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坎、务两城,”路蕴声音平稳沉静,“对于真契来说,坎城和务城目前是最好的突破口。”
这是两座离成州不远的小城,一向不引人注目,现在却要成为整场战争的关键。
“无论之后真契是否选择这样进攻,我们都得提前做好准备。”路蕴说道,“我之后会向两城增派兵力支援,并且,安静撤离坎城百姓。”
朱前一惊,很快明白了路蕴的意思,他皱紧眉头:“您是想要请君入瓮?太过激进了。”
路蕴摇头:“不,不会让他们入瓮的。”
年轻女人的眸光冷肃,语气凛冽。
“我会将他们在瓮口,全部歼灭。”
但这种情况毕竟还只是路蕴的推测,等到几人将真契可能会采取的各种情况讨论完之后,已是深夜。
朱前感慨颇多,他没有想到短短几天,路蕴竟已经对战局有了这么深刻清晰的把握,战术方法面面俱到,对于各将领的能力特性也有了一套自己准确的评断。
扪心自问,朱前知道自己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绝对达不到这般程度,此时他也只庆幸,幸好信昭公主不是大夏的敌人。
“朱先生方才提的几点的确有道理,”路蕴若有所思道,“我明天会再和方副将谈谈,他对几支特殊连伍的了解比较清楚。时候不早了,先生回去吧。”
朱前起身行礼,临走前说,“陈将军那天应该和您见面的,你们两人,真的很像。”
路蕴一愣,下意识地拒绝将自己和那个刚愎自用的老人比较。
朱前笑了笑,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陈将军当年也是这样分析战局的。”坐在地图前,神情冷峻,自信地推演局势,果断地做出决定。
陈勇会用之后的战斗证明,自己的判断是英明正确的。朱前也同样这样相信着路蕴。
——
路蕴端坐在桌前,静静地品茶,赵临尧立于烛火不到的阴影中,两人安静地等待着。
直到窗外传来一阵风声,赵临尧快步走到窗前——没有一丝风。
“他们来了。”他低声说。
“这里足够安全,请进来吧,”路蕴淡声说道,“我们的时间并不宽裕。”
空中传来一阵轻笑,女子曼妙的身影出现在窗外,轻巧地跳了进来。路蕴和赵临尧都见过来人,正是风声阁副阁主陈绣儿。
“那时候我还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贵人。”陈绣儿掩唇轻笑,“好啦好啦,我也不多说了,你要的资料都在这儿呢。”
路蕴收下了对方递来的方盒,里面是一篇篇关于真契和它的将领们的情报,与大夏这边所搜集的不同,风声阁的消息更加杂乱,更多的是一些阴私。
这边陈绣儿还在念叨着:“本来啊,我们风声阁正经买卖做的是人命生意,不搞情报的。这些个消息也都是我们内部使用,原则上,外传就要死。可是没办法,你给得太多了,就算是我们阁主也抵御不了……”
“其实,我更想做你们的正经买卖。”路蕴放下方盒,抬头对陈绣儿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陈绣儿没弄明白,等联想到路蕴的身份和现在的情势,脸变得白了些:“等一下,你不会是想……”
“真契王。”路蕴平静地说。
“对不起,这个生意我们不能做。”陈绣儿严肃地拒绝道,“风声阁不沾战事。”
路蕴报出一个巨大的数字,赵临尧都惊异地望过来。
陈绣儿更是目瞪口呆,对方开出的价格,几乎是要把风声阁整个买下来。
她咬了咬唇,忍痛拒绝:“不行,风声阁就是风声阁,它不能成为夏国的雇佣军队。”
陈绣儿心里清楚,一旦接下这门生意,风声阁就不再是不问政事的江湖组织,它的命运会被夏国结结实实地捆住,再也挣脱不开。
路蕴翻了一倍。
陈绣儿几乎立刻就想逃跑,这些贵人们都这么疯吗?在拔腿就跑前,她不解地问:“我说殿下,你为什么一定要真契王的命?”
“你应当不知道,”路蕴没有正面回答,“摩尔巴汗现在就驻扎在祁支山,这是刺杀他的最好机会。”
据她对真契的了解,摩尔巴汗一死,剩下几个可能上位的王族都不是激进的主战派,其他主战的大臣将军也会因为这场战争被边缘化,真契至少能够安静个十几年。
而且,一旦主战场的势头不对劲,如果后方传来王被刺杀的消息,真契军队群龙无首,那便是最好的反杀机会。
陈绣儿摇摇头:“即使这样,风声阁也不会接这个任务的,殿下,这是我的坚持。”
路蕴抬眸看了看她,见陈绣儿的表情坚定异常,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待陈绣儿离开后,路蕴打开方盒,翻看来自风声阁的情报,忽然听见赵临尧的声音,“让我去吧。”
“去哪里?”路蕴没有抬头。
“刺杀摩尔巴汗。”
“不行。”几乎是赵临尧话音刚落的同时,便被立刻驳回。
“为什么?我不觉得我比风声阁的杀手差。”赵临尧的声音平静坦然。
路蕴抬眸,不可置信般紧紧地盯住他:“你问我为什么?”
