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鸦雀归巢。赶着城门将闭,二人进得城中。入城直奔客栈先定两间客房安顿下,而后坐在大厅一角用饭。
时辰尚早,外面还算热闹,未受太后离世影响,街上人许都不知晓也未可知。循着半支的窗子瞄到三三两两路人面上皆轻快,江可芙微微叹口气,夹了一筷子拌苦瓜。在李辞诧异目光下,转过去继续看风景。
路西有个点心摊,不知烤着什么香甜飘了半条街。一对中年男女走过窗边,女子正揪着男子衣领嘀咕什么。对面书斋走出两个姑娘生得好看让人不由就想多看两眼…江可芙目光就在街上来回游荡,这儿瞄那儿瞄,瞄着瞄着,眼睛突然被不知何处折来的光微微一恍,极快搜寻捕捉,见有两人走在人群里与众人不同。
利落短打,江湖打扮,黑夜里却带着颜色快融进去的幕篱遮挡面容,看不到神色,身形却能看出警惕紧张,腰悬长剑,正是灯火折在镶铜片的刀鞘上晃来的光。
平日也在金陵见过这般打扮的江湖人,但出现在一切都“平庸”的小县城中就有些奇怪,更不用说大半夜还带着黑色幕篱。不禁多看几眼,江可芙想瞧他们奔何处,却见那两人四下张望,而后竟直奔客栈而来。
“怎么了?”
察觉异样,李辞一并看过去,江可芙道声“稀奇”,两个江湖人已进了门。
“老板。”
“两间房。”
声音清脆动听,是两个女子。
听第二个女声有些熟悉,江可芙怔了一下。李辞显也有这般察觉,极快抬首,微微眯眼上下打量那女子,在人回转找桌子坐下时,又偏过了头。
“瞧出什么?”
赶紧凑近压低了声音。她一人耳熟许是错觉,两人都觉不对,那决计有问题了。
“嗯…是个女的,年纪很轻。”
江可芙无声的翻了个白眼。她不用打量也知道。
李辞唇角勾起个弧度,显是逗她,神色微缓,低声道:“有猜测,先听她们说什么,只一句我不大确定。”
两女子明显未注意有人就竖着耳朵听她们的“墙角”,对坐在里墙一侧桌前等着上饭菜。先前先开口的女子把剑搁在桌上,撩一角薄纱扇了扇风,开口,声音不大,他们却能听清。
“师姐,咱们真要明日再走么?那些尾巴许已跟在附近了。且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我担心师兄…”
“师兄身手高过你我,师父也说过天资卓越,若不敌轻功也不是摆设。不过,若能借此探出那厮身边聚了些什么人,师兄便是此番不顺,也有消息能带回给师父了……唉,算了,你既担心,明日丑时,咱们动身。”
声音泠泠,颇有几分不甚在意夹在言语之中。江可芙蹙了蹙眉一时就是想不起,李辞听此一句却已神色了然。
“客栈。”
端起江可芙面前的空碗,瓷盆里替她盛了两勺鱼汤,再递过去时轻轻两个字飘进江可芙耳朵。少女神色顿时明了,适才的话也对上了号。
这是那日杀害店家寻前朝叛臣的女子!
“听意思她们寻人有蛛丝马迹了,我们要动手吗?”
前朝的事并无多上心,只是转念一想任乱臣贼子四处游荡,不知归处,终归也是隐患。再一来想那惨死的店家,江可芙只觉那师兄妹也不是什么安定因素,若能一起关进牢里就好了。舀半勺汤送进嘴里,江可芙沾了水在桌上写字。
“上次交手,觉她身手如何?”
“勤练之人,出手阴狠,颇似走江湖做揭榜糊口的杀手。不过”
“嗯?”
见这转折,李辞不由出了声疑问。江可芙无声瞄去那处,两女子仍在交谈并未注意,但还是又略略凑近一些,颇有些小得意道:“可惜根骨不行。古来不在意天资的事到底还是少数,习武这行更是看重。上次交手我还被她唬了一下,过后再想,只能说是个样子,狠辣有余,但不知变通,该是缺悟性。能有此身手也全赖她勤练了熟于心。该称赞她如此勤奋,却还是要说句气人话,若我回京刀就不曾离过手,也不需她如此勤快,只每日能练半个时辰,三十招之内,必拿下。自然现在兵刃在手我也能占上风。”
看她胸有成竹,李辞不觉笑了笑。
“一会儿动手,路上堵她们。你我一人一个。”
“那我要逮那个师姐。那晚欺负我没刀,今儿必要让她倒下喊饶命。”
天色深沉,人声渐止。
月黑,风高。
房内烛火忽明忽暗,江可芙立在床榻边往亵衣外面系短褂,隔壁有人轻轻敲了两下墙,知道是李辞出去了,江可芙手下快了些,发巾将长发江湖人般一束,短刀别在腰间,从二楼窗口上了屋顶。
漆黑一片,月光微弱,上去就见李辞覆手立在屋脊,猎猎风声动衣摆,背影倒像个侠士。掠过房瓦,江可芙在他身侧站定。
“有动静了。”
“嗯,我们先跟,出城那片林子动手,这里人家密集,多有不便。”
“自然了。没顾虑才打得舒坦。”
两人跃下屋檐,融在房屋的巨大阴影下静待,片刻,客栈二楼相继跃下两个人影,往城门方向而去,融进一片夜色中。
“走吧。”
风声耳畔略过,江可芙久未体会这种感觉,黑暗中一时难辨方向全赖李辞指引。提着一口气脚下不敢慢,感知周围事物渐渐由房舍变成植被居多,手已探上腰间短刀。
“竟真能被你们追上!”
