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明宸当日的身份非同寻常,即便是自戕了,也来了宫里的人验看,若想瞒天过海,恐怕不是易事。
闻言,明舒大袖下的手指缓缓攥成了拳。
是恶疾吗?
如今看来,大约是晋王给她姐姐下的什么恶毒的蛊。晋王身边,大概是有精通此道的人物在的。也不知,用这邪门歪道究竟害了多少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那……和三婶你有相似情况的陆家人,还有么?”
程氏望着她,缓缓摇了摇头,轻声地解释了一番。
当日陆家二房和三房都和陆项真隐秘地谈过,陆项怀对这位兄长的话深信不疑,没多久就筹谋了妻子假死的事情,留作后手,庶出的二老爷陆项均却似乎没那么信服,说陆家几代书香,陆项真本人又有数名学生在朝中为官,陆家树大根深,岂会这么容易毁于一旦?
所以,陆家二房的人都安然待在了陆家,直到最后一刻。
但等陆家被抄家前夕,素来温婉的陆二夫人庄氏才知道,原来陆项均早在外头养了个女人,那女人生的儿子和嫡出的三少爷年岁相仿……
那对母子,才是从来胆小怕事的陆项均给自己留下的骨血,留存的后手。
于是在准备自缢前,庄氏半威逼半利诱地让陆项均在流放路上务必以性命保护好她的一双儿子,否则,庄家会先杀了那对母子。
是以,陆项均怀着愧疚,果真舍命保护一双儿子,结果在流放途中,被醉酒的官差不慎打成了残疾……
提及家族丑闻,陆项怀也是低低叹了口气。
陆家世代簪缨,最看重名声,任谁也没想到,庶子出身的陆项均会养外宅。放在老太爷还在的时候,多半会被打个半死,可陆家生死存亡之际,那私生子倒也算是安全的骨血。为此,陆项均也付出了残疾,无法入仕的代价。
作为对庄氏的遭遇心有戚戚的女子,程氏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对这个二伯作何评述。
起初,她也是赞同二伯的想法,觉得因为一点苗头就让她假死远走是否太过大惊小怪了,可到最后才发现,原来陆家的男人都是敏锐的。只可惜,这样的计谋只能存留种子,却不能将全家人的性命都保全。
大伯作为家主,更是首当其冲,大理寺结案后,直接就被陛下下令处死了。
陆明舒默然。
“那……流放路上,有族人身亡吗?”
纸上传信,毕竟只是三言两语难以述清,更何况,许多事,她从前根本不敢细问。
“一开始,是有几位年迈的族老,受不住辛苦,没熬过几天就……”陆项怀声音沉沉,“但后来,官兵在一座城池会合,似乎是有了亲近陆家的人在其中周旋,后来的日子,倒是好过了不少。”
包括陆项均出事,也是前期的事。到后面,陆家人几乎连受伤都很少了。
说到这儿,陆项怀看了明舒一言:“……后来我找人打听过,好像是英国公的旧部出了面打点……”
英国公是武将出身,在这些人里头倒还有一些情面。至于陆家……大约官兵们最乐意见他们这些文人落难了。
明舒眸色微动,低声道:“那……应该是裴指挥使出的手。”
她与裴宣就要成亲了,她也盼着,在她幸存下来的亲长这边,能对他的印象好一点。算算时日,大概是裴宣救下她之后,就马不停蹄地派人去岭南打点了。如若不然,陆家损失可能会更大。
陆项怀面上就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程氏见状眼睛弯了弯,正要说些玩笑话,陆项怀却先抬手止住了她开口,面色十分认真:“这么说来,你们先前就是认识的?”
