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日的风言风语她都知晓,只是没想到,殿下竟然时至今日还不死心。
为了小姐的安危,她觉得不应该违逆必定会登上大宝的晋王殿下,可方才看到小姐和裴大人柔情蜜意的模样,又有些踟蹰起来,不知自己来这一趟是不是害了她。
可晋王鹰隼般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小姐,我们许久不见了,不如和我去说说话?”
明舒本想应好,可看见裴宣那张臭脸,又注意到了秋环的眼神,便又将话咽了下去。
“这么多贵人在,不方便,不如等宴席之后再说?”她笑靥如花地看她一眼,语气很软和,却不容置疑地拒绝了。
秋环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望,忙不迭地点点头:“也好。”便转身走了。
裴宣沉凝的面色这才缓和下来。
他捏了捏她柔若无骨的手,在掌心里玩了一圈,低声道:“虽是你的旧仆,可人心难测,如今在宫中,还是该提着几分小心,免得被人算计了。”
她嗯了一声,自然心里也清楚。
秋环不再是当年的秋环了,她们并无主仆的名分,如今,真说不好她是心向晋王还是向着她。虽然,她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到了宴席尾声的时候,外头忽地吵闹了起来。
皇帝不悦地皱眉:“何人在那边喧嚣?”
有内侍跌跌撞撞,形容狼狈地奔跑过来,跪伏在天子脚下,结结巴巴道:“陛、陛下,不好了,前头走水了……”
第57章 夜会
◎简直就是个十足十的疯子◎
闻言, 皇帝眉心跳了跳,面色阴沉地站起身来远眺,果真看到勤政殿后有一殿宇上空隐隐有异样的火红之色, 瞧这模样,火势不小。
设宴之地在前殿与后宫中间, 离此处并不算远,那内侍擦了一把汗,忙道:“陛下, 不若先移驾去别处, 免得火势蔓延, 损伤了龙体……”
“要是能烧到这儿, 朕养你们有什么用?”皇帝咬牙切齿地踹了那内侍一脚, 看了一眼面色难看的太后,到底也没执拗,叹息一声, 道:“众卿先随朕移到望月阁吧。”
望月阁近水, 又远离此处,倒是没什么危险。
众人应诺。
皇帝心情很不好。
难得在宫中设宴, 竟然闹出这样的乱子, 当真是不吉利极了。
苏贵妃扶住皇帝的手臂,娇笑道:“陛下何必伤神?底下人办事不当心罢了,事后再追查发落便是……又不是冬日里,储水是足够的, 要不了多少功夫就能将火灭掉。眼下,还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寿辰重要些。”
皇帝拢紧的眉头缓了缓, 有些郁卒地看了一眼经此惊吓面如金纸的皇后, 一言不发。
若皇后身子骨康健, 他难免要将这事怪罪到她身上——毕竟宫里多少年都没出这种乱子了,皇后一出来就有了,他心里怎能不膈应?
察觉到皇帝的目光,吴皇后眸光转动,剧烈地咳嗽着:“……臣妾久不理六宫事,下头的人松懈,让天家丢了颜面。臣妾愿请罪于佛前,为我大嘉朝诵经祈福,以求国泰民安……”
意思很明白,出了这样的乱子,是人为又不是天意。若是皇帝认为是她不吉导致的,那她愿意去供奉佛祖。
苏贵妃面上无辜又娇媚的笑意微顿,调子听起来有些委屈:“……是臣妾失职了,没有约束好宫人,臣妾愿意领罚。只是这样的场合,不知是不是有乱臣贼子的阴谋,陛下可千万要当心……”
她暗暗咬牙,没想到吴皇后如今竟然变得这般牙尖嘴利,再也不是起初那个老实巴交的将领之女了。
看那气色,分明就是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人,却偏偏要在她最风光的时候出来碍她的眼。她简直想不明白,吴皇后既没有宠爱,又没有儿子,家世也远远不如她,哪里来的底气和她作对?
皇帝闻声神情微微一凝,觉得贵妃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他登上大宝之前杀了不少兄弟堂兄弟,虽尽量斩草除根了,可暗地里还是不免留下了许多“忠臣”在悄悄裹乱。皇后的千秋节是大事,说不定这走水就是这些人谋划的……
若真是如此,他就有些不寒而栗了。卧榻之处,天子近前,这些人的手能伸到这么长吗?
