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贞觉得,大理寺少卿说了句废话。
若没有苦衷,李慕载如何会冒充别人?!可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李慕载自己缄默三口。
赵承贞食指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眼睛沉了沉,他记得,李慕载与寡母相依为命……
大理寺少卿埋头,勤勤恳恳为赵承贞分忧道:“官家,昨日早朝之上,李大人不肯说,许是有所顾忌,可是官家能单独提审,那说不定就未必了。”
赵承贞沉思片刻,便道:“你们两人去办吧。”
杨英和大理寺少卿领命去了。
赵承贞又靠回御座上,目光落在弹劾李慕载的那摊奏折上,深邃的眼里,再无平日的温和,只剩下冷意了。
夏日昼长夜短,直到宫中掌灯时分,一身囚服的李慕载,才被带进来。
殿中烛火熄了大半,赵承贞坐在案几后,一张脸让人瞧不真切表情。
李慕载被带进殿后,跪在地砖上,神色平静冲赵承贞行礼:“罪臣参见官家。”
赵承贞反问:“你何罪之有?”
李慕载直起身子,眼脸微垂:“罪臣冒名顶替他人。”
“为何要冒名顶替?!”
李慕载突然不说话了。
赵承贞看着李慕载。
李慕载文武兼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本打算要将李慕载当心腹培养的,却不想出了这事了,原本瞧李慕载这样,赵承贞是不愿管他的,可因着惜才之心,便愿意再给李慕载一次机会。
赵承贞道:“今夜殿中就你我二人,你有何苦衷,此时都可说出来。”
“滴——答——”
“滴——答——”
殿中落针可闻,唯独墙角的铜漏壶发出水声。
沉默须臾,李慕载正要开口时,赵承贞先一步开口:“朕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若你今夜还是不肯说,明日早朝之上,朕便会以欺君罔上处置你,你的母亲妻子也会因你而获罪。”
李慕载原本低垂着眼睛,听到这话时,猛地抬眸。
赵承贞坐在案几后,神色平淡怜悯,并未再言语,而是默然看着李慕载。
李慕载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攥了攥,过了片刻,他似是终于妥协了一般,垂眸答非所问道:“罪臣之所以冒名入禁军,只为寻一位亲眷。”
赵承贞坐直身子,问:“谁?”
李慕载却不再言语了。
赵承贞瞧李慕载这样子,便知是问不出来了,便挥挥手,示意禁军将他带出去。
李慕载行过礼,往外走。
赵承贞坐在案几上,目光落在李慕载身上,思绪却已经散开了。
李慕载抬脚跨过殿门口后,在门口微顿了一下,侧头张望。
恰好此时,有夜风吹的廊下的宫灯,自他头顶滑过,红色的灯晕打在李慕载侧脸上时,赵承贞无意间瞧见了这一幕。
红灯晃晃,有人立在灯下。
不远处有人在呼喊,那人微微侧头,冲他露出半张侧脸的场景。这一瞬间,多年前的那张侧脸,竟然与李慕载的侧脸重叠在一起了。
“嘭——”
赵承贞脸色猛地一变,突然起身,将御案上的奏折撞的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他想叫住对方,喉咙里却怎么都发不出声来,只能不管不顾,踉跄着想朝外走,却一时忘了脚下有台阶,一时不察,瞬间跌了下去,脚腕处顿时传来钻心的疼意。
待赵承贞再抬眸时,殿门口已经没有李慕载的身影。
“啊呀!官家!!!”大监冲进来,忙不迭请罪,要扶赵承贞站起来,一面又让小内侍去请太医来。
“官家!奴才先扶您坐下!”
赵承贞却摆摆手,只沙哑催催:“扶朕去殿外!扶朕对殿外!!!”
大监不敢忤逆赵承贞的意思,忙又唤了个小太监来,两人一左一右,将赵承贞扶出去。
出去之后,李慕载已经走远了。
赵承贞没有叫住李慕载,而是站在了李慕载刚才站的方向,学着他刚才的动作,朝一个方向望去,而后指着那个地方问:“哪里是什么地方?”
大监勉强辨认了一会儿,转身道:“回官家,瞧着,好像是掖庭。”
第66章 官家
◎阿冕既然活着,为何不光明正大来找朕?!◎
掖庭是犯官家眷所居之处。
李慕载是为亲眷冒名顶替入的禁军, 刚才他看的又是掖庭的方向!
