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逃离
◎一只吞噬人的凶兽,无声无息地掩盖一切罪恶◎
静纯被催促着离开, 虽一头雾水,可这陌生女子的惨状和焦虑的神情确实让她升起了紧迫的危机感,下意识地便按照她的话疾步匆匆离开。
木屋后头的碎石子有些绊脚, 她神情怔忪,脑子里还在晕乎, 险些摔倒。
回神的片刻,手掌抵着地面,没发出大的动静, 只是那柔嫩的掌心立时就被碎石子划破流了血, 她咬住唇没做声, 心下微动, 在屋后悄悄地看过去, 想知道事情将会怎样发展。
古宅大门被人打开,一群人举着火把扫视,瞧见篱笆这边挣扎的人影, 低骂一声, 迅速赶来。静纯离去的身影一闪而过,远观之下, 像是有什么人, 又像是挂在篱笆上的布条晃动了一下。
为首之人是个中年女子,戴着一顶青色帽子,她领着一群五大三粗的护卫,冷冷地看了地上的女子一眼, 拽着她的领子问:“你方才在和谁说话?”
那女子咯咯笑了,语气里全是嘲讽:“和谁?当然是和我最敬爱的和敬师太了……她说, 她做错了事, 她会拉着你们到佛祖跟前赔罪的!”
闻声, 那中年女子警惕的神情微松,抬眼狐疑地看了一圈,视线定格在不远处那棵树上悬挂的海青布条上,挥了挥手:“……带走!”
她下了命令,却并未离开,只是看着手下人将那女子拖拽进了宅子。沉重的关门声在夜里格外明显,静纯露着一只眼睛往外看,双腿已经忍不住发软。
那幽静的宅子,此刻就像是一只吞噬人的凶兽,将人拆吃入腹后,无声无息地掩盖一切罪恶。
她齿关发冷,想起那女子口中的和敬师太……
那样德高望重之辈,会和这明显不是好勾当的人来往吗?
身后的厢房中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她屏声凝气,强忍着腹背受敌的恐惧,注意着脚下,试图悄无声息的往安全处挪了挪。
有人提着灯笼出来,一高一矮,静纯年纪小眼睛尖,一眼就能认出来是那圣手成秋和和敬师太。
“闹什么?”那成秋瞪了静立等候的女子一眼,压低了声音责怪。
和敬师太亦是敛眉不语,显然不是很高兴。
对那成秋,那女子没什么好颜色,但对着和敬,态度就要谦卑恭敬许多:“师傅……那个静南又逃出来了……不过我们早有戒备,她又有伤,没能走远……只是我方才远远瞧见她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
“你们那么多人,连个静南都看不住?废物!”那成秋再不复静纯面前的虚伪良善,字字都是嘲讽,一举一动没有半点像出家人的模样。
和敬师太眉心微拧,看着那称她为师傅的女子:“你当如何?要搜查整个仙安观,查可疑之人吗?”
那女子闻声讪讪地笑:“那就闹大了……万一传扬出去,贵人那头可不好找说法。”
听到这里,静纯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再不敢多留,猫着步子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她心里沉甸甸的,再无侥幸的心思。
和敬师太,那妙手回春的成秋和那伙人都是一条船上的人。那……或许她师傅的病只是一个幌子,又或者,根本就是她们害得师傅久病难医!
她们设了这么大的圈套想让她乖乖献血,究竟是要做什么?
倘若发现她不听话了,或是知情了,她们会杀人灭口吗?还是说,将她也关进那个宅子中,像那个女子一般,过着牲畜般任人宰割的日子?
她打了个寒颤,飞快地用手背抹了抹眼泪。
她得抓紧了,那成秋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她刚才可能在那地界,一定会去试探她的。
静纯垂眼看着自己手上密密麻麻被硌出来的血痕,有一瞬间的迟疑。
她要留下来和那群人虚与委蛇,试图瞒天过海吗?还是就此远走高飞,远离这个被黑暗和阴谋笼罩的庵庙?
她若走了,她师傅怎么办?她若不走,若被那些人发现端倪,岂非再无逃脱希望了?
