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是猜到江可芙的性子只在江府都是要觉的憋屈的,嫁人后更不必说了,亲闺女般养了十几年的姑娘,只要一想在涿郡有多明快,回了真正的家反而压抑束缚,他就没法子不发牢骚。
“还好还好。圣意我爹也左右不了嘛,且京城天子脚下,我自然不能随心所欲啦。您只宽心,就算这般,我啊,在金陵混得那也是,风生水起!”
第六十八章
林府的午膳头一次晚了。江可芙回来,厨房没准备,朱氏又让颜初去列了几样她喜欢的,凑不齐的府里又赶出去买。比平日晚了半个多时辰,正厅少见的热闹。
林卫兴致高,自己虽不饮酒,却难得叫三兄弟拎了一坛,小辈们各自凭心情喝。江可芙笑说要陪舅母坐,自己搬着椅子挤开林将征,与李辞隔开两个人,任由他夹在两个表兄中间,被林将恒勾肩搭背的碰杯。
“你给我注意着些,与可芙玩闹起来就没轻没重,王爷平易近人,你反倒越欢了。”
林卫就刚见时行了个礼,李辞还急急回了,尔后就没把他当皇室,就像个普通晚辈。看儿子一口一个“表妹夫”叫上瘾般也没作声,还是朱氏,着实看不下去了。
“舅母言重了,现在涿郡,也不是金陵,都是亲眷,还是这样没顾及才像一家人。”
李辞赶紧打圆场,余光瞥见江可芙似不屑,默声念一句,分辨不清口型,但无外乎是要说他惺惺作态了。心中叹气,面上不显,还温和对朱氏笑示意自己确实不在意。
如此,一顿饭吃的也算其乐融融。江可芙挨着朱氏只不断与她和林卫说金陵里听来的奇人异闻一起笑。只是,看少女带笑轻描淡写的说自己初至金陵那些因难以适应闹出的笑话,两人心里头多少有些难受。
林卫自是不会表现的,只年岁也大了,难免感伤。朱氏却在江可芙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转过去拭了拭眼睛。与林将恒饮着酒,李辞一抬眼将好看见,再将目光转向旁边笑得颇有些没心没肺模样的江可芙,心口也突然有些闷起来。
“欸?我尝着这辣椒也不辣啊,舅母怎么眼睛都红了?来,我替您盛碗汤?”
抱着朱氏手臂,悄悄问了一句,江可芙故作不知,起身给朱氏盛了半碗汤端到跟前,落座便将话题引到别处去,这点小插曲也没起大波澜,不多时,一家便吃好将饭菜撤了去。
午后。
蝉声聒噪,白日漫长。躺在离郡前的卧房里,江可芙没有丝毫困意。
林卫与朱氏这时辰在午休,三兄弟要补去城楼等她那段日子撂下的课业。两个表兄弟过两年就要进京考武举,他二人是双生子,都比她大三岁,林将征许不急,但他二人是不敢懈怠的。用过午膳就风风火火出门去练武场,林将恒还一道拽走了李辞。
在榻上翻身几个来回,江可芙还是精神的很,旁边打扇的恒夭以为她热得厉害,想喊外间的青苑去厨房取碗酥山来,才停下手,江可芙直接一咕噜爬起来,吓了她一跳。
“不睡了,我出去走走,你倦了就去歇吧,不用跟着我。”
涿郡孟夏的热是头顶一个大炉子般的烤着人,但比金陵的湿热,江可芙都不觉那日头恼人了。拿了把厨房用的大蒲扇,遮光又扇风,溜溜达达的出了林府所在胡同儿。
街上没人,四下悄寂,只知了一声高过一声。抬眼瞧那恼人的玩意儿,想起幼时午间不睡,和两个哥哥、邻家玩伴拿一根长杆子满城找蝉蜕,拿给城里药铺,能得不少铜子儿买冰饮。
“江,江小姨!”
