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靳遥无法联系,靳言只得自作主张将那作坊老板收在自己麾下,甚至给了他一小小官位,让他全权料理此事。
大楚开国至今,从未有过贫民入仕的先例。这世家皇族间的等级制度是相当严苛的,百年前曾有贫民意图蒙混其中,最后却被处以了极刑。
靳言大着胆子做出这事也是猜想靳遥不会因此怪罪,若问他为何这样觉得,也不过是因为他信服靳遥,总觉得她不会是那等墨守成规的人。
正如靳言所想,靳遥的确毫不在意这些,她所要做的正不知如何开始,这人的出现未必不是助力。
“二叔先起身来,这事你细说与我听一听。”靳遥弯腰扶起靳言,面上喜怒不显。
靳言先是抬了头,而后惊觉冒犯又快速垂下,继而站起身,“是,谢娘娘。”
“那人名叫王响……”靳言躬身垂立,埋着头将自己的惜才之心狠狠剖析了一番。
“这些都是小事,能将长明渠建成才是最重要的。我自然不会怪罪二叔,当然,陛下也不会。”
靳遥习惯性地摩挲着茶杯边沿,她在思索到底要不要将自己的计划告诉靳言。自然,最终她只是不痛不痒地安抚了两句。
这是世家共同的利益,她可不敢赌人心,更何况是本就不牢固的利用。
“臣就知道,娘娘是深明大义之人。”他搓了搓手,“只是不知他的身份该如何隐瞒?”
靳遥心头暗笑,这人也是有趣,先自作主张一番如今倒让她来想法子善后。
“二叔给我透句实话,你这所作所为到底是个什么章程?”靳遥静默良久,方才轻飘飘地开口。
靳言本就心虚,听了靳遥如此冷冽地问话他肩头一抖便又要跪下来。
金钊在靳遥的授意下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靳遥嗤地笑出声来。这人啊,还真是有贼心没贼胆。自己想要去博,可偏偏胆子又小得很。
“娘……娘娘,臣……本家递了话来,说是想让二房嫡三子来帮衬帮衬臣。”靳言总算是说出了畅快话,心头立时便松泛了。
靳遥放下变凉的茶盏,缓缓起身,在殿中缓行两步。
靳家派人来,说是帮衬,谁都明白他们是不愿让靳言这庶出的人把控权力。靳家在世家之中向来势弱,而今靳言渐渐在朝堂有了位置,他们便想用嫡系之顶替了这庶子。
而启用王响这事更深一层的意思则是靳言想用所谓的血脉来试探她的态度。
“我信的人只有二叔,整个靳家我也是不熟悉的。嫡庶之别,我向来是嗤之以鼻。”
靳遥的态度安抚了靳言,他也不欲久留正想告退,殿门却在此时突然被叩响。
一羽卫木着面庞闯了进来,“娘娘,首领派属下来请您去瞧瞧,陛下在羽卫营……”
早间兴隆帝被靳遥以散心为由赶出了常曦殿,他百无聊赖想起前几日大朝会上让大臣之间相互检举告发背后议论靳遥一事,是以带着楚卫便去了羽卫营。
这事谁都能看出来,一旦允许大臣之间越级越域互相告发,那么定然不会只是这些人背后嚼舌根的小事。届时,往时阴私说不准会抖露多少出来。
兴隆帝对此很有兴趣。
初春的天,尚且寒凉。清晨依旧薄雾笼罩,哒哒马蹄过,惊起初醒的鸟儿,它们仓惶间自寒枝起飞,向着天,竭力地振翅。
兴隆帝驾马抵达之时,正遇着一对羽卫出营。他眉头一拧,楚卫立即上前拦住那群人马。
御马横在十数身着轻甲的羽卫跟前,“何事?”
羽卫与朝上大臣不同,他们或许会权衡利弊,但于羽卫而言,主子问什么便答什么。
“回陛下,将才接到一封告密信,说是先帝崩逝有蹊跷。属下等正想去将人带来查证。”带头的副领恭敬地回禀。
兴隆帝在听得此话之时,眼里便不再澄澈,那浓郁的墨色宛如深渊,直想将人全都溺毙其中。
竟有人拿那人的死来做文章?
