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实在是后怕极了,这人一向看上去冷静镇定,怎么关键时候,犯这样的糊涂?若方才他真的喋血当场,她简直无法想象……
裴宣看着她发怒的样子,先前始终难褪冰寒的眸子像是缓慢消融的冰雪,一层层化开,似春风回暖,带来了无限生机。
他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揉捏,另一只手指腹小心地去擦她的眼泪,轻声道:“这么说,鞠园那次,你那簪子,真是用来行刺的?”
所以,要在事发之前,和他想办法划清界限。可他偏偏没如她的意,让朝堂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对她有意。
他越擦,明舒的眼泪就掉得越凶,呜呜咽咽地捶着他的胸膛:“都怪你!我……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晋王想用命格之说控制我,让我变成他听话的附庸……当时我家的事,他和沈容安定然都在里头掺了一脚,是仇人,杀了也是应当的……我不杀他,陆家的其余人,估计日后也活不了……”
“蠢丫头。”他叹息一声,拿着她的帕子帮她把脸擦干净:“他在禁宫都有暗卫,行宫的安全,又岂会全权交到我手里?只怕你还没出手,就先被杀了。”
明舒情绪稳定了些,只是说话还有些抽抽噎噎,不满地小声反驳:“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若是想抱我,和我亲近,难免会有懈怠的时候……”
裴宣眉心微拧,拉平了嘴角:“你还想让他占多少便宜?嗯?”
方才听到晋王那番话,他简直被气昏了头。他明明是对明舒有心思,却不肯用正大光明的手段,或是虚与委蛇,或是强取豪夺,他一想起这样的人对她起了龌龊的念头,就觉得难以容忍。
他也配么?
想到方才拉她的手时她微微皱眉的样子,裴宣将她宽大的衣袖往上拉了拉,果然瞧见她白皙的手腕上有些青紫的痕迹,像是被人十分用力地攥着,留下的指痕。
他眸色微冷,咬着后槽牙道:“混账东西!”他一定要杀了他。
明舒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往他怀里缩了缩,道:“他……他只是把我往屋里拽,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裴宣低头看着她眼含泪花,巴巴地望着他,小声自证清白的模样,心软了下来,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
他又不是那等疑神疑鬼,为了闺誉能将自己的女人逼死的迂腐男子。况且今日,归根结底是他在宫里的耳目不够多,没有及时勘破晋王的阴谋,害她吓成这样。
比起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儿,她在那关头,能和自己心意相通,没受晋王的胁迫傻乎乎地选择跟着晋王,就足以让他心动。
他将她抱起来在怀里,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亲,温声缓缓道:“你今日做得很好,以后也要记着,你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比那些身外之物重要得多。你要珍视你自己的命,别想着忍辱负重让我独活,那样,我是活不下去的。”
他一个八尺男儿,说出这样的话,听起来有些没出息。但明舒心里却暖得不像话,她知道,这个不善言辞的男子,在用最直白的话表明他的心意。
他在告诉她,他们是一体的,不应想着舍弃自己保全他,只有一起活下去,才是最正确也最完美的结局。
她眸光动了动,抱住他的颈子,哼哼了一声:“别只让我记住,你也要记住,绝对不能先死了……真是好狠心的人,方才难不成想让我带着你的孩子,未婚守寡?”
裴宣闻声,抓着她的手臂将人推开了些,笑着望着她:“你知道了?”
她轻哼一声:“不知道,但晋王都看出来了,应该是真的吧?”
一面说,一面悄悄地拿眼睛看他,模样隐隐有些期待。
“先前那给你问诊的大夫说像是,但月份太浅看不出来,明日再去请一次大夫,大概就能瞧出来了。”他望着这女孩子哭过之后脆弱得惹人怜惜的模样,爱怜地轻柔着抚了抚她的小腹,“真是意料之外,你还是个孩子呢……怀了它,难免要吃些苦头的……”
闻言,被证实了这惊人的消息后,有些呆呆愣愣的明舒立时警惕地往后坐了坐:“你不会不想要这个孩子吧?不行!我不怕吃苦的!”
那里面,是她和他的孩子。在最艰难的时刻,决定出现陪伴他们……无论如何,她都想将这个小生命留下来。
她才不是孩子呢,她都及笄许久了。许多从前和她年岁相仿的贵女,有的也成了母亲了,她怎么就成不得呢?
“我是心疼你。”裴宣失笑,将人捞回来,压在马车壁上亲了两口,将她鸦羽长睫上残留的泪珠吻掉,温柔疼哄一番,眸光也亮了起来:“我也盼着它呢,盼了许久了……”
或许放在从前,他会觉得这个孩子来得有些不是时候。可今日过后,他们二人的心之间再也没有了遮掩和阻碍,那是他们相爱的印证,又怎能轻易舍弃?
