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玉栖便穿了身清素的宫装,梳好了发髻,前去拜见太后。
待到了寿仙宫才发现,其他几位贵女也在寿仙宫,花容月貌,莺声细语,都是面生脸,只有徐二姑娘一人她还算认识。
徐二姑娘今日穿了身茜红血蚕丝望仙裙,上面点缀朵朵红蔷薇,在这岁末年关中甚是应景。
其余几位贵女也穿红戴绿,只玉栖一人身着素净。
进殿时,太后正抚着徐二姑娘的额角,眼神那样慈爱平和,仿佛只是普通的年老妇人与闺女享受天伦之乐。
玉栖没有多看,垂着头道了句,“臣妾参见太后。”
声音不大,却足以落在众人耳中。
太后道,“玉美人来了,怎么,皇帝没赏给你些粉珍珠么,穿得这般素净?”
玉栖哑然,这才看见,徐二姑娘衣上的朵朵蔷薇并非是纯刺绣,而是一颗颗粉绯圆润的珍珠。
她低眉顺目道,“臣妾身份低微,不敢奢想。原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选错了衣衫,望太后娘娘宽恕。”
太后道,“这有什么宽恕不宽恕的,你这孩子也忒守规矩。”
徐含纾道,“姑母疼爱,将陛下送与您的二十颗粉珍珠都给了小女。左右小女一人也用不了,不如赠与玉姊姊几颗,也好叫玉姊姊做几件新衣裳。”
太后道,“净说轻巧话,你急手急脚,已将二十颗珍珠穿了线做了衣裳,还能再拆下来给人家不成?”
徐含纾格格巧笑,对太后撒娇。
殿中暖光溢溢,落在徐含纾裙角的珍珠上,更添她神仙般的姿容。
玉栖半跪在地上,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双腿有些发麻。她像是个外人,完全融不进寿仙宫的氛围,窘迫又僵硬地困在原地。
眼看着太后又与其他贵女攀谈起来,并无叫她起来的意思。正当难熬之时,听得外面高昂的一声,“陛下驾到——”
太后和众贵女均一滞。按规矩,皇帝天颜不可渎,殿中未出嫁的贵女都要到屏风后去避嫌,只有徐含纾凭着个皇帝表妹的名头,留了下来。
玉栖下意识把身子往角落处蹭蹭。
不知为何,赵渊一来她一点松释之意都没有,反而更紧张了些。
赵渊踱入内殿,因着外面还飘着小雪糁儿的缘故,他两肩落了层薄霜。一瞥见埋着头的玉栖,面色发沉,轻哼一声,也没理会,径直掀开长袍半跪于太后面前。
“儿臣给母后请安。”
躲在屏风后的贵女们影子动了动,似为赵渊那张出众的皮囊动容,但却不敢发出声音,更不敢逾矩。
太后挥挥手,“皇帝这时候怎么有工夫过来?”
赵渊道,“一早政务不忙,想起未曾看望母后,便过来请安了。”
说着,锐湛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蜿蜒在玉栖身上,叩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玉栖本想趁着皇帝驾到的当口起身,却不想他盯上了自己。她手心发紧,只得低声说,“臣妾也来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见此,见缝插针地道,“玉美人本是来拜见哀家的,哀家老糊涂了,竟忘了她了……快快起来,你这孩子真是傻,哀家忘叫你起来,还不会自己起来么?”