正在树底下抬眼找在哪儿想扔个石子上去,不远处突然一声脆脆的童音,扇子遮光微微眯眼瞧去,牧府大门不知几时开了一条缝子,一约莫五六岁的女童挡在底下,正笑嘻嘻瞧她,一句喊完,直接一路小跑扑上来。
“阿雯?!”
半蹲下来,接住小姑娘,江可芙摸摸她的脸,有些惊喜。
“原来你在你外公家啊。你娘亲也回来了么?这时辰怎么不睡?他们就这样任你自己出来了?”
女孩儿搂着她脖颈,笑得越发欢,却不答话,江可芙揽过她想抱起来,却发觉这年岁的孩子委实已有些抱不动了,勉强用力,反腰有些难受,暗叹自己这不争气的腰,不远又响起个熟人的声音:“有人。我跟着她呢。你怎么一回来就要挑我们的不是,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她祖母,怎么?你几时成我姐的婆家人了?”
大门处迈出来一个大约十七八的少年,剑眉星目生得英气,说着调侃言语末了一笑,露出了两颗虎牙,衬得整个人既张扬又有点稚气。江可芙抬头瞧一眼,扬手扔了个石子儿在他脚边。
“跟着不跟紧点儿。牧闻琤你跟个孩子都赶不上趟,你说你还能做点什么吧。”
“欸,冤枉人啊,她不睡在那儿闹,我说带出来玩,正跟我姐说着话,一转头人没了。洛越雯,你自己说,我刚才怎么跟你讲的,是不是得跟着我别乱跑。人越大越皮。”
起身,揉了揉阿雯的发顶,江可芙轻声与小姑娘说去和小舅舅说对不起下次不乱跑了。
牧闻琤应下,把小外甥女抱起来,再看江可芙,噙着笑凑近伸手比了比她的身高,被江可芙撇嘴挥开了手,再张口才算真正的旧友相见第一句寒暄:“可算回来了。”
“昂。还是涿郡好,看见熟人才觉得像个样子。阿雯跟牧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比你们早两日,上半日听见林府的动静说你回来了,阿雯就想去凑热闹,我说晚一点带她去。你们自己家还是得说点什么嘛。”
“反正你常来,这有什么的。你们去哪儿?一道吧。正好,你还玩刻章么?上次你送我的章丢了…”
练武场居涿郡城西南,原本做驻扎此地军队演武之用,后大启疆域北扩,先后收复启光帝时失地,涿郡虽仍偏远,但已不再是大启边陲之地,军队撤离,人走,场地却荒下来,久而久之,成了各家习武儿郎练武的好去处。
此时日头毒热,无风亦无云,场上人浑汗如雨。
林将恒指导完三弟几招剑术,转头瞧见李辞取了把剑,说大哥招式凌厉,有心讨教。瞥一眼远处站着的两个定要跟来的侍卫,不由心道这表妹夫还挺上道。城门口见到时就觉的此人没架子,饭桌上自己有心冒犯了,也不太在意。听见爹发牢骚本还以为此人为人有暇,半日下来,他倒觉的亲事无甚不妥了。
“可芙姐怎么出来了?”