赵临尧被那双眸子中蕴含的浓烈复杂的情绪震住了一下,语气也委婉了一些:“我有自信,即使不能刺杀成功,也一定能平安回来。更何况现在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你住口!”路蕴偏过头去,将神色隐于阴影中,“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你何必要管真契王是生是死。”
“殿下,我一直都在,你说的价格我听得很清楚。”赵临尧坚持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刺杀摩尔巴汗会让真契军心大乱,给我方创造机会,而且下任真契王的候选人都不是主战派,他们至少安生许久……”
赵临尧说得完全没有错,与路蕴之前的想法不差分毫。
但是他又分明一点都不懂自己的心。
“既然你这样了解我的想法,那你知道我现在怎么想的吗,”路蕴的声音中透着决绝,“我现在想,赵临尧,你若去,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赵临尧怔怔地看着她,一阵凉风起,从未关上的窗吹进来,两人之间明明只隔几步之遥,却好像能被最细微的风吹散,吹散到天涯海角。
第56章 决战
第五十六章决战
真契派出一小支精英队伍从南面进发,和大夏的军队绕了几个圈子,把几个将领都绕蒙了,不知道真契是想要干什么。路蕴不为所动,心中清楚对方这是在抛烟雾弹,便也在明面上派出些兵陪他们斗,暗地里按照之前的计划在关键地点部署兵力。
果不其然,三天后,真契重兵向坎城进发。
路蕴亲自带兵沿线奔行,大军刻意减缓了速度避免与真契大军撞上,同时派些兵力到真契行军路上进行些不痛不痒的阻拦,果不其然,真契受到了这样的阻拦,反倒前进得更快了。
大夏的军队也加快了速度,直到路蕴觉得距离有些近了,她拉了拉缰绳停下马,抬手示意部队原地休息整肃。
路蕴在京城很少骑马,即使是骑,也是慢悠悠地骑马踏春。她也从来没有穿过盔甲,只穿过侍女的朴素短衣和公主的绫罗绸缎。
她现在却披着铠甲,骑着高头大马,保养了三年的娇嫩皮肤被边关凛风吹得粗糙,修长晶莹的指甲早已被削短。
但路蕴此刻的胸膛中是前所未有的激荡,诗词中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随着骏马的奔驰在面前平展开来,混着沙尘的凛冽如刀割的风,是她在京城,在江南,都从未感受过的。
更重要的是,敌人已经慢慢上钩了,很快,边关将恢复往日的安宁,大夏的繁荣发展不会再受到敌人的分毫影响。
路蕴算好时间差不多,再次下令,继续前行。
——
到了。
真契的军队为了避免埋伏,特意绕开了坎城门口的卧兰峡,加紧脚步绕路从附近平坦地方,向坎城西门去。
正中路蕴下怀。
吕敞放下望远镜,心情颇为复杂,真契军队的每一步都和路蕴推断得别无二致,到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的看法是偏颇的。
或许真能如赵临尧所言,路蕴会给他们带来一场漂漂亮亮的胜利。
真契的先锋精锐部队将大部队远远落下,已经到了坎城城下准备攻城。坎城已经将百姓秘密撤离,城中守军交给了路蕴一个时间,一天半。按照目前两方的军力对比,坎城防守能够坚持一天半保证不被攻破。
但是等到五个时辰真契大部队兵临城下时,这个时间就要改变了。
路蕴听完来自坎城的报告,点了点头,时间比她想象中要紧急一些,但是足够了。
由她主导的,对真契最后的战斗,终于要开始了。
“吕参将,你带两万人从东线向真契军突进,重点是将他们的队伍从中部断开。方副将,你带右军从后方围挡,向那个方向去的真契军大概在三万人左右,必须将他们拦住。李参将,你带人从这边……”路蕴冷静地下达着命令,有条不紊,面面俱到。
吕敞等人神情庄严,目光坚定,齐声响亮答道:“是!”
路蕴选择将真契大部队划分两边,逐个击破,她用较少兵力将前半部分真契军向西诱至卧兰峡口,那里埋伏着早就部署好的兵力;后半部分真契军则将陷入大夏军队的包围圈,包围他们的夏军人数和实力都足够强大,真契是逃不出去的。
路蕴深深呼了一口气,声音坚定,如边塞暮间的寒风般冷冽,“开战!”