明舒抬头望着叔父,点了点头:“……先前在围场狩猎之时,他救过我。后来,他人在扬州,听闻我们家出事,也是他,及时救下了我,将我保护了起来……”
她给叔父去信劝他们不要都回京城时,并未提太多裴宣的事。但叔父一向聪慧,回京路上,多半也听说了她们和端王对抗的事情。
陆项怀眼中闪过思索之色,了然地颔首。
他这位侄女从小就生得可爱,到了及笄后,更是惹得媒人踏破了门槛。只是他大哥一直舍不得将女儿嫁出去,又眼光极高,鲜少有人没被打出去。
至于沈容安……说不定大哥当时是想让他当赘婿,好让舒丫头永远受娘家庇护。
反正他是看不上的。
对于裴宣的胆大妄为又冷酷无情,他本来心里是有些发憷的。但一想到,他是早早对自己侄女动了心,不惜冒险和端王作对,又不免将他看做了血气方刚,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毛头小子,这才略微有了一丝做长辈的矜持感。
“他倒是有心了,如今看来,也算是个可靠的后生。”
程氏撇了撇嘴,不满意他的武断,见他没说下去的意思了,便拉着明舒的手,笑吟吟地问起他平日里对她如何,准备给她多少聘礼,嫁过去是否让她主持中馈之类的,细细碎碎,话头都止不下来。
明舒红着脸,也不敢说他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只捡了一些程氏爱听的小细节讲给她听。
程氏也是聪明人。两个孩子都是年少慕艾的年纪,回京路上朝夕相处,孤男寡女之间,多半不清白。
放在从前,她也会揪着细问,若那裴宣有不规矩之处,找上国公府的门闹上一场也无妨。可如今,陆家不比从前,陛下又赐了婚,她确定了这裴宣是真心实意对明舒好,将她瞧做正室妻子了,其余的就没准备怎么计较。
况且她冷眼瞧着,她家这丫头一门心思地说这裴指挥使的好处,恐怕也是怕她说出什么不满意来,碍了她的亲事。
程氏心头微微一叹。
女大不中留啊,一句句的,都在向着外人。
她心里头泛酸,说出的话却像是满意至极,直道明舒给自个儿找了个良婿,无需让她怎么操心了。
明舒微微红着脸,看程氏笑得直达眼底,也暗自松了口气。
她生母早逝,一向和同为嫡出的三房走得近。程氏性子直,家里的中馈一直被她打点得井井有条,但待她这个自幼丧母的侄女又一向亲近,视如己出,从未有过亏待的时候。在明舒眼里,与程氏也是有几分孺慕之情的。
她很敬重她,如今知道她还活着,对自己的亲事更是满怀祝福的,眉眼也是弯成了好看的月牙,从里到外都透着不容错识的愉悦。
一家人短暂的言笑晏晏过后,明舒看着眉梢带笑的程氏,忽地肃了脸色:“叔父,婶娘,你们应该也很清楚,陆家的仇,还没有全然报完。所以,我阻拦你们进京……那你们为何……”
二叔他们和其他族人都没有回来,可三房却几乎人都到了。连她那位小堂弟,眼下都因舟车劳顿,歇在了卧房里。
陆项怀看着她,亦是目光沉凝,叹息道:“我们若不回来,你这丫头,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寻死,刺杀晋王吗?”
“您、您怎么知道?”她吃惊地看着他。
“让我们不回京也就罢了,还要我们隐姓埋名……”陆项怀笑着摇头:“你三叔我又不是傻子!陆家虽暂时败落了,可也没道理,让你一个女娃来替我们一群人断后。”
“可是……”陆明舒急道:“晋王是眼下唯一有可能继承大位的人,他若要对付陆家,我们哪里有还手之力?”
她听了裴宣的话,不会轻易寻死保全他和陆家人,可不代表她愿意看着陆家人白白牺牲。
陆项怀挑了挑眉:“不是还有端王么?”
明舒急切起来。
难道素来聪慧的三叔他们回京,是觉得端王还有希望?可端王和他们,也是死仇啊!
陆家出事,一方面是因为端王见不得他们和晋王那头结亲,平白助长了对手的威望。另一方面,约莫是作为未来姻亲的晋王也袖手旁观,甚至主动推波助澜,才让陆家倒得那么匆忙,那么荒谬。
况且……
她咬了咬唇:“三叔不知道……端王彻底失去圣心,是因为……因为顾贤妃和淮南王私通,甚至在行宫生下了一个女儿……”
陆项怀夫妇对视一眼,都有些震惊。
原来如此。
怪不得,陛下处置端王和淮南王时,那样狠绝。生母染上了这样去不掉的瑕疵,即便是陛下同意,那些顽固的老臣也不会答应的。
更何况,陛下那样傲气,只怕宁肯将皇位传给宗室子侄,都不会传给血脉存疑的端王。
陆明舒见他们神色,更是心凉了半截,眼圈红了起来。
“都是我的错……若不是为了我,您和婶娘也不会赶回来……若是将来出了什么事,我再没有脸做陆家人了。”她眸色黯淡,声音有些哽咽:“当日若不是因为我,晋王也不会对我姐姐下毒手,后面的祸事,或许也不会有……”
程氏听不得她自怨自艾的话,连忙止住了她的话头,将她搂在怀里,叹息道:“你这傻孩子,跟你有什么关联?晋王非要对你爹,对陆家下毒手,是因为你爹勘破了他的秘密,可不是为着什么风流韵事!”
明舒眨了眨眼,样子有些愣愣的。
“秘密?”
陆项怀微微颔首,低声道:“……大哥觉得,晋王在暗中筹划……谋反之事!只是,一直没能抓住实质性的证据,反倒是棋差一着,被人瞧出了端倪……”
谋反?