“裴宣。”
正准备与明舒联袂离开的裴宣步子微滞,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一会儿不要乱跑,免得出什么事端。”
明舒点了点头,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你也要小心。”
毕竟是走水了,纵然裴宣武功高强,若是一个不慎,也会有性命之忧。
“嗯。”
他快步走到皇帝面前,拱手行礼:“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眯了眯眼睛:“去查查,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裴宣应是,走前远远看了那人群中鲜艳的一抹朱红,这才扶着腰间的佩刀面色沉凝地一挥手,带着数名锦衣卫离开。
宫廷盛宴,原本是不能带武器进宫的,但锦衣卫地位超然,时刻需要护卫皇帝的安全,自然算是特例。
明舒沉默地随着众人往望月阁去,没走几步,却被人挡住了去路。
她愕然抬首,便见一对锦衣华服的夫妇站在她面前。右侧那位戴着全套的红宝石头面,大红纻丝褙子上团花精致,梳着高高的牡丹髻,仪态雍容华贵,又不失温婉。
左边是一位国字脸,气度沉稳的男子,一身朱色万寿葫芦袍子,面貌生得不怒自威,但望着她的目光算得上和蔼可亲。
“小姐可是玉宛县主?”那夫人含笑问着,却并没有太多等待回答的意味,一双眼睛已经十分笃定地上下打量着她,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样子。
明舒回忆了一下方才他们所坐的大致位置,眸光微动,笑意盈盈地问:“是。敢问可是英国公与英国公夫人?”
高氏脸上闪过一丝讶然:“县主见过我们?”
裴家一门是武将,陆家过去则是翰林文臣里的翘楚,两家的交际圈子不同,素来是没有什么往来的。
明舒心里有些赧然:她其实不认识,只不过,听出了高氏熟悉的声音……说起来,那时她偷偷摸摸去裴家见裴宣,两人在高氏眼皮子低下耳鬓厮磨了好几日都没有被发现,现在想想,心里还有一些小小的负罪感。
“并不曾。”她屈身下去恭敬地福了一礼,笑着道:“只是夫人瞧着面善,仔细想一想,与裴大人生得还是十分相像的。”
闻声,高氏却是微微一怔,笑了笑:“这话,我还是头一回听见。人家都说,宣哥儿生得像国公爷。”
明舒也只是客套话,高氏如今算是她的长辈,不过是说些讨长辈欢心的寒暄之言而已。
与高氏的健谈大方相比,英国公看起来有些沉默寡言,但当明舒的目光看过去,他亦微微颔首,表示善意。
高氏特意拦下明舒,也是想仔细瞧瞧这位未来的儿媳妇模样性情。在席上,她看见裴宣一直在劝她不要吃一些寒凉之物,两人的小动作不少,便知她这素来让姑娘们望尘莫及的儿子是真动了心思的。
此刻离近了仔细看她,心里便是微微一叹。
女孩子面庞白皙胜雪,一双瞳眸轻灵而澄澈,从头发丝到脚,都是精致得不似凡人的模样。
一身朱红遍地金的月华裙,腰肢处隐隐可见柔弱无骨的媚态,整个人是纤细瘦弱的,但该有的地方都有。纯净的脸与姣好的身段同在一个身子上,却没有丝毫的违和,生生将容色拔到了寻常女子难以企及的高度。
这样的容貌,从前又有那样好的家世,自然是满腹诗书礼仪的才情,男人见了,怎能不动心?
怕只怕,是红颜祸水,会给家门带来灾祸。
高氏强压下心头的不喜,不愿再去想她是否和晋王有什么关联,在这种场合提起来,连国公爷都是要和她翻脸的。
她和她说话,是为了旁的小事。
明舒便见高氏亲热地挽住了她的胳膊,边走边道:“再过些时日,咱们便是一家人了,有些事我也不好瞒你。”
“夫人请说。”
“是这样……你也知道,宣哥儿他如今已是弱冠年岁,虽如今得了你这一门好姻缘,可前头那些年,房里到底也不能没个贴心人。按咱们高门大户的规矩,那些个通房,若是新妇不乐意得见,随意打发了就是。只是……”
她看了一眼神色不动的明舒,满脸笑意:“其余的人宣哥儿也没碰过,唯独一个叫晏如的,最是老实本分,素来做事也妥帖,所以,宣哥儿平日里都是让她侍奉的……那晏如是我看着长大的,一心一意想待在府里,我想着,将她留下来,日后若是你身子不爽利的时候,替你侍奉宣哥儿一二,也算是个帮手……”
明舒神色没什么变化,心里暗暗回想这个名字。
晏如……
那不就是上回她在国公府时被高氏撞破,裴宣随便说的一个名字吗?看来,那丫鬟也没说实情,便索性一直让高氏误会着。
“全凭夫人做主。”她和善地笑了笑,没有表达什么意见。高氏今日来就是要试探她的,她点不点头,也不会影响高氏这个掌管中馈的人的决定。
闻言,高氏眸中闪过一丝欣慰。
虽然不算是她最满意的儿媳妇,可看上去还算大度,既然能容得下一个晏如,将来,也就能容下高蘅丹。
于是拍拍她的手:“到底是陆家的女儿,确实温良贤淑。你放心,那晏如不过是个通房,你嫁过去了,权当是个寻常丫鬟使唤。若是肯让她诞下子嗣,抬个姨娘便是,若是不肯,也没有什么。”
明舒矜持地笑笑,并不多说。
还当个寻常丫鬟使唤,若高氏的说法真是真的,那么多通房里,裴宣就碰过她一个,岂不是异常特殊?她还能让她天天在面前晃悠吗?也不嫌膈应。
当然,她知道晏如是个冒牌的,这些事也就没必要计较了。做人通房,也得能进屋才行,裴宣若真对她有心思,何苦等到今日?