兴隆帝伸手,冲着那副领冷冽道:“密信。”
副领将怀中的密信掏出,双手奉于兴隆帝。
兴隆帝一目十行将信看过,便勒了缰绳掉头率先冲着被告发之人所在府邸的方向去了。
楚卫连忙让人跟上,一行人直直驶向仓部主事曹墨所在之地。
那是一座建造在楚都东边快要靠近南边的府邸,颇有些潦倒。兴隆帝自然无心关注这些,打马而来便破开府门径直驶向府内。
锐厉地目光扫过四周,今日恰因伤病告假在家的曹墨听得动静,手提木棍自侧门跨来。但见楚卫沉沉的面容时脚上一软瘫跪在地,他将烫手的木棍扔开,三两步爬向楚卫,“见过楚卫大人。”
楚都这些个小官们,多数许是没有见过兴隆帝,但楚卫却是人人都识得的,替君主行事之人,他们一早就刻在心里,就怕自己哪天不长眼冒犯到了。
“陛下,这人怕是没那样的胆儿。”楚卫侧向兴隆帝,端端行了一礼,故意如此开口。对于别的事或许模糊,但这先帝驾崩一事,他们自然门清。
那曹墨见了此等情景,一张脸刷的一下更白了几分,甚至连跪也跪不直了。两名羽卫见状,一左一右将他挟制住。
兴隆帝跨下御马,行至曹墨跟前,只用马鞭挑起那带着病色的脸,“说说吧,自己心里头有些什么鬼,吓成了这样。”
“陛……陛下,臣不敢,求陛下饶……饶命……”曹墨哆嗦着干裂的唇瓣,哑声地求饶。
“还没说什么,这就开始求饶了?”兴隆帝冷声一笑,扬手一鞭抽在曹墨的身上。
鞭子划过带着狠烈的声响划破长空,落于肉身,皮开肉绽,一时没有血迹,待过了几息方才慢慢渗出血来。
曹墨大叫一声扑倒在地,羽卫从善如流地将他的嘴堵上,继而兴隆帝的马鞭毫不留情地、杂乱地落在曹墨身上,他不能逃开分毫。
他的家眷早已闻声赶来,见此情形哭天喊地想要上前却全都被羽卫拦下,唯有一四五岁的女娃娃从羽卫防御的缝隙中哭喊着奔来,“爷爷……坏人,不要打我爷爷……”
兴隆帝手上鞭子的尾端终究还是扫在了女娃娃的手臂上,那响亮而惊惧的哭声就此惊醒了兴隆帝,他倏地停下,背对昏暗的天,眼里愣愣地俯视着那孩子。
“楚卫,将他们带走。”兴隆帝的目光扫过曹墨的家眷。
“是。”楚卫领命将人押走,转身好意地提醒道:“曹大人,今晨有人递了密信到驿站里头,说这先帝驾崩一事是你动了手脚……”
曹墨尚因疼痛而迷糊,听了这话脑子里立时便清醒了,他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朕知道这事你不可能是主谋。”兴隆帝在曹墨身前蹲下,手上捻起马鞭上的血迹用指腹轻轻摩挲,“但,曹大人总该告诉朕,谁会做这样的事?”