明舒脑子炸了一下。
是因为她爹觉得,晋王有谋反之意,才留下了这诸多后手?
晋王,居然会谋反……先前哪怕是端王占了长子的名分,可陛下对晋王一直都是宠爱的。他缘何会觉得毫无出路,密谋造反?
“可是,眼下他已无竞争对手,或许……此事已经被搁置了。”她眉心微蹙。
“或许吧。”陆项怀却并无太多在意,淡淡开口安抚她:“但无论如何,陆家这笔血仇,不能不算。陆家并非乱臣贼子,一直为大嘉朝,为卫氏天下殚精竭虑,如今落得这样凄凉的下场,我不服!”
“你的心意我明白,但陆家并非只是几条人命的事。陆氏,不能一直是罪臣。若执意要将陆家变为罪臣,那这样的君主,我们也不能坐视他得势!”
明舒神色微微一怔。
陆家人,从来都不是懦夫。当日,若是舍弃名誉,舍弃陆家家业,起码陆家绝大多数的人都能活下来。
可若陆家是这样的陆家,她爹爹也不会执意去查晋王,更不会遭来杀身之祸了。
苟且偷生,纵得一时,可让陆家无辜的后人全部背负着罪名隐姓埋名,终身不得入仕,这对于陆家,才是最残酷的刑罚。
所以,陆三老爷抱着必死的决心回来了,势必要和晋王斗一斗,否则,他不服,他不甘心!
明舒又看向望着自家夫君柔和地笑着的程氏。
“若有大祸,我也想和家里人一起。也免得,在外头为他提心吊胆。”程氏笑了笑,目光里都是坦然。
与其让她心惊胆战地在外头等消息,她宁愿冒着风险留在世人的视线里,陪着她的夫君。哪怕,或许会走上一条死路,但起码,她也做到了生死相随。
陆项怀闻声也是微微叹了口气:“你啊,从来都是这般执拗!”
嘴里嗔怪着,似乎有责难的意味,可望向妻子的目光,却是无比的柔和深情,仿若无所畏惧。
“车到山前必有路,未必晋王就能登上那个位置。”陆项怀含笑开口,声音很低地宽慰她:“陛下春秋鼎盛,说不定,还能有别的皇子……”
明舒只觉心情十分平和,那些连日笼罩在心头的阴郁、恐惧,因家人的归来,好似都消散了不少。
她微微颔首,琉璃般的瞳眸里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三叔说的是。”
这些她在意的人,裴宣也好,三叔三婶也好,没有一个肯低头。那她,也就没有半点想向仇人委曲求全的念头了。
活着,在他们这些劫后余生的人眼里,有时候,根本不重要。
反倒是那一口气,无论如何都不能丢。
-完-
第60章 邪祟
◎根本不是什么治病的良药◎
晚霞漫天时分, 裴宣收到了陆项怀夫妇携子归京的消息。
他微微挑眉,亦是意外陆程氏竟然还活着。
片刻后,又释然地松了松眉头。
陆阁老对当日的危机有所预料, 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明舒和陆靖誉南下,在事后看来, 的确是保存家族火种的举措。
但只有计谋,缺乏武力,路上便出了不少变故——她险些就真的流落风尘, 陆靖誉也差点在府衙丧命。
他阖了卷宗, 下令将陆家明面上的守卫撤回来——三房回京, 自然是由这两位亲长主持府里的事务, 他的人不便在陆宅穿行, 但暗地里,还是得有一些人手防患。
他踱步出去,远眺陆家的方向, 眼里隐隐有笑意。
从前她似乎和这位婶娘很亲近, 那时陆府办程氏的丧事,他前去吊唁, 却没见着她人。只听下人说, 她好像太过伤心病倒了。
瞧见程氏,她一定很高兴罢。
正想着,却见丹兰在卫所门口探头,像是有些畏惧迟疑, 没敢进来,裴宣阔步出去, 拦了面色端凝严肃的守卫:“……出什么事了?”
丹兰微松了口气, 笑着行礼:“……府上三老爷和三夫人回来了, 小姐十分高兴,特意让奴婢来跟您说一声。这头事忙的话,倒是不必勤着去了……说三夫人一向对她视如己出……”
洋洋洒洒的,裴宣忍不住扶额,看来是把那股兴奋劲儿传给她的丫鬟了。
末了,丹兰拿出一封信笺,笑眯眯地道:“……这是小姐写给您的。”
裴宣眉梢微扬,接过信展开,那金色信笺上跃然纸上的欣喜怎么都藏不住。
细细碎碎地讲着她见到三房长辈的星星点点,又隐晦提醒他晋王的事情,还有她按他的话好好吃饭了,吃了些什么云云,这架势,倒是像准备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他,事无巨细地和他交代日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