看场上两人各自行礼,剑锋一闪已兵刃相接交上手,留心一招一式,林将恒专心只瞧前面,冷不丁一漠然声音插进来,转过头去,却见林将征看着演武场外大道,一女子牵一女童,正回首和身后蓝袍少年说笑,仔细打量,正是江可芙和牧家的小公子共他的外甥女。
“啊,是闻琤,一忙倒忘了邀他来,他俩碰见也正好,阿雯来了就问小姨几时回。他们一处呆着去罢,论起来也是青梅竹马,这情谊是而今再不好找了。”
后半句悄声,只他二人听见,说起来恐李辞多想。他们原就觉的江可芙是要一直与他们在林府的,将来若嫁也不必远,牧家就很好,林卫看得上,牧家也喜欢江可芙。现今么,自是只能做儿时玩笑了。
林将征闻此垂了垂眼,没说什么,望望李辞,欲接口到底有点不妥,就见大哥剑锋向对方左肩,一个反应慢了,一个察觉却收剑不成,嗤一声,破了衣物,李辞挂了彩。
“殿下…”
林将凌比二弟谨慎严肃,看李辞受伤,抱歉又隐隐不安。
李辞笑了笑示意没事儿,不着痕迹向外瞥了一眼。
“适才分神了,我无事,大哥莫放心上。”
晚间,林府。
一个下午,陪阿雯打弹弓,捉知了,还与牧闻琤比了次射箭,回来后就在朱氏卧房窝着陪舅母聊天。晚膳过后被林卫等叮嘱早点歇息,自己也确实有点累了,江可芙带着青苑恒夭回房,一进门就见林府的侍婢在床榻边规整被褥。看着两床被子,她才突然想起回来欢喜全忘了,李辞也没凑到跟前碍眼,她全然没想他的住处。
自出了那档子,他二人住店分房,李辞也无异议,只在林府,做戏做全套,她也不想舅舅舅母知晓亲事缘由与那些事替自己担忧,李辞便只能来与她继续同住了。仔细想想自己家中,李辞也算一部分原因是酒,只安慰自己不会出岔子。洗漱后早早上床遣了恒夭青苑,便等着李辞来,和他“约法三章”。
躺下便觉累,不多时迷迷糊糊欲睡去,外面突然敲门声起,含糊应一声,是李辞问能不能进来。听人声一个激灵,赶紧起身,江可芙觉的自己一下又精神了。
林将恒不知为何就那么喜欢与李辞说话,适才是不知又有什么把人叫了去,此时才归。江可芙拿个枕头靠在后面舒服些,抬头看人走来渐渐逆光看不清神色,一下又想到那晚也是自己在床上他在床前,下意识后缩一下,李辞已停在几步远地方。
“被子给我吧,我去找宿衍他们。”
江可芙愣了一下。
“没事,这段日子我起早些,林将军他们不会察觉。”
“…算,算了。他们那儿…他们,住的本就不宽敞了,你挤过去算怎么回事?这不是苛待人么。”
“那我…”
江可芙咬了咬牙。
“你…睡这儿吧,跟过去一样,老老实实的就什么事都没有。什么跟别人挤一挤,是我苛待你么?好似自己受了无妄之灾。”
李辞没接茬,只轻轻笑了一下,江可芙瞪了他一眼心道还好意思笑。目光描过他肩膀,“嘁”了一声,挥手示意人让开下了地,被褥重新规整,把短刀拿出来横在了中间,末了转头,还要警告一声。
“我现在夜里睡得可轻了,你过一点点,这刀马上就能抓手里,无意有意都好,夜里我可分不清,你注意着,误伤算你自己的。”
“好,算我自己的。”
李辞应声,默默等着江可芙上床回去,等了片刻,少女只瞪着他肩膀,似乎想说话,又有所顾忌。
“怎么了?”
闻声抬眼与之对上,江可芙白了他一眼,更叫人摸不着头脑。突然转身又几步就奔了外间,半晌回来,一件事物摔在李辞身上,就上床蒙了被子。
伸手接住,李辞低头,是一小盒,未打开就已嗅到若有若无的药膏味道。床榻上传来隔着被子瓮声瓮气的言语:“自己涂上,血别脏了我舅舅家被子。外面有包扎纱布。搞快点儿熄灯,恍得我睡不着。”
第六十九章
次日是一场大雨,下得清爽,痛痛快快瓢泼般把涿郡城洗刷一遍。
朱氏打趣说这是江可芙带来的,是份大礼呢。少女笑嘻嘻的搬个凳子和舅母一起坐在廊子底下,不时瞧瞧雨,再看看妇人手里针线。
“这个鱼好看…就是缺个脑袋…”
缃色锻子上是半尾金鱼。朱氏绣工好,玩一般随心,一眼只看见栩栩如生的尾巴,半个身子连着,头却没绣。
妇人笑了笑。
“雨小了,难得凉快,你还要和我在这儿枯坐到几时?王爷不是和他们又去武场了么,怎么不瞧瞧去?”