曹墨侧倒在地,喘息急促,接着缓气的工夫心里不住地琢磨。
兴隆帝这意思他听懂了,这是要借他的嘴处置陛下心里头恨之而不能除之的人。他知道这人是谁,但他一个户部小官即便攀扯那人也无人信服啊。
曹墨还在思量,他见兴隆帝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立即仓促道:“陛……陛下,是苏大人。”
“苏大人?哪一位苏大人?”兴隆帝心情不错地弯了弯唇角。
曹墨咽了口唾沫,“苏恒,苏大人。苏阁老那独子,是户部侍郎……”
兴隆帝闻言随手丢了马鞭,拍了拍衣摆的尘土站起身来,“楚卫,这事细查去。牵扯之人都先下狱,不必顾念什么身份情分。”
苏恒乃苏阁老庶子,但却是苏阁老唯一的儿子,于苏家而言不可谓不重要。兴隆帝很满意曹墨此番攀扯,他们二人都是户部之人,合适得很。
“属下遵旨!”楚卫着人押走曹墨,他本以为兴隆帝会就此罢手,谁知他的陛下竟是又驱马去了苏府。
楚卫心里料想这事怕是不好,他灵机一动让人去请了靳遥,只想着这位宠妃娘娘能劝一劝此刻肆意妄为的君主。
第40章 攀扯苏家
苏家几十年前只是依附着陈家的小氏族,后来也是苏泽安借陈家才有机会入仕。
他起初不过是个小县丞,勤勤恳恳一步步地爬到了礼部侍郎的职位,再后来当了几年的户部尚书。说来也巧,先帝幼时顽劣,偏就苏泽安的话他能听进几分,是以他后来才做了先帝的老师。
最终先帝继位,苏泽安跻身内阁,位极人臣。
这几十年,在苏泽安的管束下,苏家家风严明,子弟做官也从未有逾矩之事。兴隆帝因着母妃一事痛恨苏泽安,但近年也没寻到什么法子能牵连苏家,是以今日他才会如此失了理智,只想着借此机会要为自己的母亲报了仇才算。
靳遥到时,兴隆帝正一柄长剑横于苏阁老颈上,遥遥看去透着渗人的寒光。
“阿珩,住手。”靳遥惊声一呼,并拎着裙摆奔向远处剑拔弩张的地方。
兴隆帝回首,见靳遥跑得急怕她有事,慌忙间抬手运功将剑掷向一旁,那剑身穿透葱郁的迎客松枝叶,直直嵌在略粗壮的枝干上,剑穗微微晃动。
随后他立在原地,迎向朝他奔赴而来的人,将靳遥抱了满怀,却半晌也没出声。
靳遥抬手覆上他的眉目,柔声道:“怎么了?”
就这一声疼惜,兴隆帝不由加大了双臂的力道,靳遥有些吃不消,“疼。”
兴隆帝忽的松手,靳遥转过头,四处瞧了瞧。主院正中,苏阁老身后还站着他的庶子。
瘦弱的身躯,坚定地立在昏暗的天幕下,右臂向后半折,护着自己早已为夫为父的儿子。
“阁老,您先回屋吧。”靳遥来时已经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您身子不适,可别再糟蹋自己了。”
苏恒似乎也明白了靳遥的意思,侧身站在了老父亲身侧,将右手搭在了苏阁老肩头,“父亲,孩儿长大了。您且去歇一歇。”
苏阁老不信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但他信自己的儿子。倔强的老者,深深叹了口气,挥袖离开。
“苏恒大人,此事暂且不论对错,可到底你也该去趟刑部才是。”靳遥不知道兴隆帝的意思,她此刻也不能急着替苏恒开脱。
细看去,苏恒像极了苏泽安,父子俩一样的清瘦,眼里透露着相同的坚定。他一身长衫,颇有些形销骨立的意思,只见他抖了抖臂弯露出双手自身前相触,半握拱手冲着靳遥恭敬地行了礼。
“娘娘所言极是,臣自当配合刑部审讯。”
靳遥有些诧异,这人眼里的敬意不似作伪。寻常大臣见了她多半是面露谄媚,心里不屑;也有对她恨之入骨,见了便是横眉冷对的。像苏恒这样真心恭敬的倒是少得很。
苏恒未听得靳遥免礼之言,所以依旧是躬着身子。如此顿了半晌,靳遥笑了笑,心里暗自决定要救下这人。
“陛下,回宫吧……”靳遥攥了攥兴隆帝的手掌。
兴隆帝眼中依旧是寒光凛冽,这一次他并未顺从靳遥的意思,而是放开了她的手。紧接着招来楚卫,吩咐羽卫将人控制在苏府的主院之中,后只身追随苏阁老而去。
苏家正堂,两排红木圈椅相对而置,堂中金麒麟纽盖香炉正袅袅升烟,仰头望去,后方“忠孝仁义”的御赐牌匾泛着浅色的光辉。
主位之上,身着常服的苏阁老于右方端身而坐,案几上一左一右两盏热茶,想来是等他多时了。
“陛下,请。”
兴隆帝并不应声,只在左侧撩袍落座,端起案几上的热茶掀开茶盖,凝视着清浅的茶汤。
“阁老当真节俭,这茶也舍不得多放些。”兴隆帝不急着说明来意,开口便是讥讽。
“陛下是知道了那件事?”苏阁老饮下一口茶,顺手抚过自己花白的胡须,直言道。
兴隆帝嗤笑一声,“苏阁老觉得,朕该知道哪一桩事?”