她步子越来越快,一眨眼的时间,便到了仙安观一处侧门门后。
望着那紧闭的门闩,她犹豫了片刻,摸着自己一直贴身藏着的银票,咬了咬牙,飞快地抽出门闩跑了出去,将大门虚掩。
她走了,或许那群人还想着拿师傅威逼她现身。她若留下来却被发现,只怕她们都是死路一条。
况且……她想起那被折磨得状若疯癫的女子,心有戚戚——她听得分明,那人叫静南,一听就是法号。
静南是唯一陷入这等危机之中的小尼吗?本能告诉她,不会是。
那仙安观和后头的宅子连在一块,简直像个大型的屠宰场。待宰的羔羊,受害的小尼,或许已经有很多。
和敬师太那群人口里的贵人,又是何等的胆大包天,敢在天子脚下,在香火鼎盛的大觉寺后山,做这样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指尖一阵阵的发冷。
现如今,她在京都举目无亲,能依靠的,唯有手里这张银票和英国功府的那对夫妇。可若是他们也和那贵人同气连枝呢?
静纯眼睛垂下来,闷不做声地赶路。
她决定,要先用这银票安顿下来,仔细搞清楚状况才行。
……
而在静纯逃跑的时间里,和敬师太她们也发现了一些异常。
成秋看着女子成灵所指的方位,微微蹙眉:“你是说,方才你看到的人影,就站在那篱笆那里和静南说话?”
成灵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起码,静南受了重伤,一直都待在此处没动弹。那人……若真是存在,应该是她的旧识,只是我们来得快,她没来得及被救就又被抓到了。”
“不尽然。”成秋却摇了摇头,眯着眼睛看不远处那小木屋,蓦然回头望着和敬师太:“师太,两盏茶的功夫之前,我和静纯,就在此处……”
面色始终平静的和敬师太微微变色:“你是说,静纯可能没及时离开,恰好撞见了求救的静南?”
“静纯?”那成灵惊讶地重复:“那个从外地来的静纯?”
和敬师太微微颔首。
成灵顿时懊恼地咬牙:“早就说了,早些把她交到我们这边来,就不会生出这些事端了!”
“静纯并非观中之人,是陪着她师傅过来求学问道的,若是没有好的名目,无端在观中消失,外人岂能不知道端倪?况且,那静纯好像和京都一家贵人有来往,上一回,那贵人来了大觉寺,好像就有救治她师傅的意思。只是似乎双方也算不上熟络,最后静纯还是来求的我们……”
成秋淡声辩驳,眉心拧成乌云笼罩的态势。
那日她听闻静纯下了山,心里有些不安,才特意去大觉寺打听的。这才知道,静纯原来下山求人去了。
险些就打乱了她们的安排,好在,最终那贵人的情静纯还是没有承,她派去了人说她能救,静纯这个单纯的小尼就欢欢喜喜地应了。
但再单纯,被抽血放血几回,也不会毫无想法。她原本就打算,近来找好了名目,就让她们师徒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却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让她措手不及。
“贵人,什么贵人能比得上那位?”那成灵满不在乎,嘴里仍旧全是牢骚。和敬师太却变了脸色,怒斥道:“闭嘴!什么人你都敢编排?”
成灵悻悻地望着自己师傅,也心知自己犯了忌讳,不敢再多说。
成秋不理睬这个蠢货,紧锁着眉头沿着小木屋附近仔细地看,月光移到她脚下,她漫无焦点的目光忽地一沉凝,弯腰捡了一堆小石子起来。
“师太,您看。”
和敬师太捏着佛珠转,看着那沾满了星星点点血迹的碎石子,瞳孔微缩。
“不管是不是静纯,看来方才此处确实有人在。”
血迹都还是新的,代表那无意中受伤的人没离开多久。
和敬师太看着成秋:“去看看那静纯在不在她自己房中,查一查,她手上有没有这样的伤痕。若是有……直接将人交给成灵吧。”
“是。”
圣手成秋领命而去。
和敬师太幽幽地叹了口气,心下那份不安被无限放大。她隐隐觉得,好像要大祸临头了。
一盏茶后,成秋灰白着脸色,隔着老远就摇头。
和敬师太捏着佛珠的手一顿。
“没人在……她师傅那里也没人……我问过那边的师姐,没人看见她过去过……不过,侧门被人打开了。”
她话没说透,但和敬师太明白。言下之意,多半是静纯察觉到了危险,抛下她师傅自己跑了,连招呼都没有打一声。
“倒是心狠。”成灵面色复杂地叹了一声。
“她是个聪明人。”成秋却冷笑一声,若她不走,她师傅才是死定了。
这样的关头,成灵也没了挤兑这位师姐的心思,面带几分焦急望向主心骨:“师傅,那……我们要不要知会贵人一声?”