此前听师姐妹二人言语该是本就有人追击她们,故一直赶路。客栈虽没看见二人面孔,听声音也能察觉几丝疲态,半夜三更再起来继续走,铜人也吃不消,故一路轻松跟踪二人也未所察觉。直至时机合适李辞一跃突然在跟前拦了她们,想不到是何人,自然就认为是之前追击之人。那师妹已惊慌出声。
“认错了。我们是官府的人,你师姐,犯命案了。”
李辞冷声,却让二人越发疑惑,也没想明白,兵刃相撞,互相便交上了手。
“是你!”
江可芙和那师姐对上,几招之内,那女子认出身手,惊异出声。
还不待江可芙回答,身后一声痛呼,李辞无兵刃那师妹也不敌,三四招内短剑脱手腕骨被卸,脱手剑柄还被李辞借力踢一脚撞上腰间穴道,一下就瘫软在地。
“师姐!”
“当日泄露我未曾追究你们二人,今日什么道理反要过来灭我们的口?你们到底什么人?”
江可芙一迭声喊李辞别过来插手自己搞得定,那女子看情形不对又惊又怒。手下不由出招更急更厉。江可芙看透了反不慌了,左抵右挡,轻快回道:“都说了,官府的人。当日你身上背负人命,于情于理,都该将你缉拿归案。”
“呵!背负人命?你可知我杀了个什么人?官府,又何时有了身手如此稀松平常的女捕快。”
“稀松平常你也打不过,你说气不气?”
躲过一刺,嗤笑着,江可芙来劲了。李辞看着她不会有危险,一时半会儿却也拿不下,便借捡那脱手短剑,悄悄扣两粒石子在手里,看准扔去,想打百虫穴。破风而去却未倒地,竟是有物旁处飞来,撞在一起,打偏了。
“谁?”
李辞警觉抬首,想喊江可芙注意,少女却已然“嘶”了一声,砍去女子腰间短刀一偏,后撤两步,一下捂住了肩膀。
“有暗器…”
肩上抚过却摸不到利器,但被击中一瞬实打实感觉有尖锐之物扎进肌理。
李辞蹙眉,恐上面有毒,上前两步虚扶一把想问如何,眼前却突然一花,一人影不知从何处飞来有如天降。不暇思索,当即一扯江可芙在身后,用适才打落短剑一挡。
剑身一颤,虎口发麻,李辞后厝半步,那人影已收回兵刃飘然几步远外,身影纤细体态轻盈,看去竟是个女子。
“师父!”
那师姐已惊喜出声,得了微微点头。委于地上的少女也被提起,窘迫得喊了声“师父”。
“真是狼狈。”
女子沉声,背影婀娜纤细,声音却已是有些年岁之人。
少女垂了垂眼,末了不甘得看向李辞与江可芙。
女子回眸。黑暗中面容不辨,只觉眼神凌厉,江可芙却好似并未感到强烈杀意,上前半步与李辞并肩,目光迎上,不避不闪。
“官府之人?”
适才一交手,已知几分这女人功力,女子习武本就不易,不由带了几分敬意,李辞正正身形,朗声道:“刑部。”
那女子瞥了江可芙一眼,片刻,一笑。
“刑部什么时候也有女子了。且江湖之事,也还轮不到朝臣插手。”
“伤无辜百姓,寻前朝叛臣,我竟不知,此等也是江湖之事?”
李辞不卑不亢,女人目光一冷,此时才仔细端详起面前的年轻人,半晌,不知想起什么,冷哼一声。
“我说江湖事,便是江湖事。你们打不过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徒弟,我只带走,你们便拦,都追不上脚程。姑且看你还算不错接我一招,放你们一条生路。下次再见,哼…”
身形一闪,衣袂飘飘,那女子身法奇特,左手提小徒,右手拎大弟子,冷冷回望一眼,纵身一跃平地而起,片刻就没了影子。
二人原地怔怔看了片刻,李辞缓缓叹一句身手。回眸,猛然想起江可芙肩伤,按按适才接了一招后便隐隐作痛的心口,出声欲问,却见少女手里攥着什么,垂眸盯着有些出神。
“你肩伤怎样?”
