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说了今儿就有,你还真麻利。”
“样子我记着,东西也齐全,就一夜的事儿。早做完早了事,不然还得记着。你这么急跑出来做什么,簪子歪了。”
少年玩伴,许也没想许多,牧闻琤下意识伸手想替江可芙正一正,少女却当即后撤一步,仿佛出于本能自己都愣了愣,再看少年僵在半空,又很快收回去抚衣角给自己台阶下的手,有点尴尬的笑了笑。
“阿雯今日想玩儿什么?”
小姑娘葡萄似的黑亮眼睛此前已在年轻男女间转了几个来回,终于被问到,沉思片刻,又看江可芙,末了细声细气道:“小姨和小舅舅带着阿雯在城里走走好不好呀,娘亲说过几天就要带阿雯回去了。”
没人能拒绝这样奶声奶气的央求,哪怕刚才她不想带人在城里逛,现今只觉逛几圈都行。俯身揉揉阿雯的头发,含笑应下。才拉起小姑娘的手,身后突然传来李辞的声音:“正好顺路了,算我一个吧?”
江可芙想说不顺…身侧牧闻琤已规矩的行了礼,轻唤阿雯也一起问安,李辞说着年岁相仿都是玩伴不必多礼,不知哪儿来的一颗糖递给阿雯。瞥见牧闻琤抛来的疑惑目光,江可芙咬咬牙只能说那就一道好了。身后偏偏又传来个声音,这回是林将恒。
“欸?闻琤你也来了?那正好了,好几日没和你过招。我们去武场,咱四个比试比试。前些日子我爹说你武功又精进了,想找你牧姐姐回来了你带阿雯又抽不出身。你让阿雯跟着可芙和表妹夫就是了,放心,人小两口不缺拐孩子那点钱。”
言语是打趣,却找不出话拒绝。阿雯这孩子也是极不认生的看看自己舅舅再望望李辞,小大人般说了句“也行”。牧闻琤瞥了江可芙一眼,叮嘱阿雯几句说回去拿兵刃。
“那个,其实咱们一起去武场逛逛也挺好的…”
江可芙觉的还能挽救。
林将恒笑着,用最善意的言语告诉她不行。
“我们打打杀杀的你要抱阿雯去看?行了,就在城里玩吧,城西新开了家点心铺,你带她去吃糕饼吧。”
“阿雯不太喜欢吃甜的,没事儿,我带她和你们去,她若无聊了我再带她走。”
一直没说话的李辞接了茬儿:“刚刚给她糖吃明明很高兴。”
……最后还是怪异的三人行了。
江可芙牵着小姑娘,李辞不紧不慢跟在后面。不时瞧见熟人打个招呼,有上年纪的妇人觑李辞一眼悄悄跟江可芙说笑,远看像一家三口。
“欸,我这年纪,您不该说是兄弟姊妹吗?”
知道李辞听见了,为缓窘迫索性胡说就是了。阿雯仰头懵懂听着末了却露出两颗小虎牙嘻嘻笑起来,转头招手细声细气喊李辞“小姨夫”,让他牵着自己另一只手和他们并排走…--------
深夜,卧房。
涿郡城半日游,晚膳“做戏”给朱氏看,算下来总算躺在床上该是很快睡去的,但江可芙仰面瞧着床幔的顶子,想起晚膳后听到的一席话,睡不着。
就在适才,林将征在廊子里和她说话。问她和李辞在怄什么气。
这个仅小她几月的表弟一向稳重老成,其实很多时候,江可芙会把他与林将恒的位置对调,但她是万没想到,她和李辞的别扭最早是他察觉的,因留心便听到昨夜那番话,而后告知朱氏。
知晓这些,江可芙心情复杂。
该说不说这孩子心思细腻考虑周全,但在她的角度总觉细致入微想得过头,尤其当少年一本正经说不该再与牧闻琤来往,她在瞬间的莫名不亚于得知被赐婚时的心情。
“我只是很欢喜阿雯,牧闻琤是她舅舅总不能只扔给我。而且,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么?无越矩举动,只因我成了亲,便幼时玩伴都要因为避嫌疏远?这是折辱我呢?还是折辱牧家人?”
“表姐无心,旁人却留心。牧大哥如何想我不知晓,但他走的也委实近了。王爷是和善之人,兴许怄气之事当真理亏便容表姐奚落着消气,但我提醒的事,望表姐放在心上。如此差别,是让真心待你之人寒心了。毕竟血亲,弟弟自然,是望姐姐往后无忧无愁,过得顺遂美满的,爹娘与两位哥哥也是。”
她知晓呢。他们从来不是向着李辞指责于她,只是盼她过得好一点,不只是在他们眼前的日子。
大启出过两位女帝,女子的枷锁却依然无处寻钥匙,沉重的缚在无数人身上。往日她肆意,她张扬,他们欢喜养着这样就该捧在手心里明媚耀眼的姑娘。可当为人妇居深宅,他们又开始深切的后悔担忧起来,怕她的肆无忌惮把眼前还静好的小时光消耗没了,她为少女时的热忱与明快,也会在深宅高院里慢慢消失殆尽。
翻了个身,江可芙手肘触到了横在中间的短刀。看着近在咫尺留给她一个背影的人,酝酿许久,她轻轻唤了一声。
“李辞,你睡了吗?说说话吧。”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0-16 23:52:48~2020-10-19 16:4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澈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章
对面轻轻“嗯”了一声,实则不必特意问,自己翻来覆去的,江可芙知道李辞没睡。
得到回答又踌躇了一会儿,片刻,轻声道:“…我们,会一起绑到什么时候?”