为了她和这个将出世的孩子,他也一定要清扫掉那威胁他们小家的障碍,让她们母子二人,安安稳稳地见面。
*
次日是个大晴天,晌午明舒刚用完了饭,便见裴宣带着上回那个老大夫来了。
她微微有些赧然:上回她以为这老大夫是说她没病装病,还在心里怨怪了一阵的,没想到,知情者另有其人。
这般想着,不由斜嗔了始作俑者一眼。
裴宣装没看见,淡声道:“烦请大夫您再给我家娘子瞧一瞧。”
这称呼让明舒双颊泛红,乖顺地伸出手让大夫把脉。
老大夫则有些目光异样:上回来,这夫妻俩还是一副面和心不和的疏离样子,如今瞧着倒是柔情蜜意,琴瑟和鸣,看来,这个孩子的到来还是能缓和夫妻关系的。
所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为医者,这也是难得的很有成就感的时刻了。
这么一想,他越发不敢大意,怕诊错了脉让人家空欢喜一场,反倒碍了他们夫妻情分,于是全神贯注地给明舒诊脉。
诊了一次还不够,又谨慎地让她伸出另一只手再诊一回。
这么一弄,把原本不怎么紧张的明舒都弄得紧张起来,疑心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疑难杂症,又被这大夫看出来了……
明舒如此,裴宣更是如此,眉头紧锁着,手心都在冒汗。
终于,那老大夫收回了手,摸着胡须笑眯眯地道:“不会有错,尊夫人这脉象,是喜脉无疑。如今已是两月有余,只是夫人身子纤弱,似乎前不久受了惊吓,胎像有些不稳,未足三月,还是宜静养。每日再定时定量喝些固胎药,便无大碍。”
裴宣听到喜脉刚松了一口气,又闻受了惊吓胎像不稳,暗道这民间大夫还真有几分本事,接过大夫写的药方,道谢并给了一大笔诊金。
老大夫眼睛微亮,临走时又笑道:“夫人怀着身子,难免容易胡思乱想,精神倦怠,若是家里人时常在一边宽慰,应可缓解。”
他这可是十分良心了,还劝他们小两口平日里多相处。
实则老大夫也是瞧着这两位金童玉女般的般配,如今又得了喜脉,看着更是喜人。人老了,就愿意看一些美好的事物——他巴不得这对小夫妻能白头偕老,少争吵起纷争。
裴宣紧皱的眉头松了松,含笑道谢。
待将人送走了,裴宣坐在她身边,温声道:“大夫的话你也听到了,你胎像不稳,要好生静养。没什么事,最好不要出门了。”
她微微颔首,望着那如今还平坦得看不出痕迹的小腹,眸色有些新奇,摸了摸,却也没感觉到什么动静。
至于出门什么的……她也没这个兴致,眼下她最盼着的事,就是能看到这个小家伙平安降生。
“这些时日,我若是能早些下衙,就来陪你……”裴宣想起那大夫叮嘱的话,目光柔和。
明舒闻声忙道:“不用,我三叔他们最近就要回来了,不用你天天过来。”
裴宣原本就被晋王盯着,他若是不安心办差,被人抓住了把柄,只怕会有麻烦。
他默然了片刻,点头道:“也好。”
明舒怕他不高兴,抱着他的手臂笑道:“三叔回来了……那,你也就该上门送聘礼了吧?”
他心情一荡,紧绷的嘴角缓缓弯了起来。
是啊,陆家亲长回京,父亲那边他也打过招呼,这桩婚事,就再也没有拖延的理由了。
他俯身在她唇上印了一下,嗯了一声:“也不消多少时日,最多还有半个月,我就能娶你过门了。”
明舒登时笑得眉眼弯弯,恬静而又柔顺,对未来带着无限的盼望。
裴宣心思一动,俯身在她小腹处停留,耳朵贴了上去:“……这时候,能听到孩子的心跳声吗?”
明舒怔了怔,有些手足无措:“我……我也不知道……”又语带期盼地问:“你听到了吗?”
