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未曾打起来。那小二说得做生意似有多难,实则除了个意外破碎的酒碗,酒楼里的打手早已将二人扭住。别说是皇商的产业,大些的酒楼都不会任由酒鬼闹事发生。瞧着被按在地上的彪形大汉仍骂骂咧咧,江可芙看了追下来的小二一眼,没好意思说自己是要下来“扫奸除恶”的。
莽撞了,人家压根儿用不着。
不过,仔细打量那张七八分醉意的面孔,又瞥了一眼一侧沉默的中年男子,果不其然,她猜着了。
“王八羔子的!撇开蹄子!老子教训孙子戳着你们谁的肺管子了!滚你姥姥的!撒开老子!”
汉子兀自咒骂不止,掌柜的已示意将人扔出去,街上爱怎么耍混爱怎么打他管不着,碧于天不容如此粗鄙之人闹事。
店小二看江可芙出神瞧着,以为贵人们就爱看热闹喜欢瞧市井之人丑态百出,满足那份高高在上,不由暗骂一句,面上仍带笑欲引人回去坐,江可芙却在那中年男子一起被推搡出去时,心下担忧也跟了出去。
“王…小姐!”
街上人多,但扔两个人还是立马能瞧见,可回头喊小二把钱记在账上,只这一会儿功夫,一醉鬼一瘦弱文人,竟没了影。算是一种莫名感情,那说书先生曾讲过她舅舅,又算带给自己至金陵后很欢快的时光,江可芙不希望此人被那醉汉揪住挨打。四下张望,与恒夭在人群中穿梭,片刻,街头转角往人家去的小胡同里,找到了。
出乎意料,那大汉倒在地上,身后立着个人影,晦暗下看不清样貌,中年男子靠墙,拍了拍衣摆,一抬首,就看见了胡同口目瞪口呆的两个年轻姑娘。
“先生原来有帮手。”
眼尖,瞄到了阴影中的人手里似块儿砖头。
中年男人一愣,近了两步,似细细辨认江可芙,片刻,微微一笑,竟也不意外。
“原来是酒馆听书的主顾。碧于天也是吧,难为姑娘这般侠肝义胆,不放心程某还来确认安危。”
“先生讲的书自那日出了事我不曾听过了,乍然相遇,有些激动。”
“程某讲了二十多年书,最敬英雄,不然林将军的故事也说不到现今。昔日姑娘愿意捧场,已不胜感激,今日相逢,实是程某之幸。”
中年男人听到江可芙提说书,显然有些高兴,扭头便欲让同行之人也相识相识:“顾小公子,这就是我到书院前常来捧场的主顾,呃…”
“我姓江。”
“江姑娘。”
对面异口同声,夹杂在说书先生言语中的声音听来年轻,显还是个少年。
暗暗点头,心道确实也年轻些才敢撂倒这醉汉,阴影中人已上前两步,少年的清稚轮廓渐渐清晰。江可芙才要问好,对上那眼睛,却惊讶的发现,是个熟人。
“顾…顾公子?”
“…姑娘…你…”
少年显也认出了她。眸子蓦的睁大,下意识就瞥了恒夭一眼,似乎会错了什么。
“姑娘怎么出来了?这是…”
说书人已惊异二人认识,江可芙抿唇下意识摸了摸衣襟和腰身,有点尴尬。
“姑娘赎…”
“误会!”
*
街角小茶馆里。
任醉汉躺在那儿不再理会,几人找了说话的地方解开疑虑。
清茶半盏,灯影下茶叶末浮在上头微微晃动,江可芙吹了吹,呷一口,对面顾徽易正说今日之事缘由。
当日少年与江可芙攀谈时曾提过京中一所书院,正是他家所办,也是这名为程中的说书人离了酒馆的去处。
书院往日收些平民商人家子弟,也破例收少数女学子。里面有间藏书阁自上一个管理离去后,一直未招到人手,程中,便是离开酒馆后到书院补了这个空缺。今日到碧于天,本是和顾徽易到慈恩街书斋采办文房四宝与丢失书籍,路过这酒楼有些馋了想打几两酒回去。
不想遇了这等事,也幸好顾徽易买完书寻到了他,诈那醉汉进胡同,厚厚一摞书砸过去,人晕了。
“原来是书,一眼晃过去,以为是块儿砖头呢。”
江可芙感慨着翻看书页,是千字文弟子规一类。抬眸间顾徽易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对不住圣人书了。
“哪里,顾公子,你这一书抡得好。那人老大不小了不做正事就是买醉,之前还辱林将军威名,啊,我刚才就该再补几脚!忘了忘了!便宜了他!”
自己身份不宜讲太清,适才解释青楼之事也是用寻人一句带过,现今提起林卫,江可芙自然也不称舅舅了。
“江姑娘直爽,之前…多有冒犯了。当日之言,今日看来,委实贻笑大方。”
知晓顾徽易说的是要替自己寻差事的话,江可芙当即摆手。
“顾公子言重了,若我说,当日之举,顾公子也是仗义。不过,书院的事我也真的记在心里了,收女学子的书院,得空,我能去瞧瞧吧?”