“舅舅不是说您念我嘛,怎么我陪一会儿,就要赶了呢?又诓我了。”
心道就是李辞去了她才不去,江可芙扁了扁嘴,去晃朱氏衣袖。
妇人含笑不接话,手上伙计不停,由少女娇嗔埋怨,半晌,瞧着缎子悠悠道:“你们小两口闹别扭了吧…”
微微一怔,随即想其实不难瞧出来,江可芙觑一眼朱氏神色,语气已沾几分不在乎。
“嗐,没什么,来的路上拌了几句嘴。不用您操心,过几日就没事了。”
“是你没事了还是他没事了?昨儿怎么的,你把人都关房外头了?”
笑容一僵。
“没有的事!谁说的?李辞与您说的?我就知道这厮…”
“嗯?”
口不择言,朱氏听江可芙措辞微微蹙眉,对面赶紧改了口。
“我没有。我叫他进来了。”
“与我们做戏呢?”
“不是…您,您打哪儿听来这些话,这是每日还不累呢,要.操.我们这份心。当真没事!过两日就成了。”
江可芙掐了掐手心,被问得头疼,又想李辞也该没那么无聊,和舅母告发自己。所以,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听墙角和朱氏说。另一头,妇人已开始了酝酿许久的开解。
“舅母知晓,年轻人少耐性,你自小又是个有主意的,夫妻拌几句嘴也是常事了,但若无出格举动,也不必闹得如此。昱王是什么孩子,只一日小事上也瞧出为人了。你舅舅初时本说皇室子弟脾气大规矩多,恐你受委屈,怎么而今我们担心的没有,你反成了欺负人的那个?昨儿对上就那样虎着脸给他瞧,他笑着还与你打圆场。这是拌了几句什么嘴?”
知晓也算为自己好,许是怕她过了李辞最后翻脸,但江可芙听着多少还是有点儿责备她“不识好歹”了。想想自己为什么气,真是有苦说不出。垂了眼睑索性“装死”不答,朱氏却又连着几句问她。
“怎么又不说话了?若真是什么大事,实在给你气受了,你就告知我们。在自己家里,也没必要遮掩着委屈,我们都护着你呢。”
“…没有……”
江可芙现在真的想走了。妇人却因操心她这点子破事,带上了往日没有的刨根究底。
“你们吵的时候他动手了?!”
“没,真动手我俩哪能全须全尾的到地方…”
“他养了外室?还是…逛那地方了?”
“没有。”他没有,她有…“是不是往日待你不好,现回涿郡来又与我们装模作样?”
“也不是…”好不好不好说,她也是装的…“我也不知还能想出个什么来,让你和他这样怄气。既都没有,可芙,这是真有些胡闹了。”
这发问她说什么?只能摇头。朱氏问完以为的大事后,面色却缓和下来。温和的责备一句她的不是,瞧外甥女面色沉静似听进去了,知晓人此时想走了,又添一句“去吧”。少女如释重负,搬起板凳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儿。
午后放晴了。
日光过水洼折射一片缥缈的幻彩。
午膳时在朱氏“期待”的注视下,江可芙兴致缺缺的和李辞坐在一处又破天荒地的给了个好脸。午膳后被阿雯那小丫头叫出去时简直想抱着小姑娘亲两口,她若不来喊“小姨”,她后半日就得带李辞来个《涿郡城游记》了。
欢喜的奔出门时,牧闻琤也在,见面就抛给她个东西,接住攥在手心再张开来,是个小章,和几年前那个一模一样,就是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