对面没有说话,似乎没听清,又好像不知怎么回答。
江可芙也没等他答,再次轻轻开了口。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我有没有说过类似的话,我自己也记不清了,但我没想过,要在金陵和你绑到死。甚至绑到二十岁,想想我也受不了了。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可是今天我舅母问,为什么要和你怄气。将征刚才也和我说,我行事不谨太欺负人了…他们也未必觉的你万里挑一,我现在的结果已是最好的,不过事已至此,便都要往好处想,还要规劝我别太造作。也是无奈,他们啊,兴许怕我太过了你最后与我翻脸吧。”
对面还是沉默。江可芙吸了吸鼻子,继续道:“他们是,我爹也是。我以前也想过,这样骗来他们的安心与欢喜,揭开了要多让人难受,可那时我只想了一会儿,为难了一会儿,今日这些,我却突然特别特别难受。”
“…可是,又好像不止这些…我刚才突然想,他们期盼的我是什么样子,突然发现,即使现在的处境不是他们的预期,他们的期盼却也无外乎我在江家多待些时日,日后嫁一个温和知礼的夫婿,有明事理的公婆,吃穿不愁,没有后宅勾心斗角。他们会为我想得很周到,可是…他们不会可惜我可能很难再舞刀弄剑,不会想我曾经也想在边关点一盏祈天灯,他们会忘记我说想闯荡江湖…他们明明,明明对我那么好,一切都为我考虑了,可即便是真正的能换来他们安心欢喜的日子,却从来,都不是我憧憬里的。”
“李辞。我好像,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让他们真正放心。”
果然夜晚的人是多情的,谁都无法幸免。真的是突然间那一瞬想通的么?江可芙也分不清是不是之前就已经在心里扎根了。轻轻一句后,一片寂静,只能听见两个人绵长的呼吸,就仿佛,适才的话,都只是睡梦中的呓语。
良久。
“期盼不同不是你的过错。”
“…我知道。可如果一开始期盼的就不一样,还不如就一直下去。这样做戏,背叛自己的本心,也骗他们一场空欢喜。”
李辞没接话。
“所以,李辞。我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你,仔细想想,都不止为那一天了。就比如现在。但明明你是罪魁祸首,我又矛盾的觉的你也该哭一场为自己背上这样大一个锅,陛下娘娘于你,和他们于我,也没什么分别。我懂他们渴望晚辈有所成就日子圆满,这也本就是历来为人子女该做的,但所谓的喜乐,不该是违背本心去编织一个并不被自己认可的美梦给他们瞧,且历来圣贤书里也没有这样的成就…可偏偏,拒绝不被自己认可却历来如此的生活,哪怕并不悖徳,也是离经叛道。欺骗,虚伪,做戏,只要真,只要像,就是合乎礼法。姑且算两种都是极坏的行事,我想大概就是真小人和伪君子,那还是伪君子更讨人厌些罢。”
似乎是借此又想到许多,似已不止为自己这一件事了,江可芙越说便越觉与此关联的事不胜枚举。且她,大概也绝非个例。
“那你,是想要做‘真小人’了么?”
