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了良久,赵承贞回过神来,指着杨英身边的小童道,“你下去!”
天子吩咐,小童不敢不从。
当即起身行过礼,便退了下去,殿中只剩下赵承贞和杨英两个人时,赵承贞才看向杨英,突然道:“杨英,阿冕没死。”
杨英闻言,神色不解,掏出身侧的本子,用炭笔在上面写下两个字,举起来给赵承贞看——
“阿冕?”
赵承贞重复了一遍:“大皇兄的阿冕。”
一向是死人脸的杨英,听到这话,脸上显而易见闪过一丝惊愕,紧接着,他就听见,赵承贞又道:“李慕载就是阿冕。”
杨英第二次被惊到了。
李慕载竟是皇太孙赵冕?!那个深受先皇宠爱的皇太孙?!可他十三年前,不是已经死了么?怎么会变成李慕载归来了呢?!
但旋即,杨英又想到,这个李慕载是冒名顶替的。并且因为这个罪名,如今正在牢中关着呢!
杨英十分想抬头,去看一看今上此时的脸色,可碍着君臣有别,只得安静跪着,毕竟他是个哑巴,除了保护赵承贞的任务之外,还需兼带聆听赵承贞的烦恼。
“沙——”
有袍摆拂过地砖,发出窸窣的响声。
赵承贞从御座上站起来,想到处走动,可脚踝处传来的疼痛,却又逼迫他不得不坐下,他垂眸,看着桌上端贤太子夫妇的画像,像是在问他们,又像是在问杨英:“阿冕既然还活着,你说他为何不光明正大来找朕,而是选择冒名顶替他人,进入禁军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昨夜李慕载已经给过赵承贞答案了,可赵承贞心里半信半疑。
昔日高高在上,被先皇寄予厚望的皇太孙,在经历父母双亡,亲族被诛等变故之后,以金蝉脱壳的办法活着,十年后,他改名换姓进入殿前司,蛰伏了整整三年,他的目的真的只是想离母族最后的亲人更近一些这么简单么?!
第67章 公布
◎李慕载原本姓赵名冕,乃是端贤太子之子。◎
这种事, 杨英答不出来。
可赵承贞既问了他答不出来他也得答。
杨英握住手中的炭笔,想了想,正要往随身的小本子上写字时, 一个内侍匆匆进来道:“官家,康王、安王、惠王、鲁王世子等求见。”
他们一同前来, 赵承贞已大致猜到,他们目的是什么了,便摆摆手, 示意杨英先下去, 又让人传王爷们进来。
杨英出了殿外, 正好瞧见一众王爷结伴而来。
私下底下暂且不论如何, 如今明面上, 这些王爷们皆表现的兄友弟恭,杨英顺着台阶下去,与他们打照面时, 抱拳行了个拱手礼之后, 便侧身将路让开。
众位王爷一起进殿,去拜见官家。
官家已敛了先前的神色, 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那副温润仁和的模样, 待诸位王爷世子请安过后,便给他们赐了座。
先皇膝下原本有十一位皇子,但这些年死的死,病的病, 如今还活着的只剩下八位了。而这八个人中,有三位王爷, 不愿儿孙争夺储位, 在年节过后, 便各自寻借口上书,奏请今上请还封地了,如今在华京中,除了中风瘫在床上的鲁王之外,其余几位王爷皆来了。
官家坐在御案后,唇角含笑:“平日里除了年节庆典之外,诸位王兄鲜少有能聚的这么齐整的时候了。”
“所以说,还是六皇兄想的周到嘛。”与康王交好的安王,当即接话,“臣听闻官家圣体微恙,便想着入宫来探望,便将此事告诉了六皇兄。六皇兄说他也正有此意,又说既然我们哥俩想入宫探望王兄,其他几位王兄王弟应当也是这般想的,我们索性便一同结伴而来了。”
康王本不想出头,奈何他有个猪队友,如今安王这话一出,赵承贞的目光立刻落在康王身上。
康王只得挪动肥胖的身躯,站起来,恭声道:“平日里这种事都是三皇兄张罗的,可如今三皇兄抱病在床,臣弟便僭越了一回。”
鲁王在诸位皇子中为行三。
赵承贞听到康王提起鲁王,唇边的笑淡了几分,又转头去看赵旸:“三皇兄这几日如何了?”
