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中一委,江可芙揉揉眼,又捶捶腰,恒夭赶紧凑上来帮着捏肩,从风吹起的帘角瞥了一眼外面,声音放轻些许:“那,这刘安城,怎么办?找来时说好了要替他寻他姐姐的,现今见是见了……可,这小子若要同咱们闹……”
江可芙也向外瞥了一眼。
那少年自出了常府,便一直沉默。
“不打紧,咱们寻着他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这事奇怪,咱们有所图谋。再者咱们答应是寻,又没许诺两人必然团聚皆大欢喜。他姐又不是我卖进去的。现今只盼他明白,他想寻姐姐,他姐姐呢,倒不想见他。可不是我从中作梗。”
“那这人,咱们给些银钱早早打发了?”
“留着吧。府里的人是不少,但倒数他生得好看了,做事也麻利瞧着舒心。跟出去倒是挺有排场呢。”
“奴婢也不丑啊。”
没听出话里随意的玩笑,听了这夸奖恒夭竟纠结起相貌,扁了扁嘴摸摸脸小声嘀咕,得了江可芙轻轻一肘,转过去笑话她:“谁说你丑了。怎么还委屈上了。呀,多大的人了?我算算,都十四了呢,怎么还要比这个。好好好,你最好看,咱昱王府一枝花行不行?真是的,来,我问你,今儿这些事其实都是自刘安城起的头,常夫人这事是强行翻篇的,他们若不想这事再被翻出来提,你说当怎样?”
“唔……刘安城不在了…死,死了?”
“两条路,要么刘安城被屈打成招说自己撒谎,最后一死再无证据,要么常经远休妻。不过,现今官家子弟娶娼虽无明文的犯法,传出去也是大错特错,就算用被骗搪塞也不好办,所以这妻,他不能休。且那位新的常夫人啊,也不像省油的。刘安城在,就一直得是她心头的刺。若没人庇佑,保不齐这小子明儿就没了。所以先留着吧。当然,一会儿呢,先问他自己的意思。”
江可芙捶了捶后脖颈,摘了发上一支赤金步摇仍在一边,似乎嫌重,恒夭看了她片刻,展颜一笑:“王妃心善。”
“可别戴高帽啦。是咱利用人家,总归不能卸磨杀驴不是?”
“您说的是…说起来,常迁这回没了面子,王爷回来,该高兴得很吧。”
江可芙捶着腿,想起某个晚上零星忆起的片段,没接下茬儿。
第五十九章
刘安城到底是留在王府了。少年懂事,江可芙简短分析一番利害,他就默默点头应了,从始至终未再提及他姐姐一句,不知在琢磨什么。
至于常府的事,不出半日就传满金陵。江府差人过来看她情况;中宫虽传话训了她行事莽撞无礼,却也是安抚之意多些的;甚至徐知意未曾参与寿宴,因听闻了这事竟直接上门来看她,以为她受了大委屈。
平生头一遭,“闯了祸”反被顾及情绪,江可芙不禁趴在美人榻上与恒夭感慨,竟是流眼泪扮委屈最好使,她怎么早没这么干。小时候那些罚挨得可真冤。
如此,缩在府中假作郁郁了四五日。元庆十三年四月初,李辞终于“回京”了。
百姓们几乎忘却了燕王失踪,押送其家眷的囚车浩浩荡荡进城时,看热闹的人群让江可芙有种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错觉。
熙攘人流中讨论李辞也算又立大功一件,声音顺风而来,传至碧于天二楼。
江可芙趴在围栏上打个哈欠,一眼扫过,正瞄到高头大马上的戎装少年也漫不经心抬眸上看。目光半空短暂相接,江可芙毫不避讳的展颜一笑,还不及招一招手,对面就似躲她般,先移了开去。