“那事当年也就先帝与老朽知晓,倒不知陛下是从何处得知?”苏阁老捂着胸口,浅咳两声,“世人都以为当年淄县县令之妻贪图富贵为了攀上先帝谋害了自家夫君。”
“是啊,世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所有人都厌弃她,最后她失了宠爱,趴在冷宫求不来任何一个人的怜悯。苏阁老啊,您权势滔天谋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可你却连死的体面也不给她。”兴隆帝眼眶泛红,声嘶力竭。
兴隆帝的母妃原是淄县县令的妻子,当年先帝还是太子之时微服出巡巧遇佳人,随即见色起意,欲将佳人强掠回宫,谁知佳人竟宁死不屈。
那时的先帝尚且稚嫩,自己头一遭喜欢上的人,怎可能轻易放手?
强掠不成,于是干脆待在淄县不走了,眼看着着这事就要败露。苏泽安一身荣辱皆系于先帝,对于这事自不能袖手旁观。
他用计逮捕了淄县县令,而后威胁兴隆帝的母妃就范。在先帝顺利将人带走之后更是为了灭口,狠心地将县令一家几十口人全数杀害。
兴隆帝的母妃也曾得宠过几年,先帝后来顺利继位,慢慢的后宫充盈起来,他便见不惯那从来冷言冷语的美人,以至于最后将人废去了冷宫。
因着有那攀龙附凤的名声,一朝失势便是墙倒众人推,宫女太监都能踩上一脚,最终是病死在了冷宫。
在兴隆帝的记忆里一直徘徊着那样一幕。
浓重的天幕洒下漫天的大雨,电闪雷鸣间,他的母妃在冷宫的长道上爬行,一头青丝杂乱覆在面容之上,破旧的华服拖过低洼的水坑,被污泥浸湿逐渐变得厚重。
电光一闪,乍见那血色全无的绝色面容,她紧咬着嘴唇仍在拼尽全力地向前爬去。路遇过太监一脚将她踹翻,也巧见宫女,讥讽几句捂着嘴几步退开。
幼时的兴隆帝光着脚丫追去,万念俱灰的女人紧紧将她揽在怀中,“娃娃,你还没长大,娘不想死……”
那是母妃第一次抱他。她总是在他冷得发抖时,随手丢给他一张薄毯;也在他饥饿难耐时,剩下半块冷硬的馒头。
他其实知道,母妃很早就想随先夫而去,最初是因着先帝以家人性命相迫,后来则是因为他。母妃恨极了他,却也狠不下心让他早夭。一直到了最后,他才享了两天母亲的温情,却只是昙花一现。
“轰隆”,惊雷再起,母妃面容埋在水洼之中再没了生息。
他呆呆坐着,直到天光大亮,旭日东升。霞光普照之下,四周有了些暖意,可他丝毫未觉。等了许久,终于见了人,他们却只将他的母妃拖走,他想着要追去,到底也赶不及那些冷心的大人。
后来兴隆帝继位之时方才得知,当年母妃逝世,先帝念着年少情分是想追谥她的,是苏泽安将先帝拦了下来,只说他人之妇不可入祖宗宗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