“劳官家挂心,父王还是老样子。”
赵旸起身答话,态度恭敬疏离,一张脸上再无先前的亲昵之色。
赵承贞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之前赵旸在他面前,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般,成日里没个正形,但却比其他晚辈,让赵承贞多了几分亲昵,可经过上次一事之后,他对自己突然就疏离了。
赵承贞眼底滑过一抹黯然,旋即道:“朕听齐安说,他师兄颇善调理中风之症,恰好过一段时间他会来华京,我已同齐安说了,到时候让他师兄去替三王兄瞧瞧。”
赵旸面色平静,拱手谢恩。
诸位王爷并赵旸陪着赵承贞说了一会儿话,便一同起身行礼道:“官家圣体欠安,臣等便不多叨扰。”
赵承贞笑着应了,让大监亲自将他们送出去。
诸位王爷并赵旸便一同退出去了。
赵承贞靠在椅子上,目送着他们走远的背影,垂眸沉思。
他们兄弟十一个,除了端贤太子长得随先皇之外,其他人的长相皆随了自己的母妃,他们或俊逸,或端庄,唯独康王面容长得白胖圆润,一脸憨像,无论对谁都是笑容可掬的模样。
且康王平日里不理俗物,只一心专注养花看戏,过得像致仕的老头子一般,是以之前,赵承贞从未注意到,这个淡泊名利的六弟。直到这次,赵暝死在太子册封礼之上。
虽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叶家,但赵承贞心知肚明,此事应该同康王脱不了关系,可他犹豫再三,最终在深查为鲁王父子报仇,与就此打住之间,选择了后者。
赵承贞虽敬重鲁王这个兄长,可他如今是天子,天子御下得要制衡之道。
在京的诸位王侄中,赵承贞观察试探后发现,安王的儿子秉性纯良,可却是优柔寡断的性子;而惠王的儿子遇事易冲动,更是不堪重用;至于康王的儿子,因康王平日更宠嫡次子,导致长子各方面皆是平平,身上虽无身上陋习,但鲁王两个儿子珠玉在前,便越发衬得他瓦砾在后了。
所以赵承贞定下了赵暝。
如今赵暝死了,是康王府所为。
可若就此拔了康王一脉,那日后就是鲁王府独大了。
虽然赵承贞心里已经定下,下一任太子的人选是赵旸。但太子独大,对刚不惑之年的赵承贞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需得找个人制衡。最好的人选,莫过于康王了。
只是赵承贞没想到,康王竟然会这么沉不住气,这么快就又对李慕载下手了。
大监将诸位王爷并赵旸送走之后,回到殿中正欲向赵承贞复命时,便见赵承贞的目光,落在御案左边的奏折之上。
大监立刻噤声了,只安静立在一旁。
这一摞奏折,皆是奏请严惩李慕载的。
而经此一事,赵承贞才发现,自去岁康王入宫,到如今还未至一载,康王在他眼皮子底下,已把手伸到朝堂了,而他竟毫无察觉。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赵承贞陡然机警起来。
但与此同时,经此一事,他也算是看清楚了,自己就算选了赵旸当太子,只怕赵旸也未必会是康王的对手。赵暝已经死了,鲁王膝下只剩下赵旸这一儿子了,他不能让鲁王绝后。可除了赵旸之外,其他几位王世子皆是歪瓜裂枣,矮子里面拔将军都拔不出来。
大监见赵承贞再无吩咐,正要退下去时,突然听到赵承贞问:“你说,这次的事,是巧合吗?”
大监一脸不解看向赵承贞。
赵承贞道:“李慕载冒名顶替一事。”
大监愣了愣,他伺候赵承贞多年,自然知道,赵承贞自登基之后,表面上温润仁和,实则却有很深的疑心病。大监想了想,答:“可这事,不是楚大人上奏的。”
大监口中的楚大人,正是当初上奏,说李慕载冒名顶替的官员,他是康王的人。
赵承贞垂眸敛目,这事表面上看,确实像是康王那边主动出击的,可这个时间点掐的太好了,让赵承贞不得不怀疑,这是李慕载故意为之,亦或者是康王故意为之。
若当真是这样,那李慕载隐忍筹划的心计,便丝毫不亚于康王了。
大监似是看出了赵承贞的心事,他立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赵承贞乜了他一眼:“有话便说。”
“那老奴求官家先宽赦老奴无罪。”
赵承贞不耐烦道:行了,朕赦你无罪,说吧。”
“那老奴就僭越了。”大监往前走了几步,站定之后,才道,“官家,老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无论这事是不是巧合,这都是李大人和康王爷之间的事。如今您该想的,便是要不要让李大人认祖归宗的事儿。”
赵承贞脸上喜怒不变,只问:“让认祖归宗如何?不让认祖归宗又如何?”