撇了撇嘴,江可芙顺手拿个果子,咬了一口。
邯郸一行,虽未能找寻燕王下落,收获却也不可谓不丰。李辞在当地抓了几个贪官污吏,平了几桩陈年冤案,燕王之前曾向朝中行贿的证据与书信往来也同家眷一并进了内宫昭狱。此事一阶段也算了却,余下的,便要看影司的人几时能发现蛛丝马迹了。
是夜,禁宫之内。清乐殿大摆筵席。
李辞历时数月回京,李隐病情也已大好,齐王妃有了两月余的身孕,用钟氏的话说,这是喜事都撞在一处,合该庆一庆去去年初晦气。
烛影摇红,彩袖翩飞。丝竹奏着一派歌舞升平。因不算家宴,还请了几位朝臣,推杯换盏间提及几句国事,虽听得懵懵懂懂,却因喜庆让人舒心,便不觉烦闷了。
抿一口酒,江可芙托腮看着上首含笑与张相举杯的李隐。九五之尊,威仪自不必言,这个年纪还那般风光霁月得仿佛少年人的气质,却是少有。举手投足间,多少能想起李辞与他的相似。
不过,她自然不是打量陛下相貌,预备拍什么马屁。只是奇怪啊,陛下这风寒还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退潮。来得快,走得,也是说没就没。这会子,竟看不出半分了。
“发什么愣呢?”
兀自咬着筷子头,一时有些发怔,太子妃沈妙书就坐身侧,偏头看见,不由拍了她一下,叫人回神。
今日筵席男女各自分开,夫妻也不在一处,江可芙望了一眼对面长桌前与人攀谈的李辞,心里突然冒出的念头是无法当即道出了,只笑了笑,道:“我吃着这鱼滋味鲜,正寻思是拿什么烹的呢。”
“你也喜欢这鱼?苏棠她们可都嫌淡呢。偏我吃着正好。”
知晓苏棠是承王妃闺名,江可芙下意识越过人望了一眼,在自己桌上玉盘中夹了一筷子,未再搭话。
今夜兴致都高,众人似憋了许久,铆足劲儿的敬酒,劝酒,调侃,打趣。不多时,江可芙就在敬酒和被敬酒间,喝得晕晕乎乎了。
眼前朦胧,头重脚轻,与代替病中的恒夭跟随来的青苑说了一声,便独自出去醒酒。
半月明亮,高悬中天,冷冷的颜色似块儿碎银。莫名冒出这比方,反应过来笑了一声,江可芙不由自主就顺着“碎银”的方位跌跌撞撞而去。
身后乐声渐渐不清,夜风拂过面庞,凉得舒服。不知走了多久,那酒入口清甜后劲儿却大,头晕不曾舒缓,反倒厉害了。努力辨认地方该是御花园,想起去年来赏荷时水上的廊子,应不远,可以去坐一会儿吹吹临水的凉风。
“主子…咱们出来时候也差不多了,可要回去?”
周身景致渐渐与记忆中重合,有些欣喜找对地方,扶着红漆廊柱才迈进,便听见里面人声。抬眸瞧去,竟已被占了。
“看见她便来气!谁要同她挨着!排席位的不长脑子!那差事怕是不想要了。”
接话声音娇蛮,颇有些耳熟,夜风猛然吹来叫人打个激灵,江可芙“嘶”了一声,还不及发问,里面的人注意到她。
“谁!”
“神仙!”
人晕乎,说话也随心起来。
坐在里面的人显不知这话怎么接,就见霍得起身,三步两步而来,月光下双方都瞧了个清楚。这般口气事后想起宫里也难找第二个了,正是郡主钟因。在瞧见江可芙一瞬,只薄怒的眼睛里顿时燃起火苗一般。
“江可芙!我,我不见你,你倒上赶着来与人添堵!去年那杯茶水还泼得你不长记性!”
“什么?小点儿声小点儿声,也不怕劈了嗓子,我又怎么你了?”