赵承贞当机立断吩咐:“派人立刻去查,李慕载在宫中,可曾与掖庭那边的人有接触。”
大监称是, 转身正要吩咐人。
赵承贞道:“此事你亲自去办。”
说完,赵承贞想了想, 又加了一句:“着重去查查那位周王氏,看李慕载可曾与她有过接触。”
周王氏?!那不是…… LJ D
大监心下惊骇,见赵承贞目光扫过来, 顿时收敛了所有的心思, 恭敬称是, 便步履匆匆去了。
弯月如勾, 星子寂寥, 黛青色的苍穹之上,宫灯明灭可间,蜿蜒处一道道冗长的橘红线条。
赵承贞由内侍扶着, 立在殿门口, 远眺着掖庭的方向,搁在身侧的手虚握成拳。
很快, 内侍便将太医请来的。
紧接着, 皇后娘娘闻讯,也亲自赶了过来。赵承贞收回目光,任由内侍将他搀回殿中,太医忙上前去其查看伤势。
“齐太医, 如何了?!”
皇后娘娘立在御帐,面色关切问。
齐太医为赵承贞检查过之后, 回道:“回娘娘, 臣检查过了, 官家并没有伤到筋骨,用活血化瘀的药酒揉搓几次,便可无大碍了。”
说完,齐太医便让将药酒取来。
殿内灯火通明,人影憧憧,赵承贞抬手揉了揉眉心,面有疲惫之色,道:“朕无大碍,有齐安守在这里便够了,皇后早些回去歇息吧。”
皇后本欲转头,找人询问,赵承贞是怎么伤的时,听到赵承贞这话,怔了一下,旋即轻轻敛目,道:“是,那臣妾便先告退了。”
说完,冲赵承贞行了一礼,乖顺走了。
皇后一走,赵承贞挥挥手,将殿中的人大半都赶走了,只留下太医齐安,和两个小内侍在这里。
齐安正在为赵承贞用药酒搓脚踝,两个小内侍在旁帮忙。
赵承贞抬手揉了揉眉心,吩咐道:“灯火太晃眼了,将那几盏灯笼都熄了。”
灯笼熄灭之后,赵承贞倚在椅背上,脚踝处传来的冰凉,依旧没法消掉他心里的烦躁,赵承贞又问:“赵英可在?”
殿前司指挥使赵英,是赵承贞一手提拔上来的,小内侍答:“回官家,赵指挥使在外面当值,官家可是要召他进来?”
沉默须臾,赵承贞摇头:“不必。”
殿内落针可闻,唯独烛火哔啵。
齐安已为赵承贞将药酒揉搓好了,但赵承贞坐在御座上,单手撑着头,眉眼低垂,不知是在想事情,还是在出神,他既没发话,齐安也不敢走,便只能在旁候着。
“咚——咚——”
“咚——咚——”
遥遥的更鼓声传来,惊醒了正在打盹的内侍,内侍抬眸,看了一晚上维持着相同姿势的赵承贞,犹豫片刻,还是出声提醒:“回官家,早朝的时辰快到了。”
赵承贞这才睁开眼睛,看向窗外。
外面灯火红融融一片,冗长宫道上并无人行走。
这几日每天早朝之上,因为李慕载的事情,朝臣们争执不休,平日赵承贞尚能容忍,但今日他却懒得再去应付,便吩咐道:“传令下去,就说朕今日身子欠安,辍朝一日。”
小内侍忙应是,出去吩咐去了。
赵承贞让太医齐安也下去了,他独自坐在殿中,等大监的消息。
寅时刚过,浑厚的鼓声过后,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
宫门外早有穿红着紫的朝臣们,各自提着灯笼,打算待宫门开后,便入宫上朝的。却没想到宫门甫一打开,便有一个内侍出来说,官家今日圣体欠安,辍朝一日。
这话一出,朝臣们立刻交头接耳起来。
今上一向勤勉,继位至今,除却去年那场病的不能起身的风寒,而辍朝一日之外,便再未出现过这种状况。
康王袖手而立,不用他开口,早有官员已上前询问官家病情。
那内侍从善如流答完之后,便带着跟班走了,其余一众朝臣,只得三三两两结伴走了,徐弘礼混迹在人群中,用帕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
幸好幸好,今日辍朝一日。
不然今日早朝之上,定然会有人奏请处置李慕载的。徐弘礼在心里纳闷:难不成,官家这是故意在装病?想再拖延一日?!
可这话说出来就是大不敬了,这个念头只自徐弘礼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之后,便被徐弘礼摁下了,是不是都跟他没关系,他只用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除了徐弘礼之外,康王也在怀疑,官家是不是在装病。若官家是在装病,那便说明,官家已经在找,能让李慕载翻身的机会了。
但康王面上不显,他神色如常出宫,上了自己的马车,走了没一会儿,便有人来报:“王爷,官家昨夜确实扭伤了脚,并且太医院院判齐安一晚上都在御前侍奉。”
康王目光微闪了下,放下车帘,示意自己知道了。
虽然得知赵承贞是真的上不了朝,但康王心里的担忧依旧没消散,对他来说,一日不杀了李慕载,他就一日寝室难安。
想了想,康王又撩开帘子,吩咐道:“官家虽然不能上朝,但折子还是能看的,给何、楚两位大人递消息,让他们给官家上折子说说李慕载的事。”
外面立刻有人应声去了。
此时的康王一心只想除掉李慕载,待李慕载身份揭开时,他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到最后损兵折将不算,竟还是为他人做嫁衣!