玉栖这才被婢女扶起来,甫地一坐,双腿便如无数细小银蛇在乱撞似的,木麻已极。她欲伸手垂一垂,可此刻太后、皇帝俱在,又如何能有此无礼之举,只得强行忍住。
只听太后道,“皇帝来得正好,那肃王府的小侯爷,你的表弟,这些日子在骠骑将军处受罪受得也够多了,浑身都是伤,手上还生了冻疮,皇帝能不能把他暂时放回去?你舅舅他思子心切,也好过个安生年。”
说着瞟了眼徐含纾。后者会意,立时也胆胆怯怯地开口道,“表兄,弟弟他真的已经知错了。”
赵渊饮着茶,无太多的动容之情。他道,“母后过于悲天悯人了。军营有军营的规矩,即便是朕,也不好过于干涉。”
太后眼见求不动皇帝,一腔老谋落在了玉栖身上。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天亮再发,今日突然通知要全体做核酸,没有完全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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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28章
◎珍珠◎
太后眼中流露一丝精光,张张嘴正要开口,几盘浸在水中的红果子却先被宫人端上来,依次摆在面前。
赵渊道,“这是越国贡来的番果,儿臣特意送与母后,母后且尝尝。”
番果在澂朝并不多见,也不是冬日产物,这火红淌汁的番果也就只有处在沿海的越国才有。
太后剥食了一枚,顿时满屋流香,徐含纾也凑过去用了一枚,连连赞赏味道好吃。
太后道,“皇帝有心了,越女王也有心了。这果子好虽好,却太甜了,哀家牙齿零落,恐食不得几个,纾儿倒是个爱吃的。”
说着慈爱地笑了下,又叫宫人多给徐含纾剥了两枚。
赵渊道,“母后觉得尚可便好。表妹的那一份,朕已经命人送了去。”
太后点头,徐含纾更是脸上晕红,嘴角柔然的笑有些藏不住。
玉栖埋头坐在角落处,指腹一下一下地擦着腕上璎珞石,有些尴尬。倒不是多想吃那果子,只是她就这样被晾着,像空气一样,好尴尬。
番果只送了一盘在太后和徐含纾面前,她是没有的。那果子珍贵,是越国女王进贡的,自然只有一国太后才能享用的。
她心中窘迫,尴尬的情绪压倒了其他任何情绪。
以前听阿娘说,一家之中,男主人的妻才是女主人,妻的地位与旁人无法比拟,其他任何妾、通房都只能算是这家的奴婢,永远只是侍奉人用的,不能和正经主子相提并论。
从前她年幼还不能十分理解,此刻算是感同身受了。
君王的妾也是妾,也是奴婢。赵渊对她,若即若离,忽冷忽热,说不清有什么真情实感。
她虽在宫中,仿佛也得了陛下的几分宠爱,却始终是个局外人,无法融入真正的贵圈之中。
玉栖神游了一阵,听太后他们谈天越发兴浓。
她窃窃去望他们,徐含纾剥了一颗番果,露出里面柔软细滑的果肉,盈盈含情地送到赵渊嘴边。
那圆圆的番果像珍珠,和徐二姑娘身上的粉珍珠一样的圆润。
玉栖赶紧一低头,撤走了视线。
她知道,下一刻赵渊应该就要张嘴了,他们离得那么近……赵渊没准能碰到她的手指。
非礼勿视,非礼勿观。
玉栖晕晕乎乎地想起,施昭云和她从前一同坐在落日的霞光中,他指着一个很远很远的方向,说过,
“我的家乡在山外之外,那是个临海的地方,一推门就能看见雄涛涛的白浪和船帆。捞上来的珍珠能有番果那么大,有月白的,粉红的,还有湛蓝的,可好看得紧……”
玉栖当时道,“奇怪,哪里有蓝色的珍珠呀。”
施昭云笑了笑,“蓝珍珠是最稀有的,也是最罕见的。你不信,将来我给你捞来,给你衣服上镶满蓝珍珠。”
玉栖道,“衣服上镶满珍珠,那还走得动路吗?”
施昭云调笑道,“娘子本就不必走路,郎君自会背她。”
玉栖皱眉欲怒,噘嘴欲走。
施昭云却在后面喊道,“阿栖,你是我妻,你只要让我背,我就背你一辈子。等你成了老婆婆,我仍然背着你。”
……
这些记忆碎片像晨雾一样烟消云散,虽然都是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可玉栖如今再回想起来,却像读一本陌生的话本似的,每一句话都透着虚幻和不真实。
施昭云最动人的那一句,无过于“你是我妻”。没错,她虽生而为庶女,身份卑微,却绝不愿再像母亲夏小娘一般为人妾室,为主人家的奴婢,与人分享夫君。
比起虚无易折的感情和男人花言巧语的承诺,她更想要一个实打实的正妻之位。因为那是身份和权利的象征,那意味着掌握家中的财资之权,和丈夫地位平等,那还意味着,她可以某种程度上掌握自己的命运。
即便日后和丈夫分开了,也会被冠以体面的“和离”之名,走官府正式的序程,而不是被主人肆意打杀发卖掉。