和敬师太一默。
“不必,先派人出去在附近找静纯,若是不在,便张贴告示往京都的各大客栈,说仙安观里出了偷窃贡品的窃贼,让她无处安身……”和敬师太沉沉吐出一口气,不消多时就有了决断。
仙安观在京都还是有一些名声在的,一些世家大族的女眷,对她们也是礼遇有加。那些大小客栈,大约也乐意给她们一个情面,若看到了,不会置之不理。
至于告诉贵人……和敬没那个想法。贵人高高在上,喜怒无常,若是知晓了,先前的功劳只怕一朝就会付诸东流,还要记恨她们办事不力,让一个外来的小尼逃了……
可就是这外来的小尼,生得太过貌美,她们做成的东西,连着几次都得了贵人的夸赞,这才铤而走险,没有立时将她关起来——忌讳静纯背后的靠山是假,制造那东西,需要献血之人心境平和,乐观向上,效用才更好才是真的。
若都像静南那样等死,那东西也没那么好的效用。
成灵听到这儿,有些不安:“可,若是她胆小怕事,只顾自己性命,不理会静南和她师傅的死活,向京外逃了,我们怎能抓得到?”
和敬看了她一眼,有些失望:“若是她真这么胆小怕事,只想逃开,反倒是没机会坏我们的事了。”这个徒弟,仍旧是那么的愚蠢,难以教化。
“那往外逃了也好,也算是保全她自个儿的性命了。”成灵笑了笑。
成秋却没言语,眉目沉默。
静南或许是这样的人,可静纯……不会。
她被她诓骗着当了这么多日的“药引子”,除了起初那次有些惊吓,觉得坏了佛门的规矩,要入无间地狱的,后来,一次比一次坚定决绝,好像她将她的血放光了都无所谓——只要能救她师傅的命。
她有信仰,一则来自她师傅,二则来自佛门。
所以,她半点不会相信,静纯会自己逃跑,不顾将她养育长大的师傅和爬到她面前求救,奄奄一息的静南。她离开,定然是为了让她师傅活下来。
那静纯,有什么把握能救出她们二人呢?
成秋忽地看向面色黑沉的和敬师太:“……师太,或许,我们还该防着一处……”
和敬看了过去。
“……英国公府。”
那一日,那知客接待的人,据说就是英国公府的表小姐。
*
静纯戴着帷帽,一身寻常女子的打扮,厚厚的帷帽将她是个尼姑的事实遮掩。
她愁眉不展地走进寄身的客栈,忽地眉心一跳,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仙安观中的人!
难道她们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踪迹,找到此处来抓她了?
她心头狂跳,强忍着大步逃出去的冲动——这里是闹市,跑起来太多顾忌,随时可能被人拦住,她也不知那贵人的人手会不会在附近……
即便没有那贵人插手,她们是仙安观的人,围观的百姓说不定也会给情面,出手帮她们抓人。
静纯强自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坐在了角落,抛下一个铜板,静默地喝茶。
她端着杯子,茶未入口,只侧耳仔细听着她们交谈的话。
成秋拿着一副画像,道了声阿弥陀佛:“……这静纯是贫尼观中的,可惜手脚不干净,偷了贡品连夜躲下山去……贫尼有心清理门户,只是人手不足,一时找不到静纯。若施主瞧见了,还请告知仙安观一声,此举,必能积善积福……”
做生意的人,个个都盼着点吉利兆头。那客栈掌柜闻言点了点头,立时拍着胸脯道:“大师傅还请放心,若瞧见这小贼,我定然给送到京兆尹府去!”
成秋目光闪了闪,忙低声道:“那就不必了,家贼……自然还是要观里先处理。闹到官府,未免难堪……那静纯年纪小,或许还有悔过的机会……”
这样的年代,宗族执法要先于朝廷,出家人也不例外。一切罪责,应该让观里先处置。
掌柜露出了然的目光,叹了一声:“果真还是大师傅心存善念,对这样的人还肯手下留情……我等,终究都是凡夫俗子。”
成秋矜持地笑笑,不再多说,施礼后带着人离开。
等人一走,那掌柜想了想,喊来伙计:“二楼西边那个厢房,是不是住了个形迹可疑的女子?”
他过目不忘,对这样的存在隐隐有印象。只是当着仙安观的人,他没敢直说——仙安观要面子怕被人知道家贼,他们开客栈做生意的,也怕被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连累,坏了声誉。
那伙计想了想,神神秘秘地道:“……是啊,小的偷看过一回,那女子好像没头发,还生得十分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哪位大官在外头养的小,得罪了大妇,被人剃了光头……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