高氏今日,就是想存心给她个下马威而已。
一旁的英国公若有所思,但也没发表什么意见。他是知道这未来儿媳现在是怀有身孕的,那一嫁过去就没法伺候他儿子了,那寻个通房在屋里,也没什么不妥。
高氏得了自己想听的答案,没再多说,微微颔首,便和英国公联袂而去。
明舒被高氏这莫名其妙的一出弄得心情郁郁,又有些担忧地抬脚眺望走水的殿宇,再回神时,身边竟然已经没什么人了。
她一惊,连忙提着裙子向隐隐有人影攒动的方向而去。
今日宫宴,寻常女宾是不能带婢女进宫的,所以裴宣一走,她就变成一个人了。
匆匆忙忙地穿过高台时,有个正在整理东西的小太监看了她一眼,吃惊地道:“县主怎么还在这儿?陛下他们都去望月阁了。”
明舒狐疑地看他一眼:“你认得我?”
那小太监含笑点头:“您是贵人,想是不记得了。先前陛下敕封您县主封号的时候,奴才是跟着胡公公去的。”
明舒想不起来,但当日去宣旨的时候胡宗权确实领了一队的小太监,不知其中有没有这位。
说话之间,整个地界都安静了下来,明舒再去看时,已经连人影都寻不到了。那太监觑着她的神色,低声道:“那望月阁离得有些远,县主头一回进宫,恐怕不认得。若是去晚了,难免被说失礼,不若这样,等奴才将手头的整理好,便亲自带您过去。”
若这太监热情洋溢,明舒或许还会生疑。可他一副尽忠职守,非要做完手头的事才敢离开的样子,倒是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明舒还真是头一次进宫,现在又是夜里,四处昏暗,若是自己随意乱走冲撞了什么贵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于是,也只好耐着性子等他带路。
好在他手脚麻利,很快就将那些残余的东西收纳好,拿帕子净了手,便弯着腰提着灯笼在前给明舒引路。
夜色开始弥漫,天边新月如钩,但渺茫之间,还是能照清前路的。
明舒谨慎地不远不近地跟着那太监,转过几个弯,又上了宫里长长的庑廊,前头是一座豪奢开阔的宫殿,只是并未掌灯,不知是否有人居住。
她脚步微顿,迟疑地看了看四周,只觉得那喧闹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了。那太监注意到她的动作,转过身来笑道:“县主莫怪,这是条近路,穿过这个宫殿,就能到望月阁前头的白玉石桥了。”
明舒不语,静静地看着他。
那太监和善的面容微微一滞,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宫殿,又轻声催促道:“县主,若是迟了,让陛下怪罪了,那就不好了。”
“公公说的是。”她笑着颔首,那太监轻松一口气,刚转过身,却听见匆忙远去的脚步声,他面色大变,看见陆明舒竟趁他不备,提着裙子往后跑了。
明舒咬着唇,奋力地想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她不知道望月阁在哪里,但出宫的路还是大致记住了。大不了若是贵人怪罪,便托辞身子不爽利。可前头那座宫殿,她本能地觉得危险,那小太监的反应又那样异常,很难不让她觉得是一个圈套。
怪只怪,她没想到英国公夫妇心血来潮的谈话也成了旁人计划里的一环,顺水推舟的功夫倒是了得。
黑夜里,一道不知站了多久的身影低低叹息一声,将那朱色身影拦截而下,顺手捞进了怀里:“乱跑什么,小心受伤。”
小太监擦了擦头上的汗,战战兢兢地道:“殿下,是奴才失职……”
“不怪你。”他语气里夹着笑意,“怪只怪,县主太聪明了。”
明舒被迫撞入一个怀抱,鼻尖传来的陌生的迦南香味道让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浑身僵直。那双手却在她头上柔情地抚摸,声音听起来也是那样的温柔,恍若他们是一对彼此相爱的神仙眷侣似的,在这昏暗的宫闱暗通曲款。
她回过神,猛地去推他,但那人的力气也远比想象得要大,牢牢地禁锢着她,让她没法脱身。
那太监不知何时悄悄走了,整个庑廊只剩下他们这对紧紧相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