带怒的声音尖锐刺耳,江可芙蹙眉退了两步,对面因醉本就瞧不清的脸,更模糊了。
钟因不是喜清净的人,现今在此也确与江可芙有关。今夜得了钟氏口谕赴宴时本是欢欢喜喜,可女眷坐在一处,要落座时才发觉哪个不长眼的排席位,她竟坐在江可芙旁边!
“你如何我了?你,你只要在金陵,本郡主便痛快不得!”
柳眉倒竖,杏目圆瞪,钟因双手叉腰上前一步,竟颇有要与人打一架的气势。
“奇了。我在你就不痛快,那你搬家啊。与我嚷嚷什么?金陵我是常住了,瞧你火气这么大,肝火也忒旺了,再见几回,莫不是就要气得爆体而亡了。赶紧的,趁身子骨还硬朗,有多远搬多远,最后气死了可多不值当。先说好,若死了莫讹我。”
酒壮人胆,江可芙虽不是怕事之人,但在宫中,若清醒着也绝不会说话如此带刺,现今醉着,自是想什么说什么,摇摇晃晃越过钟因走进廊子,一席话只听得对方面色铁青。
“江可芙!你大胆!说话如此不知死活!你这是大不敬!”
“我与谁不敬了?怎么我说你几句,你还长辈分了不是?既不痛快离我远点儿就是了,瞧见我还上赶着吵也不知是个什么章程?怕不是实则喜欢我的紧,故作姿态来引人注意的。但我可要说了,我啊,我不喜欢说话嗓门吊这么高的…”
“作死!”
钟因算是彻底恼了,一时也忘了身在宫中,不过有姑母撑腰,她那女儿家的坏脾气自被惯着,向来也是不计后果。廊子临水,她气昏了头,两步上前狠狠一推江可芙,只道让这嘴欠的丫头好生醒醒酒。
“主子!”
一声惊呼,却闻“扑通”两声,江可芙晕着身手也是快的,下意识一抓,也不算吃亏,竟抓了钟因一同下水。
“来人呐!来人!郡主与王妃掉进荷花池了!”
女儿家的置气到底还是闹到了要帝王也知晓的程度。荷花池不浅,钟因会水倒无什么大碍,江可芙却是北境长大不谙水性,幸而李辞因看她久久未归恐出差池,离席出来寻人,听到呼喊及时赶来,人只呛了几口水,也免了被禁军救上来有损名节。
大殿灯火通明,因这场闹剧宴会提前结束。
已换过衣衫,围着条毯子坐在靠椅上,江可芙入了回水酒也未全醒,只是愣愣的,盯着对面哭诉的钟因,任由青苑给她擦头发。
“是她先出言不逊的,我,我哪能想那么多,一时气昏头便推了。谁又知晓她翻.墙上树猴似的,竟不会水。我又不是有心,何况,我也被她带下去了呢。”
红着眼为自己辩解,幸而钟因虽脾气大,倒也是敢作敢当的主,未颠倒黑白说江可芙推了她。钟氏有些头痛的转头看李隐,见丈夫神色不似十分在意,终归只是闺阁间那些你瞧不上我,我看不上你的小心思罢了。
“你也知晓你气昏了,就是本宫平日忒纵着你,这是亏了人没事,若无别没去寻呢?与喝醉的人置气,你这气性可越发大了。”
“姑母…”
眸中氛氲起水汽,少见的被如此责备,钟因眼泪便欲下来。钟氏瞥了眼神还迷离的江可芙一眼,叹了口气。
“罢了,女儿家大了面皮薄,当着人我不说,但你也得长记性,回家反省着吧,陛下看,多久合适?”
“府里呆一个月吧。可芙也是,不能饮酒就少喝。祭祖时已伤了一次,此次若再出好歹,江尚书不知怎生忧心,朕也不好交代。也在府里呆半月好生养着,近日不必再进宫来了。”
钟因扁了扁嘴,应声是,江可芙晃晃悠悠的也被扶起来谢恩。只是还不清醒,行礼过后,颇有些不服气的对着钟因嘟囔起来。
“思过时好生想,赶紧寻个由头搬走,不然日日去你跟头晃,气死你。”
“姑母你看她!”