江可芙抬眸,对上李辞,又向远处深深望了一眼。
“她若想杀咱们,应该做什么都徒劳吧。”
“内功深厚,确不好脱身。”
“唉,她适才那般说我都没觉得,可是刚才找暗器不到,伸进去摸索半天,你猜是什么?”
“银针?”
“说来我都不信。” 江可芙松开攥着的手,“一枚枣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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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真的成功鸽了双更,我哭了(我装的)
我真傻,我单知道满课会没空码字,却不知道痛经一样要命。好家伙,我哼哼唧唧的恨不得当场胸部以下截肢。
所以!生理期前也不要剧烈运动。我严重怀疑痛是因为昨天跑了个要死要活的八百(挠头.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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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本想若涿郡的安生日子过不了几天,能拿个杀人犯回去也不算收获全无,此番却是,人未逮住,事件也不明了,还炸出个更大的,使此事越发扑朔迷离。
回房看伤,忍痛抠出的枣核处留下小小一个血洞,鲜红汩汩往外流,看得人糟心。撕一片衣襟涂上伤药,江可芙在肩处缓缓缠了一圈。
那枣核就摆在桌上,看过去想起就是这东西嵌进皮肉仍觉难以置信。更难以置信的是,用这样一个武器的是个女子。
当日感业庵遇刺踢刀杀人时,江可芙已知李辞身手高她甚多,可那女子一招,也不知用了几成力,回程时她竟察觉李辞也受了些内伤。不自觉的会去捂心口。
想到这里,不由阖了阖眼。
此人若有杀心,他们今夜,都交代在那里了。
“咚咚”两声,隔壁敲墙,知晓是李辞示意她早点歇息,江可芙回神,走过去也敲了两下。敲完又觉奇怪,不自觉笑了两声。
她能察觉他们之间的变化,从那夜说了许多之后。虽不能确定李辞的感觉,也不能去评定好与不好,但若只是作为可以并肩完成什么的人来讲,这种心情与感受,好像就舒服多了。
看来该与李辞说,多带人打打群架,可以调和人际关系,回去可以和常迁试试。说不定比两次弯弓,摔两回跤,那糟老头子就发现自己以前简直罪大恶极天理难容,竟然为难昱王这么上道的小兄弟…胡思乱想着,吹灭灯躺在床上,江可芙脑子里是一片奇异祥和的诡异景象。
次日。天蒙蒙亮。
昨夜一场惊喜转惊恐,最后归于迷惑,两人醒得都早。整理行装马也喂饱,迎着晨曦,麻利的出城了。
一路南下,今日脚程快该就能出冀州。
官道上,江可芙啃着出城时买的油酥烧饼起劲,不时看看路上来往商旅,算算日子,灌一口水袋里的水:“我怎么觉的咱们这路程,下葬都赶不上了?”
“本也没限时日,能赶回去上柱香就好。总也不违孝道。”
江可芙叹口气。
“说句大不敬吧。未曾谋面,之前我都不知慈宁宫有人住,不曾相见不相闻,又谈什么孝与不孝呢?做样子的事。不过完了,于太后于大家,倒都算彻底解脱了。”
李辞不语,半晌,缓缓道:“也没什么大不敬。我信父皇的悲痛,但我们这些小辈,未得皇祖母一日亲近,听闻人去,竟觉的,是舒了一口气。斯人已逝,谁都不必再别扭了。虽难免冷心冷情了些,但确实就是如此。”
江可芙点了点头。
“没有过深情厚谊,自不觉悲什么。便如我娘。我知晓她名姓,了解她为人,听闻过她喜恶,她若在世上,也必将是天底下待我最好的,可她早早走了,我没体会她能给我的千般好,便想怀念,都寻不到点滴事迹来悲痛一场。”
少女像是开解,轻描淡写的几句,李辞想起她身世,目光却莫名怜惜起来。
也亏林将军与江夫人兄妹情深,林夫人也是大度温和的女子,江可芙自小无双亲在侧也不曾少该得的亲情。甚至他们给江可芙的爱,或许比许多人家给自家孩子的都更恰到好处。
“林将军和林夫人。都是很好的人。”
“自然。他们于我,和我爹一样,都是我最敬重最珍视之人。”
*
夜色深深,无风无月。深邃夜幕边际几点黯淡星光,似吞未吞,偶尔一两声夜猫子啼叫,更添幽寂森寒。
紧赶慢赶出了冀州,却被天色截在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夏日倒是不用怕冷的,二人便寻了个荒庙做歇脚处。
都不是多娇气的人,外衫席地做褥,升簇火简单热了热干粮。而后躺在地上望着寺庙大殿的破败顶子聊上几句,一日风尘倦怠,使人渐渐入梦。
变故后半夜而起。
江可芙累极了睡得沉。梦里清明岁月一片静好,忽然一道银光将所有狠狠划开,所有风物登时溅上一片艳艳血红,甚至污了她一角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