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府娶媳妇, 十里红妆,财大气粗,围观的百姓都啧啧称奇, 脸上带着艳羡惊叹之色。
裴宣身姿笔挺,一身朱红的新郎吉服, 胸前系着大红花,佩戴若干坠饰,此刻端正坐于高头大马上, 那芝兰玉树的容颜上沾染着星星点点的璀璨温和, 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一时都看呆了, 难以将面前这个隽秀又清艳的年轻人同凶名在外的锦衣卫联系起来。
甚至有人在暗暗嘀咕, 是不是那些朝官们嫉妒小裴大人的相貌, 故意败坏他的名声?
“这裴大人生得可真俊俏……”
“听闻那陆小姐也是绝世美人呢!”
百姓们交头接耳,人群中,申大娘和戴着帷帽的静纯朝这头张望。
静纯的手拨开一线布帘, 扫了一眼视线中央的裴宣, 心下微微安定,目光逡巡片刻, 又看到随花轿行走的穆瑞, 便不动声色地拽了拽申大娘的衣袖,眼神示意。
她们打听了这些时日,总算是下定了决心。只是等到准备上门的时候,两家的婚事筹备到了最后关头, 生人也是很难不被人注意到的。且……国公府那头,似乎一直有眼线盯着, 申大娘就看到过一位外地来的尼姑被婉拒后, 没走出多远就被一群人带走了。
而今日, 裴陆二人大婚,大街上鱼龙混杂,又不时有捡喜糖的百姓穿行,或许……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申大娘与静纯对视一眼,见后者微微颔首,前者便定了神色,状似无意地拨开人群,往穆瑞的方向悠悠而去。
……
穆瑞站的位置其实很贴近花轿了。
今日是大人的大喜之日,大人也时刻担心着,是否会有不长眼的人冲撞了这喜事。穆瑞守在近处,一旦有异变,能及时将暗中的护卫召集,拱卫花轿中的陆明舒。
不过,穆瑞其实并不怎么担忧——这里是天子脚下,人人都知道今日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大婚之日,会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
话虽如此,但既然大人交代下来了,穆瑞还是一一谨慎去办。
目光随意地在周边一扫,穆瑞脸上的喜色微顿,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按原路线折返,旋即聚焦之处便是微微一凝。
一个粗布衣裳的妇人,靠得离花轿越来越近了。
是想讨喜糖吗?
他敛了眉目,片刻后又和善地笑着,从荷包里抓出一把糖,在那妇人又靠近几分的时候及时递出去,身子也挡在了花轿的车帘前:“大娘是想沾点喜气吗?”
左手则悄悄地摸上了背后挂着的一把刀,不敢大意。
越是这样平凡的人,越可能是被人精心培养的刺客。
申大娘一面走,一面手心已经布满了汗,连步子何时往花轿帘子那里倾斜了都毫无察觉,此刻被穆瑞拦住,她微怔,后背立时出了许多冷汗。
她也是常年拿刀具防身的,自然看出了这小厮似乎是对她起了戒心。
申大娘立刻将步子退了回来,笑眯眯地道:“是嘞,是嘞,我家小子现在还没娶上媳妇,想讨些喜糖,也让那小子沾沾大人们的福气!”
恭敬地弯着腰将穆瑞手里的糖接了过来,弯身的瞬间,低声道:“仙安观的静纯小师傅有难,想求世子爷和世子夫人庇护一二……”又迅速地报了个地址,旋即便乐呵呵地退后。
穆瑞神情微微一怔,有些古怪。
仙安观?
那不是庵庙吗?
国公夫人倒是信这个,可他家世子爷和陆小姐好像都不信啊……不对,陆小姐近来好像在家里设了个佛堂,莫非是开始信了?
他皱了皱鼻子,觉得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静纯……好熟悉的法号。
他瞪大了眼睛,忽地想了起来。当日大人受伤,陆小姐扮成小厮来探望,好像就有个叫静纯的小尼姑,哭哭啼啼地上门来求,陆小姐也跟着去了。
后来他问过大人,大人说,那小尼对他们有恩情。
如今,她又有难了?还是说,是挟恩图报?尼姑庵里,能有什么大难?
穆瑞神情变换一刻,并不愿立时去禀报,目光追随着那大娘的身影,落在了一个穿着素色衣衫,戴着帷帽的女子身上。
那是静纯?怎么一副还俗了的打扮?
穆瑞想了想,背过身去往后看了一眼,弟弟穆顺正在和陆家来的小丫鬟嘻嘻哈哈,见他看过去,忙收敛了笑脸,神情严肃地走过来:“哥,有什么事吩咐我?”