恨恨跺脚,钟因转头告状,钟氏无奈,李隐已挥手示意李辞赶紧带江可芙回去。
“你就气吧,下次我还敢。”
“江可芙!”
钟因又是一声,捺不住了想推她一把。李辞赶紧横在中间,看看江可芙还湿漉的发梢,面色严峻的瞥了钟因一眼,对上首李隐微微点头,半哄半拖的,将人带了出去。
第六十章
夜深露重,风也更凉,还湿着头发,江可芙不禁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抱起双臂,李辞已叹口气,脱了外袍给她披在身上。
“还冷么?”
江可芙摇头。揪着领子晃两下,任没伸进手的衣袖在半空里甩,打上李辞衣摆,抬眸看过去,带着醉意笑了两声。
“这衣服好大啊。李贤弟,你好像,高出愚兄一个头。不对,两个头!两个头那么高。”
青苑跟在身后,看江可芙口无遮拦又走得摇晃,欲上前扶人,李辞已先她一步扶住,停下侧身,拎起那袍子叫江可芙将手伸进去穿好。
“太肥了,肩膀到胳膊那块儿,不舒服…”
“那也比冻着强,快,穿上吧。”
摇头躲开,江可芙把衣服往回揽裹住,李辞只能耐着性子哄她,说披着会掉。
“奴婢来吧…”
青苑凑上来。
还不及李辞说句“不用”,江可芙已顺势揽住青苑在其身后一躲,头搁在她肩膀上对李辞笑得有些憨。
青苑想走奈何被抓得紧,江可芙要躲只围着来回兜圈子,李辞无奈地瞧着人左躲右闪,那袍子直接掉了,捡起来想替她披上,少女却因醉起了玩心不让他近身。
三人正自僵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宫道那头渐行渐近,一声“表哥”夹在其中,李辞面色微微一变。江可芙与青苑也循声看去,是钟因带着几个宫娥往这边疾行而来。
“呼,我还以为赶不上了。表哥,我今夜不想宿在宫里,你送我一程吧?”
无视江可芙,钟因往李辞身前凑了两步,抬眸笑得一派天真。然还不待李辞答话,江可芙已松开青苑走了过去。
“啧啧啧,还说不是上赶着找不痛快。我去荷花池你就在那儿,我出宫你就不住宫里,也不知到底谁作死。气死了别讹我。”
“我又没与你说话!走远点儿!一身酒气难闻死了!”
钟因橫了江可芙一眼,转头仍等李辞答话,瞄到他手中外袍正欲问这夜里风凉怎的还脱了,就瞧见李辞转手披在江可芙肩上。
“行了,逮着你了,穿上吧。”
“不算不算。你怎么还耍赖。”
江可芙后撤,扁了扁嘴,袍子又掉了。
李辞只能再次捡起,回头欲推拒钟因请求,这个一样不省心的表妹已再一步凑了上来。
“表哥,我也冷,她既不用,且借我披一会儿吧。”
“冷就在宫里别跑出来了。太晚了,王府和钟府也不顺路。你七嫂都这样了,要赶紧带回去喝点姜汤驱寒。表妹也应当没那么不见外,想让我单送一程吧。”
一把揪住江可芙躲闪的衣角,李辞把人拽了回来。袍子一裹,说着顺手试了试少女额头,倒是未烫。
钟因被噎了一下,却还不想就此离去,不善的盯着嘟嘟囔囔的江可芙片刻,却得了对面一个鬼脸。
“可是,我今日就是想回家住嘛,姑母命人打扫的住处位置太冷清了,我睡不踏实…”
“凤栖宫暖阁不是空着么?你也不是没住过,回去求求母后,她疼你必然首肯,快去吧。我急着回去,你怎么求都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