黑暗中李辞似乎轻笑了一声。
“不,从没有拒婚开始,我已经做出选择了。我还是太胆小,没胆量做一开始就离经叛道的‘真小人’。说到底,这也能比作短痛与长痛吧。既然选择了做戏,反正最后都是要暴露让人难受的,那不如装的时候再真些,让看地人更满意一点。所以,李辞,我们,就算和解吧。这样扭着谁都难受。他们那样劝我,我突然就不想追究了,没意思,让他们不安心,也总提醒自己那些不好的事,更不相干的人看去恐怕还要觉我小题大做。但是…怎么叫小题大做啊,他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那天有多慌。但我还是脱身且把你镇住了,这么一想,我又该觉的自己厉害。”
言语又带了些微哽咽,也许自己都未察觉。李辞心头微微一颤,不由起身看过去。黑暗里江可芙侧身在里榻,短刀因角度变化晃了一下,细看被她腕子压着刀柄,仿佛怕他抢夺一般。
“我不是妥协,更不是服软,还是以退为进什么的,我只是不想再哑巴吃黄连的被他们担心和劝解了。但希望你心里真的有数,这不是彻底的原谅,而且有些事,不是被原谅,你就可以顺着杆子爬自己也就此放下的。”
“对不起。”
再提多少遍,李辞好像除了这一句,也无话可说。
果然,下一句,江可芙便要嘲他了。
“你看,我不做表面的原谅又能得到什么呢。我要一直记着当时慌乱心悸的感觉,你也只会一句对不起。连让我打一顿都不行的。”
李辞愣了一下,顺势接口:“我现在让你打,来吧。”
“嘁,算了吧。”江可芙抹一把脸,嗤笑,“我下手没轻重,也不分是哪儿,照那样揍人,楚先就是例子了。脸上挂了彩,他们见了又要操心。”
李辞阖了阖眼。
原来自己都要与楚先等同了。
“算了,睡吧。明天就给你好脸色了,你别顺杆子爬就行。那些事的原因我也不想追究了,以后安安生生的,我还记着你点好,没准解绑时给你面子让你写休书休我。”
语调轻快了,似乎心里的事说出来就已不再是顾虑,黑暗中江可芙甚至还朝李辞笑了笑,就背过了身去。没有那些沉重的压在心上,也确实很快就响起绵长的呼吸。
李辞坐在床边,看着少女进入梦乡,心中百味杂陈。
该说什么,甚至是不是该开心他都不知晓。她的矛盾纠结好像很大又好像很小,但终归,实则与他无关,现在的境况,他也无法开解。
那日之后他一直在想,是什么驱使他做了那样的事。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理清江可芙与他的关系和距离,无法定义又摸不准界限,尤其拨开误人的传言看到一个不太一样的人时,愧疚的本能让人想要离她再近一点。他在逐渐的熟悉和了解中习以为常,甚至觉得一直下去也很好,却又不敢承认的遮掩渐渐越界的心绪。
所以他因亲密接触回避,他因寺中打伞和姻缘树没话找话。他知道她的坦荡,可是灯会上有人递过点心看她眉眼欢喜的接过,他还是气。气她的不解风月,气她的不知避嫌,气自己,迟迟不能确定到底怀了一份什么样的心思。
最无力的还有她自始至终都清醒又干脆爽快,那些对他的友善和关切,于他看也不过是出自家教带给她的古道热肠,毕竟只要留心,就会发现她对身边人都是如此。自己从未因为他们是“盟友”而更亲近,反因这样“亲近”的关系,他不敢不能亲近,也不知该怎么亲近。还因此“作茧自缚”险些做出伤害她的举动。
心里因适才的交谈一团乱麻,唯一理出的大概只有不想和离。是,今时今日他敢承认了,却偏偏以现在的境况,他不该也不配说这句话了。
苦笑一下,回首,江可芙已经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搂着枕头。今夜说开了她大概是没有了顾忌,愿意再赠他几分信任,亵衣亵裤因热被蹭得卷到上臂和小腿,被子也被踢到一边,长发铺在背上像条缎子。
今日晚间确实热,却还是恐她吹了夜风,李辞探去拽起被角欲搭在人身上,少女却警觉的挥了下手,又翻了个身。
怕弄醒了人,李辞停了停,半晌,却只听到一声呓语:“李辞,别过线…”
第七十一章
浅墨的云低低压在天边一片,霏霏雨丝时连时断。抬手接了青笠沿边顺下的水珠,江可芙与李辞牵着马并肩立在涿郡城外官道上。上看城楼是林家三兄弟,一如来时朝她挥着手,喊声“去吧,路上小心”。
此行到涿郡本也是寻个安生,那晚与李辞也算和解了,之后也过了几日舒心,可偏就是长久不得。想留到年关的奢望自不必说,还没到七月,他们就因事要火急火燎回金陵。
只因昨夜一封信件。
太后,薨了。
这位曾经以贤德闻名的中宫,而今的太后,其实三年前就因头风昏迷不醒在慈宁宫,渐渐销声匿迹于皇城中。李隐和钟氏很少提及,江可芙也未曾见面。
但奇怪的是,哪怕在更早之前,李辞自己回忆,太后身体尚康健时,也极少露面。钟氏很少去请安,李隐一月只看望一次,他们这些孩子幼时倒时时去,只也不留他们多久。后来,因无趣也进出的少了。
“皇祖母好像并不太喜欢孩子。”
这是李辞看过信解释给江可芙的。到底没说他自小就有的那个感觉,与其说不喜欢孩子,更确切的,皇太后只是不太喜欢他们。
而今人没了,缘由也无处深究。幼时未得她疼爱,自也谈不上祖孙情深,只是一想深宫老妇避血亲不见守着那点无从窥探只存心间的旧事,最后孤寂而去,不免唏嘘。兴许也是解脱吧。
她在时她的儿子态度不明,身后事李隐却在解释母子情深。
皇室子弟均被召回。来信叙述的诏书中,甚至灵王都被短暂的赦免了。虽未令举国缟素,但金陵城内,想必要为太后着三月白衣。也算大启历来的太后,留存世间最后一场盛大了。
事从紧急,能快则快。皇室宗亲,江可芙必然也当同往,故只二人轻骑出城,留下两个侍卫不必跟,只和青苑恒夭慢慢往回走就是。
三日后。魏郡一小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