***
直到辰时后,一夜不见踪迹的大监,这才步履匆匆进了内殿。
当时内殿中,只有赵承贞和大监两个人,谁都不知道,他们两人说了什么,但自大监退出去之后,赵承贞一个人枯坐了半日,又突然急召已下值的殿前司指挥使赵英入宫。
赵英进殿时,赵承贞正坐在御座上,目光落在案几的画轴上,瞧不出喜怒来。
赵英目不斜视,跪下向赵承贞请安,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身侧的小童立刻便要鹦鹉学舌复述一遍时,却被赵承贞抬手打断:“你昨日去李家抄家时,可曾见过李慕载的母亲?!”
赵英没想到,赵承贞急召他入宫,竟然是为了问这个问题。
他摇摇头,身侧的小童复述道:“回官家,昨日抄家之时,李慕载的母亲旧疾犯了,正卧病在床,臣并未见到。”
赵承贞敲了敲案几,没答话,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桌案上的画轴上。
画轴摊开,里面画的是一对立在花树下的璧人,那对璧人中,男子面容温润和善,女子温柔娴雅,女子正微微侧头,似在看向不远处,只露出纤长的脖颈,和半边清瘦的侧脸。
若再细看时,便会发现,画中女子的侧脸,竟与李慕载的侧脸,有六分像。
而画中这一对璧人,是端贤太子夫妇。
当年端贤太子谋逆被诛之后,太子妃与太子伉俪情深,听闻这个消息后,太子妃当即便自焚而亡,后来没过多久,先皇的人便找到了皇太孙赵冕的尸体。
当时那具尸体被找到时,已经开始腐烂了,已瞧不出尸体的本来面容,更别说身上的胎记了。而官兵之所以会确定那是皇太孙赵冕的尸身,原因有二:其一,周围发生过激战,且死的全是东宫卫。其二,那人身形与皇太孙赵冕相似,衣着饰物皆是皇太孙李冕的,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就是赵冕的尸体。
直到昨夜,赵承贞无意瞥见,李慕载的侧脸,与端贤太子妃有六分相像时,赵承贞心头一震,便让大监连夜去查。
先前,大监回禀,说李慕载自入宫后,确实曾与掖庭的周王氏见过数次,也辗转托人在暗中照顾周王氏。
而那位周王氏,不是别人,正是端贤太子妃的亲妹妹。
当年端贤太子谋逆一事后,先皇震怒之余,株连了许多人,端贤太子妃的妹妹当时虽已嫁人了,但还是未能幸免于难,她夫君家因此事合族男丁被诛杀,女眷皆被充入掖庭为婢。算起来,周王氏算是李慕载母族那边,唯一的一个亲人了。
除此之外,大监还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殿前司的小兵中,有人曾亲眼看见过,李慕载后脖颈上,有一个太阳形状的胎记。
“不!说是太阳也不完全对,因为那个胎记缺了一角。”
大监将小兵的话一字不差重复了一遍之后,不敢抬头去看赵承贞的脸色。大监是赵承贞身边的老人了,自然也知道,皇太子李冕后脖颈的胎记缺少一角的事。
过了须臾,大监又呈上两张纸:“官家,我们的人来报,说今晨李夫人去天牢探视被阻之后,回府后没多久,便将两个人偷偷送去了鲁王府,这是那两人的画像。”
徐令姜以为,她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可她却不知道,自从李慕载被下狱之后,官家便已命人暗中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了。
赵承贞认出来,其中一个是叶逢春。
叶贵妃受宠时,常召叶逢春入宫,而另外一个,赵承贞并不认识,便交给了大监辨认,大监辨认了好一会儿,认出那是当年李慕载出生时,宫中拨去伺候皇太孙众多宫婢中的一个。
如今李慕载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是。
只要赵承贞将苏蕙召进宫一问便知,亦或者是他将李慕载召来,亲自查看,李慕载的后脖颈上,是否有一个残缺的太阳胎记之后,便能得一个结果。
可赵承贞却没有这么做。
他既然没有让人去召苏蕙,也没让传召李慕载,他在殿中枯坐半日之后,只选择召了杨英入宫,还问了个明知故问的问题。
杨英的小童答完之后,赵承贞便再未说话了。
杨英口不能言,再加上他向来秉持着赵承贞不问,他便不张嘴的原则,便也只安静笔挺的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