她身边没有女性长辈在,这种事,也只有懵懵懂懂的份儿,一切听医嘱便算是本分了。旁的,却是一概不知。
裴宣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但此刻听了好一会儿,也只听到微弱的声音,若有若无。
坐直了身子,却一脸严肃地道:“我听到了。”
“真的?什么样的?”她忙道。
“声音太小了。”裴宣敛眉,捏了捏她的脸:“所以你要好好吃饭,养好身子,它才能长得更健壮些。”
“哦。”她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乖顺得很,看着自己纤细的腰肢,难得的也有一丝惆怅:“是有点瘦……让它受苦了……”
裴宣望着她那乖巧得不像样的模样,只觉得心都软成了一团。
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却还像个孩子一样,他说什么都信,那从心底汹涌而来的爱怜将他包裹,他忍不住捧着她的脸,无比小心地像在吻一件珍宝似的,亲了半天。
明舒很享受这样的亲吻,享受被他珍视的感觉,一双明澈的眼睛水汽氤氲,又想起自己刚被诊出了喜脉,只敢虚虚地拉着他的衣袖。
雕梁画栋的檐角浸沐在日光里,像披上了金黄的衣裳,满院只有秋风轻扫树叶的声音,二人被笼在一团墨绿的影子中,微阖着眼睛,一同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安好。
……
隔日。
空落了许久的陆宅迎来了归人。
明舒得到消息,又惊又喜,扶着丹兰的手往二门上去。
见到一位妇人熟悉的面容,她红了眼圈,期期艾艾地蹲身行礼:“三婶娘……”
她实在是没想到,三婶娘居然还活着!简直是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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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59章 归家
◎那一口气,无论如何都不能丢◎
陆家三房夫人娘家姓程。
程氏远远看见明舒主仆几人侯在垂花门上, 便微微红了眼,走近了见她要拜,又急忙去拉她的手, 上下打量了一圈,眼角就有了泪:“好孩子, 你受苦了!”
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海棠红团花褙子,戴着金镶羊脂玉的簪子,高个子, 鹅蛋脸, 眼角虽因年岁的侵蚀不可避免地长出了些细细的皱纹, 但仍能瞧得出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只是此时因连日赶路, 程氏的神色中透着几分疲倦, 但见到亲人的喜悦,显然将这份疲倦冲淡了不少。
物是人非,不光这宅子是新的, 连侄女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成了陌生的面孔。程氏一时悲从心来, 不知该说些什么,恰逢此时三老爷陆项怀简单打点了外院的事赶上了妻子的脚步, 目光扫了一眼明舒, 紧皱的眉头微松,叹气道:“走吧,进去说话。”
程氏神色亦微微一凝。
外头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更何况, 家里久无人打理,此刻的程宅, 大约与筛子也没什么分别。她也是高兴糊涂了, 闻言便拉着明舒的手拍了拍, 二人携手跟着陆项怀往垂花门过去的花厅去了。
明舒也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想问,只好压着,到了花厅,丫鬟们奉了茶,便被她挥手赶了出去,迫不及待地看着程氏:“三婶娘,您怎么会……年初的时候,您不是……”
话开了头,她却欲言又止。
家里出了这么多的事,那两个字对她而言,太过于沉重,太过于不吉利。
但她的确记得,当日程氏回娘家探亲,恰逢一场地动,她与幼子一同毙命在那祸事中,家里还办了丧事。结果现在,程氏竟然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
程氏看着有条不紊地鱼贯着退下的下人们,微微有些失神。
她闻声与上首的陆项怀对视一眼,苦笑道:“……这灭家之祸,你爹爹他早有察觉,也是和我们通过气的。你三叔他放心不下我和弘儿,便索性让我们假死脱身……”
明舒愕然:“可……地动是天灾……”
这要如何能计算清楚?
陆项怀摇了摇头:“原先没准备用地动遮掩,只是没想到恰巧撞上了,便利用了一番,倒是比人祸更自然些。”
明舒这才信了,她迟疑了一下,小心地开口道:“叔父,那我姐姐她……”
既然三婶娘是在事发之前就安然脱身的,那……据说上吊自缢的她的长姐,是否也是使用同样的方法金蝉脱壳了呢?
她忍不住期盼,期盼那一丝的可能性。
三房夫妇对视一眼,陆项怀没说话,程氏目光有些怜悯,柔声道:“舒丫头,你姐姐的尸身……是你爹爹亲自去收殓的。到底是生是死,我们没人知道。我只知道,她后来没有联系过我们,音讯全无……”
想起端庄大方的陆明宸,程氏也是止不住地叹息:“当日,她是真得了恶疾,好好的一张脸,疼痛难忍,被挠得冒血开花……那样的痛苦,寻常女孩子难以容忍……或许,她是真寻了短见。”
陆明宸的生死她不敢打包票,也不愿欺骗明舒——大风大雨已过,她也是要嫁为人妇,主持中馈的大人了,没必要再善意地欺骗她。陆家的女儿,眼下应该什么都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