
常老夫人也眸中含泪,关切担忧的看着丈夫,常家几个小辈都默默握紧了拳头,也不知动了情还是一家子都会演。庭中渐渐安静下来,有几人窃窃私语昱王妃此次确实过了,江可芙敏锐捕捉到循声看去,片刻,展颜一笑。
“五皇兄教训的是,我不会说话,又没规没矩惯了,便想起什么说什么,但绝无不尊长者之意。七殿下与常大人刑部共事,既是同僚,又是长辈,论起来家父都要尊称一句老前辈,在我心中,绝对是敬重有加的。适才言语无礼,有欠考虑,望常大人,常老夫人见谅。”
盈盈一拜,面上歉意恳切,江可芙示意恒夭拉开刘安城安抚几句先带到外面候着,少年还直愣愣瞧着那女子,分明就是他长姐,却撇过头不看他一眼,一腔欢喜早已凉尽了,看了江可芙一眼,不言不语的随着出去。
“王妃性情中人,又明事理。老臣不敢有怨,见谅一词,委实折煞老臣。”
“怎会如此,常大人大度。只是这寿礼却被小厮摔了,虽不打紧,也扫了兴致。正巧,前一日我听闻常夫人新进门,虽为续弦,我也觉着,该当备份恭贺新婚之礼,今日带了来,原预备散去之时送给二位,现今既然寿礼已然这般,我便将这贺新婚的礼物提前取来,一并恭贺是了。”
唇边带笑,江可芙已从怀中一探,取出两幅卷轴。
那“常夫人”显然仍对江可芙警惕,缩在丈夫身后不敢一同上前。两个小婢女行了礼过来展开卷轴,常家的人还不及凑去细细看清,宾客中眼力好的已瞧清了上面字迹,人群中响起惊呼。片刻,常府一众人面色骤然黑了下来。
江可芙恍若未闻人群中议论,两步行至展开卷轴前。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我特意翻了数本诗集词集呢,终是寻着这么一句,恭贺老夫少妻的应景句子。墨韵轩的吴钟道吴先生所写,四库书斋最贵的纸装裱。望二位百年好合,白首不相离。”
语毕少女轻启朱唇,露出贝齿,微微一笑,娇俏明丽仿若四月山寺桃花。浑然不觉自己念了句极其羞辱人的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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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江可芙:只要我不崩自己没文化没礼貌的人设,就没有坏人可以绑架我。
第五十八章
庭中一瞬寂静,片刻议论之声渐大,常经远与常迁已然面色铁青,死死盯着江可芙笑得人畜无害的面孔。
原诗本就极尽讽刺,恭贺之意无半点不说,偏生,江可芙挑的,确实应景。
常迁现今七十有八,成家很早,常经远又是长子,是以如今也年近花甲,这“常夫人”看来不过十七八,与江可芙年纪相仿,都是能做常经远女儿的年纪,便是原诗上一句“苍苍白发对红妆”道出,都不显违和。
“七弟妹!”
在座都通文墨,这一幅对联自是让满座惊异,李哲厉声喝了一句,想制止江可芙再说,少女却咬了咬唇,似为这斥责有些委屈起来。
“我可是…送错礼了?”
“昱王妃这是诚心来折辱老臣的,何必再做这般模样?老臣自知年纪大了,处理公务难免有糊涂时候,殿下虽不明言,也该觉我碍眼。王妃与殿下夫妻同心,厌恶老臣也属人之常情,但内子生辰,王妃当众如此羞辱,不若老臣今日便辞官归乡,让王爷王妃眼中清净!”
常迁面上悲愤交加,言语不胜悲戚,虽不少人都知晓此人工于心计,此时听来仍不免共情,为这老人生出些英雄迟暮,竟遭黄口小儿如此折辱的悲凉。
江可芙却知道,这是回击她不算,也要拉上李辞共沉沦。若有心人听去,恐要说昱王有功,心也大了,帝师也不放在眼中,怕不是还想与李盛争一争储君之位。挑拨离间嘛,朝中的老狐狸可最在行了。不过她有准备,不然也确实不敢如此大胆。
眼瞧已有不少人目光责问的看向自己,却见少女低眉垂眸,小嘴扁了扁,片刻,竟泪眼盈盈讲出哭腔来。
“常大人这话才好生没道理,您是帝师,我再不知礼,怎敢如此大胆。您说我们不喜您,我现今也要问问,到底是谁看谁不惯?为何旁人提前十几日便得了请柬好生准备,昱王府偏是前日才送来。好嘛,我们若不来,是我们无礼,我们来了,无甚准备旁人又要议论轻慢。我是不知,是常大人压根儿就瞧不上昱王府,还是因殿下现今不在京中,您就要戏耍我这小辈。”
“这…受邀之人众多,遗漏自然也是常事,王妃何以如此认为呢?”
常经远拧了眉,似回首瞄了一眼什么人,斟酌开口,却被江可芙极快接了下茬儿:“当真遗漏么?我也愿是这般,直至适才进门厅时问起管家何人负责此事,原来是常岳常小公子。我自不愿当众议论旁人言行是非,可数十日前,常小公子在皇恩街杏帘闹事,调戏良家女子,我目睹阻止却被言语大不敬,这梁子既结了,请柬又如此凑巧,恕我多想,常家有人,是有心要戏弄我。”
“便当真如此,七弟妹,你也不该把气往常大人常老夫人身上撒。”
“五皇兄当我是什么人?如此无礼么?我已言明绝无心冒犯,更不知这对联原是折辱。我自小长在涿郡,常言道寒苦之地,我一进京,原是来给人编排的!你们多少都看我不上,我自然知晓。不通文墨,粗野,败坏门风,难听却属实,我认了。但如此冤我,我不依!我是胸无点墨,却也知晓何为尊师重道,何为规矩礼法,该遵的原则底线,自不敢逾越分毫,否则,也有愧舅父与家父,没的在他们半生清誉上甩墨点!现今送礼成了大错,我已面上无光,日后不知京中如何取笑。五皇兄与常大人,却要疑心我图谋不轨,故意为之,连带着王爷也要被泼脏水。他日回得京来,让我有何颜面面对于他!”
江可芙说着,眸中氛氲起的水汽越发迷蒙,身形微颤,声音也抖着,直至一滴清泪划过香腮,便争先恐后的纷纷离了眼眶。
少女今日服一袭浅藕,衬得人清丽而孱弱。一个美人立在院落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倒叫人一时忘了她此前谣传,纷纷怜爱起来。如此,反李哲有些咄咄逼人了。
“七弟妹,我绝无那般意…”
“五皇兄不必说了。原是我的错处,不该来扫兴。备一份什么礼不成,偏要卖弄这些。我自不敢说是我受了委屈,也盼常大人与五皇兄,莫要再责问于我,今日碍眼了,我现就离去。”
目露倔强,江可芙接过恒夭的帕子拭了拭泪,微微福身,扭头便往外去了。寿堂中有窃窃私语,说这昱王妃其实也有些可怜。瞧不见的地方,江可芙微微抿唇,想笑,又压了下去。
回府路上。
“王妃受累了,您跟齐王辩驳没空瞧,奴婢瞥见常府女眷那脸色,比常迁还黑几分。尤其那常小姐,往日惯爱挖苦人,奴婢想起当日放生时,她嚼舌根嚼得可最狠了。现今可也叫她尝尝这滋味。”
“唉,小打小闹罢了,气一气呢,又气不死人。不过,看他们脸色,确实痛快。就是,嘶,眼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