穆瑞白了他一眼,没个正形。
但这小子忠心还是没话说的,他低声说了几句,穆顺连连点头,趁人不注意,猫着腰挤出了围观人群。
穆瑞再度回首,方才那一老一少站立的地方已经再无那二人,唯有一对挤进来看热闹的夫妇,抱着婴孩乐呵呵地笑。
……
花轿外的暗流涌动,明舒并没有机会察觉。
她吃了几口裴宣特意送来的糕点,觉得空空如也的肚子舒服了不少,便也不多吃,免得待会儿繁琐的流程之下失了仪态,坏了规矩。
花轿在英国公府大门前停下,今日的国公府,开了正门,喜迎新妇入门。
全福夫人扶着她下轿,带着她跨过了马鞍,朱红的毡毯与红盖头连成一片,她的视线里仍然是那美丽的艳红之色。
她懵懵懂懂地接过那红绸,另一端被攥得稳稳的,她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嘱咐她要小心脚下,她下意识地微微点头,点完才意识到她蒙着红盖头,他大概是看不见的,才轻声嗯了一声。
裴宣的脚步微微一顿,那软软糯糯的声音落入耳廓,他在云雾里上下折腾了大半日的心才缓缓放到了肚子里。
他不晓得那些早早成亲的故友们在那一日会不会像他一样,思绪一直恍恍惚惚,感觉都快分不清东南西北,连走路都觉得没有使力的地方。
脑袋里一直冒出荒谬的想法,诸如她在进门之前跑了怎么办,盖头下的人万一不是她可怎么办,没出息极了。
拜了高堂,这对新人便被送进了新房。
耳边是有些嘈杂的声音,鼓动着新郎官将新娘的盖头掀起来。
裴宣望着那乖巧听从指挥坐到床西的女孩子,接过喜秤将那大红的织金盖头挑起,美人精致的下颌、饱满艳丽的朱唇、小巧玉润的鼻尖、灵透潋滟的瞳眸便一一出现在视线中。
人群中似乎有人低低吸气。
“新娘子可真漂亮……”
“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或是真心夸赞,或是顺势恭维,但对于陆明舒的美貌,从这反应中便可窥之一二。
明舒没在意旁人的说法,她的视线自恢复了清明后便直直望向那高大挺拔的身影。
裴宣也在低头看着她,眼中是不容错识的欢喜和明亮。
她抿了抿唇,满室锦绣辉煌落入她的瞳眸中。
裴宣呼吸微顿,在床东坐下,二人接过系着五彩丝线的合卺酒,在全福夫人的提醒下按照礼数喝了酒。
明舒本想着饮酒伤身,想默不作声地悄悄含着,谁知那酒入了口,却并无半点热辣之意,她微微抬眸,询问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裴宣借着喝合卺酒的功夫贴近了些,低声道:“喝一杯,无碍。”
她这才放下心来,心知这“酒”他定然也是仔细过目过的,便缓缓饮尽。
新房里却有妇人打趣的声音响起:“……瞧瞧这小两口,这会儿就急着说悄悄话了!”
“是啊,年轻真好啊!”
明舒闻声耳尖微红,小心地去看裴宣,却见他笑得散漫自在,倒有几分风流倜傥的洒脱,好像很乐意被这样调侃似的。
说话的人大概是裴宣同族的亲戚,明舒不曾见过,裴宣笑了笑,起身道:“前头摆了酒席,还望几位婶婶嫂嫂赏我几分薄面……”
众人的视线在明舒脸上一扫而过,也不多留——京都没有闹洞房的规矩,她们也不过是一时好奇来看看,再者裴家的人和陆家从前也并不相熟,留下和明舒说私房话,显然情分也不够,反倒有巴结的嫌疑。
于是纷纷从善如流地出去了,明舒见状微微松了口气,对目光还热烈地落在她脸上的裴宣轻声道:“你少喝些酒!”
不然洞房花烛夜再闹出什么笑话,可就不好了。
裴宣挑了挑眉,这丫头居然还记着上回他醉酒后的模样——不过,上次他是和她哥哥喝了太多才那般模样的,又不是他酒量不行!
这话他没说,免得暴露了他醉酒后的事都记得一清二楚的事实,只是捏了捏她的手,含笑点头:“好。你若是饿了,便先吩咐人去叫些饭来,我院子里有小厨房,不必计较坏规矩。”
明舒点了点头,见他交代完了准备要走,想了想,小声试探道:“那我,等你回来?”
他只让她饿了先吃饭,旁的……倒是没说。
裴宣闻声脚步微顿,回首无声地看着面如霞飞的美娇娘,清亮的眸光变夹杂着有些意味深长的幽深,低笑一声:“好……我会尽快回来。”
待裴宣走了,明舒扫了一圈屋里的装潢,目光落在了门口侍立的几个丫鬟身上。
为首的那个见状便笑着过来自报家门:“……奴婢茯苓,见过世子妃。”
明舒笑容和善地微微颔首。
按照规矩,她从陆家带过来的丫鬟得等明日认亲敬茶结束后,才能开始当差,是以丹兰她们此刻并不在她身旁伺候,而是在外院一处席面喝喜酒。
茯苓见这位世子妃待人并没有什么架子,便主动道:“……您头上这首饰沉着呢,可要奴婢先帮您卸了去?”
