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急之下又找那马奴:“想法子啊!就站干岸呐?”
马奴后背一凛,低头应下:“奴才明白!”
什么法子?自己就地滚过去,挡住皇帝,再让马蹄落在自己身上——一命抵一命,这是他祖上积德。
马奴咬着牙闭着眼,已经做好了殉主的准备,不料竟被皇帝一脚蹬开了。
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霎时把他送出老远。皇帝自个儿也借势跃起来,翻身重新坐上马背,再一扯缰绳,稳稳当当地策马转身,徐徐归来
救驾来迟的羽卫军跪了一地,不是为请罪,而是发自内心地宾服。
只有薛盟这种满脑子风花雪月的体会不到这种触动,一副惨不忍睹的神情:“您…您这张脸啊…”
马已经驯服了,皇帝虽然露在外头的皮肤上全是深浅不一的擦伤勒伤,但也不是非急着处理不可。单叫了薛盟一个人,表兄弟在放鹰台上找了处平坦的地方,坐下来说话。
薛盟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皇帝那张脸,忽然有点不是滋味,说:“您下回要撒火,不妨叫臣陪着,或是角抵、或是习剑——畜牲不知道尊卑上下,兽性发了,总免不了反抗。”
皇帝笑了一声,明白他是有意引自己开怀,可惜半边脸肿着,笑也勉强。
薛盟犹豫了一下,又说:“您究竟为着什么烦心呢?若是国事就罢了,臣听不懂;若是家事,何妨向臣发发牢骚?”
他是个聪明人。天子的国事与家事,界定没那么分明,愿不愿意说,全在皇帝自己。
可说了也没用。薛誓之是满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抬进门的姬妾就有十来个,外头山盟海誓过的更是算也算不清。明琰大长公主从不过问他后院的事,他大概也没有体会过寤寐思服的滋味。
皇帝沉默了许久,说:“罢了。”只同他谈了一阵驯马的话,二人便起身往下走了。
回宣政殿的路上顺便差人传来御医。这点小伤确实没什么好治的,开了几副消肿化瘀的药,一股子直冲脑门儿的凉苦气味,皇帝不肯吃,说还不如拿冰来敷一敷。
夜里脸贴到枕头上,这才不得不承认,小痛小恙是不好捱的。
迷迷糊糊地睡不踏实,一时梦见了宝珠。
皇帝明知这是梦,却没能凭意念将地方从红松围场挪到寝殿来。
宝珠头发拢得高高的,穿了身骑装,正欲翻身上马。
皇帝刚在担心她没真正学过骑马,却发现她身手十分敏捷,轻俏地便稳稳坐在了马鞍上。
皇帝不禁冁然而笑,宝珠亦侧首,对着他似笑似嗔。
他为之所动,不觉往前走了两步。这时忽然留意到,宝珠目光注视着的,并不是他。
他猛地回首,原先站着的位置后面,有一个策马而来的男人。
她在对那个男人笑。
巨大的妒忌充斥在皇帝整个腔子里,他压着怒意,唤道:“宝珠!”
宝珠这才看见他,忙落下马来,又抿着嘴冲那男人招招手,二人一同给皇帝行礼。
皇帝满心不平,喝问他:“你是什么人?”
“他是奴婢的夫君呀。”回话的是宝珠,她仰起面孔,不解而戒备地瞧着自己。
随即,那目光又变成了怨恨:“陛下为什么要治他死罪?没了夫君,奴婢母子怎么活?”
皇帝受不了她那样的眼神,摇头辩解道:“朕不是…”不是成心的,是顺水推舟的。
宝珠幽幽叹了口气:“这辈子,脱离樊笼的日子才过了几天…”皇帝没来得及劝慰,一座巨大的宝鼎浮现在她面前,她狠命撞上去,当即气绝。
“宝珠!”皇帝惊坐起来,郁积在胸口的悲恸仍然久久挥散不去。
小篆听见动静,忙揭开床帐:“皇爷?”
皇帝满头的汗,却只摆手:“朕说梦话了?”
梦里哪怕大吼大叫,实际听起来也常常是低声呓语。小篆没听周真,便说“没有”,隐隐却猜着了,必然又是和那一位有关。
“你下去吧。”皇帝便不再说什么,重新躺下来,却不敢合眼,一合眼,脑海中全是宝珠撞得鲜血淋漓的模样。
那是假的,皇帝知道。但从梦里延续到此时的心中剧痛是真的。
他努力一遍遍剔除梦的后半段,只余下宝珠含笑骑着马的情形,翻来覆去地回味。
那样明媚的笑靥,他见过一次,确是在红松围场。是她十四岁那年。
只有那一次,只有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