“随时欢迎。”
熙攘不减,几人散去时,慈恩街还热闹着。
江可芙有些小雀跃的往王府走,现是有地方继续听舅舅的“成名史”了。
她常说不要文人般那样多情,多的都是矫情,但于养她的山水,和一起的人与事,她时刻怀着自己都看不见底的深深眷恋。当自知已无法久居故土,与那些过往的相关,她都想收在身侧。
所以她最初喜欢那家小酒馆,虽然破旧,鱼龙混杂,但她在说书先生的字字句句里仿佛就和林卫面对面,甚至,是看着他如何护家卫国,守一方安宁。对亲人的想念和悄然而生的小自豪,是初至金陵无法融入锦绣春闺的少女,最珍贵的宝藏。
轻快的脚步昭示内心,喜形于色到恒夭都侧目。
“小姐…”
“嗯?”
“那位顾公子…你们是青楼遇见的?”
“怎么了?”
江可芙微微敛了笑,有些不明所以。
恒夭扁了扁嘴:“都去青楼了,哪儿来的好人嘛,小姐还是当心着他点儿。”
“啊?我怎么就不成好人了?”
“奴婢哪里就说您了嘛。”
“别狡辩,你就是指桑骂槐呢,行啊,几日不见这招都会了,我要治你的罪。”
作势手上哈了口气,江可芙笑着就要挠恒夭的痒,小婢女摇头,赶紧小跑起来。
“那也是耳濡目染和主子学的。您那日暗地里骂王爷哑巴,我听出来啦!”
“他活该!你别跑,一天天不学好吧,下次不带你玩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四章
马蹄哒哒伴着铜铃脆响,车轮才滚过一片浅浅水洼,在官道上留下一道水痕,坐在车辕上晃着脚,江可芙磕着瓜子,把皮吐进袖子暗袋里。
远处斜阳一轮,半落不落在山尖,略略挡一挡眼前夕照,江可芙伸长了脖子望了更远,随即,一抬手,一枚瓜子飞出,砸在前面骑马人后背上。
“欸!快黑了,李辞,你饿不饿?”
马上人回首,迎面又飞来一个枣子,抬手接住,就见车辕上少女一笑:“刚才树上摘的,尝过了,保甜。”
“…前面有个镇子,我去邯郸的时候走的这条路,快到了。后面东流宿衍他们带了饼,你饿了先垫一垫…这些就别乱吃了,当心肚子痛。”
枣子被随手抛到路边,江可芙看李辞正过去,颇为不屑。
“自己娇贵,还要扫别人的兴。哼。”
正值五月,天气骤热,雨水也来得勤快了。李辞去年应了要带江可芙回涿郡,加之邯郸一趟未能见成林卫,近些日子遮遮掩掩的态度,想起来多少对江可芙有歉意。且做弥补,与李隐告了假,便带着人北上了。倒也算寻个避暑的好去处。
侧耳听见了江可芙那一声埋怨,李辞暗暗叹口气没出声,随即,便听窸窸窣窣,少女回了车上,片刻,车窗传来一声:“东流!干粮!”
嘴上不饶,话到底是听进去的。
晚间,客栈。
此行从简,恒夭青苑两个婢女,东流宿衍两个侍卫,加上李,江二人,共三间上房。客栈不大,拍门时还恐住满了没地方,被店家殷勤迎进去,才发觉原来就他们。
老板娘年纪很轻,二十上下,容貌平平却身段窈窕,丈夫是个年岁差不多的高大汉子,耷拉着眼皮,只管把酒坛拎上桌来,瞧去有些沉默寡言。
今夜唯一的主顾,店家自然热情些,女人倚在柜台里热络得与用饭的人聊天,一会儿说生意难做今儿便索性早早关门反倒来了财,一会儿又夸江可芙生得标致。李辞也算健谈,自然要搭几句,末了众人吃好,那男人下楼说客房收拾妥当备好了热水与皂角,可以回去歇着了。
此前本是想饮几口酒的,却被李辞暗地里按住使了个眼色,虽捉摸不透,还是作罢。江可芙便率先起身道她先去了,却听身后李辞突然一句:“我突然想起来了,之前在店里歇过一回,不过,不是二位店家,我记得是对父女。”
“生意不好做呢,那老头儿转给我们,带闺女回老家了。”
“原是这般,那望二位财源广进,开得长久了。”
“借公子吉言。”
夜凉如水,慈恩街还热闹的时辰,镇里却当真一片死寂。沐浴过后披着还滴水的长发,江可芙推开窗子只望见漆黑悄然。李辞说要溜达溜达,饭后同两个侍卫出了门,恒夭青苑本欲侍候江可芙歇下,被她推回房里。
拿起行囊里面巾随意拭了拭发梢,灯火下摸了摸自己右掌因拿刀磨出的薄茧,盯着摩挲的指尖,江可芙有些出神。随即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竟马上熄了桌上烛火,披上外衫,侧耳听了听下面动静,从窗子一跃而下。
“我师父说你们见过。我再问一遍,吴愈招和路斐在哪儿?不拘是现在死了也好,我们要知道,他们之前藏在哪儿?”