“咚!咚!咚!”大夏的战鼓被重重击打。
战旗高高飘扬,大夏的战士冲向敌军,人声喧沸,马声嘶鸣。大漠的沙尘漫天扬起,天边残阳一线,与战场飞溅的鲜血同色。
路蕴站在高处眺望战场,大夏兵士斗志昂扬,势如破竹,真契军虽然顽强抵抗,但还是如她所预见的那般,兵力被击散,节节败退。
直到密探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些,路蕴皱起眉头,她没想到摩尔巴汗还能这么疯,他亲自又带来了剩下的部队向此地赶来——这几乎是真契最后的兵力了。
路蕴咬牙,按照真契的行军速度,他们抵达时,应当正好是这边结束的时候,即使摩尔巴汗亲自带兵,也已经无力回天,可到时候大夏的将士刚经历完一场恶战,不应该再和精力饱满的真契军对上。
很快路蕴心里已经有了判决,打完当下这场后夏军迅速退回坎城城内,将遭遇战变为守城战,修整后再与摩尔巴汗正面对决。
但这一切是建立在她预计的时间上的,倘若这场战役被拉长,不得已在战斗过程中遭遇前来支援的剩余真契部队……
会是一场恶战。
战胜,能够再次大大削弱真契战力;战败,城池也不会被攻破,对于时局没有什么影响。虽说是恶战,但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会有更多的大夏将士丧身于此,是远远高于守城战的牺牲,路蕴不想这么打。
她皱紧眉头,一边下令加大战斗攻势,一边迅速派人传递消息,教附近的驻军前来支援协助,对真契剩余部队进行阻拦,拖延时间。
但是,她心底也明白,援军大概是追不上摩尔巴汗的。难道真要寄于天命吗,路蕴沉眸,倏地,她起身环顾:“赵临尧。”
无人回应。
路蕴心头一跳,扯住身旁的记录官:“赵侍卫去哪了!”
记录官战战兢兢地摇了摇头:“他不见有一会儿了。”
在那一瞬间,她猜到了赵临尧去了哪里。
路蕴低头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刺入手掌中,脸上的血色褪尽,却在下一刻唇间溢出一丝鲜血。她感到一阵阵眩晕,不知身体的什么地方,传来尖锐的刺痛,好像千百根银针刺入。
不行,在这个关头,必须坚持住。
路蕴终于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嘴角,拿起望远镜继续观察战局,准备根据形势随机应变。
——
赵临尧换上了真契的衣服,牵走了最好的一匹马,从另一条小路往回奔行。
他绕了一圈,装成掉队后刚追上来的真契兵混入了队伍。
赵临尧紧紧盯着前方队伍的摩尔巴汗,他身旁的几人都是真契高手中的高手,要在行军途中进行刺杀,难上加难。
但他没有时间了,他一边骑马一边暗中摸了摸怀中的匕首,必须在途中解决掉他。
而且,他们还没有到达战场,只是行军途中,防备的多是敌人的埋伏,而非军中的刺客,这次,是再不会有的刺杀真契王的最好时机。
直到军队行至一岔路口,摩尔巴汗令全军停下稍作修整,自己和护卫们亲自上前查看路径。
就是这个机会,赵临尧的心在胸膛中剧烈跳动,他悄悄离开队伍,从另一侧跑上前去:“报告陛下,谈尔将军有情报——”
战争相关的真契话,赵临尧说得足够到位,摩尔巴汗和他的护卫们都没有怀疑,便让赵临尧上前来汇报。
骤时间,赵临尧暴起,匕首锋芒毕露,白光一闪,顷刻间已经狠狠刺入了摩尔巴汗的胸膛,鲜血溅到赵临尧脸上,摩尔巴汗作为枭雄一生的最后一眼,定格在了月下修罗冷冽染血的面容。
结束了,出乎意料的简单。
在匕首进入对方胸膛的那一刹那,赵临尧头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茫然,但转瞬间他已经一脚击中了目眶欲裂的护卫,收回匕首向另一边的护卫刺去。
真契的绝顶高手将赵临尧团团围住,一起上前,每个人都恨不得将他活活撕碎,圈外,是真契最后仅剩的精锐部队,原是破釜沉舟的决心,但这决心很快就要变成与刺客同归于尽。
赵临尧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战斗,敌人们一个个的舍命纠缠让他应接不暇,他听到刀锋割破血肉的声音,直到将对方打倒,他才迟钝地感受到手臂的疼痛。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战斗,却觉自己天生就应当这般,用尽自己毕生所学武艺,战斗到死。
但他不能战斗到死,还有人等着他回去。
血沾了满身满脸,大部分是敌人的,小部分是自己的,到后来,赵临尧觉得自己几乎没有了知觉,但仍然在一刻不停地打,杀,一刻不停地寻找着脱身的机会。
直到真的将真契军远远地甩下,赵临尧才后知后觉地有了活着的感觉。
他看到自己的血滴落在大漠的沙地上,在月色下,呈现出近乎黑的颜色。赵临尧想撕下衣角给自己简单地包扎,却发现已经无力到撕不下这劣质的布帛。
他抬起手,发现五指都在不自主地颤动。是激烈战斗后的正常脱力表现,还是劫后余生的强烈感情,赵临尧不知道,于是他干脆放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