“好。”她点了点头,也确实觉得这足金的凤冠压在脖子上快让她直不了腰了。若是放在从前,她或许会硬撑着,可想起肚子里还有一个等着她护着,便没那么多充面子的想法了。
茯苓便小心翼翼地一一替她卸去,听见她问:“你是世子爷屋里的大丫鬟么?”
茯苓笑了笑:“世子爷不喜欢让婢女近身……从前都是瑞爷在跟前打点,奴婢也不过是管着院子里的小丫鬟和一些名贵的花木,平日里拟拟菜单子,给瑞爷过目一二罢了。”
明舒微微点头。
她知道裴宣是惯用小厮的,今日提了茯苓进屋,大约是为了方便她使唤,免得她手头没有得用的人,碍于脸面饿着渴着。
茯苓却在偷偷瞧这位新主子的脸色。
见她听闻此事并没有溢于言表的惊讶或是欢喜,心头亦是微微一震。
她打小就被夫人安排到东山居服侍,可几乎没什么机会近世子爷的身——实则她也没有那种想法,不过世子爷这样视婢女为洪水猛兽,还是让她有些受挫。
可前些时日,瑞爷却忽地将她们召集到一块儿,嘱咐她们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侍奉即将过门的世子妃,不免让她很是吃惊。
她还当世子爷是那种不关心风月的男子,却没想到原来是对一人情有独钟,其余人都不愿多看了。
眼下瞧见这位新夫人美得令万物失色的容貌和在世子爷跟前的随意又不失娇媚,她心头才有了一番明悟——和她比起来,府里众多对世子爷有心思的婢女,简直就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见明舒此刻坦然自若的神情,茯苓不由又谨慎了几分,将卸下的钗环放入锦匣中,笑吟吟府问:“……世子妃可要用些饭食?前头来了许多阁老和大员,一时半会儿,世子爷怕是走不开。”
裴宣给的糕点她没敢多吃,眼下确实是有些饿了,闻声,她想了想,点了点头:“……煮些面食吧。”
茯苓哎了一声,笑得眉眼弯弯,正准备出门去吩咐厨房开火,恰逢此时,听见有人在外叩门。
她讶然地去开门,便见高蘅丹俏生生地站在门外,看见她,温柔一笑:“茯苓姐姐,表哥在外头忙着,我怕表嫂一个人在屋里太闷,特意来陪她说说话。”
茯苓开门的手微顿,没回头,却是径直走出了门外,反手将门关上,隔绝了高蘅丹有意无意往屏风后面钻的视线,低声笑道:“表小姐,世子妃她累了一天,这会儿在小憩呢……倒是不方便让表小姐进去。”
高蘅丹一愣,有些不信:“怎么会?表嫂可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表哥还在外头陪酒,她怎么能先睡?这也太……”
她想说陆明舒不懂规矩,但立时生生止住了话头,因为茯苓的脸色已经明显地沉了下来。
“表小姐慎言,这事儿也是世子爷叮嘱的,不许旁人来打扰。表小姐若是将裴家和高家看做一家人,刚才那话,可不能在外头提起,免得坏了裴家的名声,自个儿也落了个多嘴多舌的名头……再者说了,方才应天府和扬州府的伯夫人和奶奶们一块儿在的时候不见您来,这时候您来了,万一撞见世子爷醉酒回来,您还未出阁,岂不是名誉受损?”
高蘅丹被这劈头盖脸的一番话砸得眼前发晕,面色忽青忽白。
东山居的一个丫鬟,竟然对她这么不客气!
她只是震惊那陆氏没个规矩,这茯苓倒将她和整个裴家的名声联系起来。好像若是回头外头传了陆氏什么坏话,她就要将罪过扣在她头上似的!
还排揎她不懂规矩,不该在这个时候单独过来……
高蘅丹心头又羞又恼:她不得不承认,她此时过来,的确是抱着一些心思的——或是在那陆氏跟前亮个相,他日便有更多借口来寻她说话,一来二去,总能碰到表哥几回;若是真像茯苓说的,表哥醉酒回来恰好碰见她,那更是好事……
若能扶表哥一把,在那陆氏心头种下一个疙瘩,他们夫妻不和,她就有更多机会了。
可这番心思被茯苓几乎这样直白地点出来,高蘅丹脸皮再厚都待不下去了,冷着脸道了一声既然如此她先走了,便拂袖而去。
茯苓站在原处没动,确认她离开了,才松开了拢紧的眉头,招来一个小丫鬟吩咐她去厨房。
待她进了屋,便见新夫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方才那是什么人?”明舒语气不咸不淡地问。
她没看清人脸,但听到了茯苓敷衍她说自己已经小憩了的话。
茯苓低声道:“……是国公夫人娘家庶出的表小姐,自小养在庄子上,没什么规矩……方才说想进来陪您说说话,奴婢想着您又不认识她,平白落得不自在,便寻了个借口将她打发了……世子爷平素也不怎么搭理她的,你不必将她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