柴房内声音低欲不可闻,却不掩其间逼迫之意。江可芙跳窗下面便是马厩,再往前,堆杂物的柴房中就被她敏锐捕捉到一个女声。
适才思及进门之后种种与李辞言语,她才想起了蹊跷之处,只是跳下来便歪打正着听见这些委实也太顺,而且,这女子言语间传达的信息,和江可芙所想,出入大得有些接不上。
“我不认得,不认得你说的人,莫名进来绑了我们,我还要问,你师父,是谁…”
“你以为不说吊着我们就能留你一命?只要这两个乱臣贼子还在世间,就有蛛丝马迹,即便我们不寻,那个人,也定然在找。我不知晓你们何时有了这交情,你不说,我就杀人,顺便给你那便宜闺女一个痛快。”
“咳咳,你们…燕儿跟你一般大,她什么都不知晓,你还算个人么!”
“总归不是你亲生的,你想生倒也求不来,我师父说了,昔日一个做奴才的,奴颜媚骨现今也跟我提如何做人,若敢与我们耍嘴皮子,便割了舌头就是。我们有的是年月慢慢寻人,你折了,我们也不怵。不过多费几年心思。”
静静立在柴房外,江可芙心中疑虑,听来里面只那女子,男人不知去了何处,不知是不是去跟李辞他们。只不过,这言语间,也不像谋过往旅人钱财的盗匪。是,私人恩怨?他们碰巧撞上?
兀自思索,房内突然刷一声,有利刃出鞘,江可芙对此声音敏感立马回神,想起适才“割舌”之言,心中一惊,已然出声:“住手!”
“什么人!”
女声凌厉,与适才热络闲聊的柔媚调子相去甚远,身前木门骤然大开,寒光在夜色下一闪,利刃便奔江可芙面门而来。其主在江可芙退开两步后瞄到面容微微一怔。
“是你?!”
“是我…刚刚觉的你们不对劲,一出来倒是听了个七八成,你们这事,倒也寻个保险地方啊,又不是我想听的。”
不知何故,都兵刃相向了,江可芙竟然有点尴尬。
“呵。本想留你们一命,好生睡着我们今晚就走,既没那好命偏要操心,对不住了!”
女子显然不受影响,上前又是一刺,极少见女子身手这般利落的,江可芙矮身躲过,心中竟不由有些惊喜,神色也认真起来。
你来我往,各自平手,愈打愈激烈。江可芙带的刀沐浴时卸下仍在床上,下来也忘记拿,兵刃上就输了一截,虽能应付,想打赢却不易,若这般耗着,结局倒真不好说。
心中难办隐隐有些后悔此次出声,又担忧李辞一行莫不是也察觉了被那男子缠住。
一个筋斗躲过女子飞踢,高处客房突然一声“接着”,一利刃破风而至。点地后跃,纵身接住,一看是自己短刀,身后又几声风动衣摆,回头是李辞和东流两个也从窗口跃下。
“你们…”
“被缠了一阵子,来晚了。”
“不晚,正好,想什么来什么,谢了!”
左手一过刀刃,江可芙两步便再上前,那女子见到李辞等人显是想到那男子未能得手,无心恋战扭身欲走。李辞已一跃至前拦住去擒她手臂,江可芙还不及喊句“劝你束手就擒”,一道黑影突然划过半空落地炸开,平地一阵呛人烟幕忽起,熏得人睁不开眼。
“咳咳,来阴的!”
双目紧闭眼泪不受控而下,几人撤开远离烟幕,还是咳嗽不止,再看院落,那女子显已没了。互相看看,眼睛却都红着。
“啊!那原本的店家!”
又狠狠咳了几声,喉咙还辣辣的,江可芙忽然想起那柴房里险被割舌头的店家,他们若要藏秘密,适才烟幕遮蔽什么都瞧不见最好下手灭口。
急急奔去柴房,果然,脖颈一道红痕,悄无声息的没了。
李辞跟上来,瞧着双目紧闭的尸首,剑眉微拧。
“他们原不不为求财。”
异口同声,两人对视一眼,江可芙先接:“我听见他们说话了,他们好像在寻人。话说,你早觉他们不对了吧?不让我喝酒时我还觉是怕我醉,走时那句话细想也是给我提醒吧。我回去看自己的手突然就串起来了。”江可芙举起自己的右手,看着缓缓道,“上酒时我晃过一眼,他们手上都有茧子,劳作也能解释,但位置不对,和我的一样,是兵刃磨出来的。但我许久不练了,他们的更明显。”
李辞点头,目光颇有些赞许,江可芙摸了摸那茧子,继续道:“我原也以为大概是挟持店主为谋住店旅客钱财,跳下来想探探,过了马厩就听见老板娘在柴房里逼问店家。”
“私仇?”
江可芙回首看了店家尸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