“让认祖归宗了,那官家您有一段时间,便能睡个安稳觉了。若不让李公子认祖归宗,那朝臣们定然不会放过他的,只怕此事,最终会以李公子被处斩收尾,毕竟李慕载的真实身份,除了您之外,也无人知晓了。”
赵承贞道:“李慕载的‘母亲’,如今尚在鲁王府。”
大监答:“在鲁王府又如何?!如今王府就靠小王爷撑着了,若官家您没表态,小王爷又岂会多事。”
赵承贞沉默了。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案几上,端贤太子夫妇的画像上,看了片刻之后,赵承贞便做了决定:“你亲自带些药材补品去鲁王府一趟,再顺带给赵旸捎几句话。”
赵承贞交代过后,大监便去照办了。
上次清洗前朝余孽时,将康王在宫中的眼线都拔了,康王索性又将人安排在了宫门外,但凡宫里有人出来,他第一时间便能得到消息。
是以大监前脚到鲁王府,后脚康王便得到消息了。
底下人来传信时,赵昱也在,他正在冲康王发脾气:“父王,你说话不算话!说好的,扳倒李慕载之后,我就能将叶逢春带回来的。可现在,叶逢春被送进鲁王府了!她被送去鲁王府了!这与李慕载已经无关了,你为什么还要阻拦我!!!”
康王气的跳脚,怒骂道:“接叶逢春回来!接叶逢春回来!除了这件事,你脑子里,还能不能装点别的事情!”
赵昱理直气壮答:“不能!”
康王都要被气背过去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万花丛中过的赵昱,竟然会栽在叶逢春身上!
眼看着父子俩又要吵起来时,侍从递来的这个消息,瞬间让他们熄火了。
赵昱听完官家让大监亲自去鲁王府,代自己看望鲁王,并送了好些补药之后,顿时哂笑一声:“惺惺作态!!!”
“混账东西!这种话,你……”
“行了!外面全是父王您的亲信,十丈之内,连个蚊子都飞不进来,父王您也别再这般假惺惺了,看的我怪恶心的。”
说完,赵昱做了一个抖鸡皮疙瘩的动作。
康王现在没空收拾他了,他在想,若官家只是想给鲁王府赐药材补品,今日他们入宫时,官家便赐给赵旸不就好了,为何还要专门遣人再跑一趟?!
康王心里十分不解,遣人去打探消息。
派去的人到入夜时方才归来。
但却是什么都没打听到,自赵旸当家之后,鲁王府便围的跟铁桶一样,什么人都插不进去,不但如此,康王的细作赵靖桐如今还在鲁王府后院扣着,连是死是活都尚不可知!!!
康王满心郁闷,却又无可奈何。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康王一夜都未能好眠,第二天只得顶着两个黑黢黢的黑眼圈去上朝了。
按照康王的预想,今日早朝之上,定然又会因为李慕载吵的不可开交,他只需袖手而立,立在前端当个摆设就好了。
可让康王没想到的是,有人刚将处置李慕载一事起了个开头,便有内侍来禀:“官家,宣老将军在殿外求见。”
这话一出,举朝哗然。
宣老将军是当初带领李慕载出征的将军,自得胜归来后,他便一直在府上养病,昨日李慕载贪污军饷一事刚爆出来时,大理寺和刑部便去找宣老将军了,可偏生不凑巧,宣老将军的旧疾又犯了,正陷入昏迷中。
官家听到这话,不顾脚踝上的伤,当即站起来道:“快宣。”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杵着一个拐杖,由两个儿子左右搀扶着,步履虚浮从殿外进来。
待行至殿中站定时,那老者推开左右搀扶之人,身子晃了晃,便要屈膝跪下想赵承贞行大礼。
赵承贞忙道:“老将军不必多礼,来人,快赐座。”
“不!礼不可废!”
宣老将军执意不肯,硬生生拖着伤腿跪下去,恭敬向赵承贞行了个大礼。
“免礼!老将军免礼!”
赵承贞若不是脚伤未愈,只怕此时早已下去亲自搀扶了,便又让宣老将军落座。
“官家体恤老臣,老臣感激不尽。”
宣老将军又重新杵着拐杖,继续道:“只是老臣今日来,就说几句话而已,这几句话说完,老臣便退下了,站着也不妨事的。”
赵承贞见宣老将军坚决不受,便也没落座,也陪宣老将军站着,关切道:“老将军有何事,请说。”
宣老将军道:“老臣听说,有人昨日在朝堂上,说李慕载那小子贪污军饷,可有此事?!”
康王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宣老将军自得胜归来时,一个月有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床上躺着的,他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这件事了呢?!
“确有此事,且兵部的楚爱卿,还将证据呈上来了。”说着,赵承贞将兵部郎中点出来道,“楚爱卿,此事由你弹劾的,你来给宣老将军说说。”
兵部郎中闻言,立刻站起来,将昨日在朝堂之上,对官家的那番说辞,又向宣老将军复述了一遍。
只是话音刚落,便被人一大耳光扇到地上去了。
宣老将军打完之后,对着那位郎中就是一对狂喷:“放你娘的臭屁!!!老子打仗的时候,你个乳臭未干的小东西!你竟然敢在老子的面前玩阴阳笔法!你当老子是死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