可惜躲过了小侯爷,也没等到施昭云。终究还是没能如愿,不免遗憾。
玉栖坐在原地,想着这些往事,越想越觉得奥妙无穷,神情显露一丝旷远和迷离之意来。
太后他们的嘲讽声,仿佛也被淡化掉了,听不见了。
她自己愣着神,不知道的是,高位处的皇帝虽恂恂有礼地应对着太后和徐含纾,眼神却寂寂旁观,似一张网,一刻也没离开过她的身。
赵渊见她神色空惘,初时尴尬了一会儿,半晌连尴尬也没了,像秋天树梢上的最后一片叶子,空惘惘地从丫杈上落下来……她心里肯定又在想些别的,具体是什么,他不欲深挖……反正没想他,这些珍珠啊,番果啊,也统统没气到她。
他忽然觉得,想让她为了自己而发火生嫉,简直比登天还难。
她就是一片死水。
赵渊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他起身,向太后请了辞。
“儿臣还有琐事在身,这便告退了。”
徐含纾见赵渊说走就走,有些失望,想要挽留,却见他已然留了个黑幽幽的背影给她们。
玉栖也起身恭送,赵渊在她身前擦肩而过时,听他泠泠压低道了句,“过来。”
那语气,仿佛又不大高兴。
玉栖一凛,只好匆匆辞了太后,跟了上去。
……
细风如刀,皇城的天空,四方、通透、清寒。
晨曦照耀,树梢上挂满冰碴儿,红墙暖殿之外,是一片片孤寂的白色。
此时小雪已停了,赵渊没召轿辇,只留了玉栖跟在身边,周福吉等人远远地护随在后。
他没说话,玉栖也不知该不该搭话。走了半晌的路,两人倒好像真的在散步一样。
陛下他是会变脸的,方才在寿仙宫里就温和谦冲,在她面前就沉着脸。
“陛下,”
玉栖在心里纠结挣扎了许久,才小声开口道歉,“那个……平安络的事情是臣妾不对,臣妾不该草率地送给别人。臣妾跟您道歉。”
她也听说了宫中的谣言,着实没想到,她那日给他的平安络他居然还留着。这几日惶惶难安,怕他以大不敬之罪继续深责下去,索性先开口求他宽恕。
反正只是一句道歉而已,又不会死。
赵渊不冷不热地嗯了声,那淡淡的口吻,也跟十二月的寒风似的。
“你知道就好。”
玉栖疏然道,“多谢陛下宽恕。”
两人虽然并肩走着,却若有若无地保持着一段距离,仿佛两人仍在寿仙宫里似的。
赵渊忽然停下来,垂着眼帘,把她的手从斗篷里揪出来,一毫不漏地勒困住。
“你是朕的人,这双手也是属于朕的。没有朕的吩咐,不要给别人做东西,也不能让人家碰。记住没有?”
玉栖颤颤睫毛,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在上面。
她轻点头,“嗯,臣妾知道了。”
他又道,“以后寿仙宫少去。太后不喜欢你,你去了就是自找麻烦。”
玉栖想起他今日碰巧出现在寿仙宫,心头一动,便问,“陛下,您今日是特地去给我解围的么?”
她指的是太后叫她久跪那件事。
赵渊矢口道,“跟你没关系。朕是去给太后送那些贡品的,碰巧罢了。”
玉栖淡淡哦了声。
赵渊敛了敛眉,藏埋了一丝隐秘的情愫。他抚着她的脸,问她,“方才见你发愣了许久,在想什么?”
玉栖讶然,“唔……没有,臣妾是天然愣,老是无缘无故地发呆。”
他顿了顿,尝试着猜测道,“太后她们吃的那果子,你也想吃吗?若是你实在馋,朕也可以赏给你一些。”
玉栖摇头,“多谢陛下,臣妾就不用了。”
赵渊道,“吃过?”
玉栖没应。
他又诘问道,“那为什么不要赏?”
玉栖挤出一丝笑来,“臣妾不喜欢吃甜的。而且那是贡品,陛下还有大用处,臣妾不愿给陛下添麻烦。”
赵渊面色沉肃,心头升起的一丝希冀又黯淡下去。他怎么记得她喜欢吃甜的,前几日的水晶糕,就是先食了甜的。
她的唇角微微起了一丝皮,明明酸心,却又装作这般若无其事。赵渊想起她从前在玉府受尽刻薄,缺怜少爱已经习惯了。
赵渊转过身去,又往前走。
他缓缓地说,“既然你懂得规矩,那便算了。”
玉栖依旧跟着赵渊走,到了太极殿,赵渊还要见几位大臣,便先走了,留玉栖独自回殿去。
*
刚到芙蕖小殿,玉栖便感到眼前一阵蓝幽幽地发颤。
弹剑和听禅用帘幕把寝殿都给遮起来了,见她回来,盈盈上前去,“美人回来了?”
玉栖发懵。
“为什么要把寝殿遮起来啊?”
弹剑笑了一下,“当然是因为黑暗中咱们才能看清蓝珍珠的光。奴婢就说陛下看重美人,咱们的赏赐虽然来得晚些,却是整个宫里最好看的,她们的粉珍珠跟咱们的比,连萤火比太阳都不如。”
玉栖仍是一头懵,直被弹剑和听禅搀到了寝殿,才见一颗颗蓝珍珠吐耀冷光,有十颗之数,蓝隐隐,雾辉辉,忽青忽淡,映得寝殿恍然似海底的水晶宫。
珠光之下,是一箱箱密封未开的越国贡品,有许多珍贵未曾见过的东西,还有方才太后她们用过的番果,成堆成堆地积在宫里。
玉栖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