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令姜看向罗柔:“有何贵干?”
她们之间,向来不用虚以为蛇那一套。
罗柔回过神来,在徐令姜旁边的凳子上施施然落座,轻摇团扇,伸出两根手指头:“两件事。第一件,听说你病了,来瞧瞧真伪。顺带同你说一声,现在外面想上门巴结你的人已经跃跃欲试了,你要是想图清静,就赶紧放出消息,说大夫说了你需要静养将人全挡了。”
徐令姜轻轻颔首。
她又问:“第二件,上次你说过,只要我帮你将约叶逢春出来,你就许我一个承诺。虽然我没帮你将叶逢春约出来,但那日,若非我捎了叶逢春一程,叶逢春早就……”
徐令姜打断罗柔的话:“那承诺我记着。”
罗柔被徐令姜噎了一下,用团扇敲着鼻尖,道:“那就好。”
她们正说着话,又有侍女来回禀:“夫人,徐老爷来了。”
自李慕载的身份曝光之后,徐弘礼一改先前的态度,每日都要来李家演慈父,若不是兰姨知道他的真实德行,只怕也被骗了。
徐令姜没急着答话,而是看向罗柔。
罗柔立刻识趣道:“我走了,不必送了。”
说完,便轻移莲步,带着自己的侍女走了。
兰姨看不惯徐弘礼这副嘴脸,直接道:“要不,我去同老爷说您刚喝过药,已经睡下了?!”
徐令姜摇摇头:“我去一趟吧。”
之前,李慕载是指挥使时,徐令姜虽然是高嫁,但一顶孝道的帽子扣下来,徐弘礼还是敢在徐令姜面前摆长辈架子的。
可现在,李慕载成皇孙了,以后很有可能会当太子,徐令姜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一瞬成了天家儿媳,这下借徐弘礼一个胆儿,徐弘礼都不敢在她面前摆谱了。
这次,一见到徐令姜来,徐弘礼立刻笑成了一尊弥勒佛,甚至还主动迎过来,关切问:“令姜,你怎么样?现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你是不知道哟,你那天真是吓死爹爹了!这几日,爹爹夜夜梦见那日的场景,夜夜都被惊醒,你瞧,爹爹嘴上都长燎泡了!”
兰姨听到这话,在旁冷笑道:“老爷这燎泡,怕是高兴过头长得吧?!”
依照徐弘礼那个性子,如今骤然摇身一变成了皇孙女婿,只怕他每日睡着都能笑醒了!
徐弘礼顿时有些尴尬。
他立刻就想板着脸训斥兰姨,可又想着,徐令姜同兰姨比他亲多了,若自己训斥兰姨,难免会惹得徐令姜不快。再加上徐令姜同他本就是面子父女,若兰姨在旁煽风点火,只怕徐令姜会更不待见自己了。
徐弘礼只得忍住脾气,没敢发。
徐令姜早已猜到了徐弘礼的来意,而她来见徐弘礼,也不是因为那可笑的父女情,而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爹爹,如今你的身份不必从前,爹爹做事之前,记得三思而行。”
徐老太爷在时,徐弘礼张扬不可一世。后来徐老太爷没了之后,他被官场毒打了一顿之后,这才消停老实了。
如今他得了个金贵女婿,徐令姜怕他被人吹捧过头,又没头没脑抖了起来,便提前将他敲打一番。
“爹爹晓得的。”徐弘礼眼角眉梢里,皆是熨帖得意的笑,“如今女婿的身份不比从前,一举一动都得要小心谨慎,免得被人拿住了把柄。你放心,爹爹在朝为官数十年,这种事还是懂得的。”
徐令姜听徐弘礼这么说,便没再说话,只抬手扶了扶额角。
兰姨见状,立刻道:“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头又晕了?哎呀,霍大夫都说了,您虽然醒了,但身子还虚着呢,让您卧床休养的。”
徐弘礼一听这话,忙人将徐令姜扶回去歇息。
徐令姜来的目的也达到了,便也顺势被‘扶着’走了,待出去之后,见兰姨要找人去请大夫时,徐令姜这才道:“兰姨,我没事,我就是觉得有些累。对了,逢春呢?这几日,她怎么样了?”
兰姨扶着徐令姜往院子回,答道:“这几日您病着,我们都没顾上逢春姑娘,她应该还在鲁王府,可要我们派人去将她接回来?”
赵暝的死,虽然跟叶逢春没有关系,可却跟叶逢春的父兄脱不了关系。
如今李慕载平安度过这一劫难,徐令姜自然没有将她再留在鲁王府的道理,当即便道:“现在就去将逢春接回来。”
说完之后,徐令姜又不放心。
她道:“算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
赵昱那人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别人去,徐令姜不放心。
兰姨忙拉住徐令姜:“哎呦,我的夫人,您这刚醒,身子还虚着呢,哪里能出门?您放心,我亲自去,一定把逢春姑娘……”
话没说完,外面便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徐令姜停步回眸。
略等片刻,就见叶逢春从外面跑进来。
叶逢春没料到,徐令姜会在这里,愣了一下,忙扑过来,紧紧攥住徐令姜的袖子,神色紧张道:“姐姐,你怎么样了?现在有没有好点?”
“没事,只是个小风寒而已。”
徐令姜握住她的手,轻轻笑了笑,正要再说话时,叶逢春眼泪突然吧嗒吧嗒往下掉,她哽咽道:“姐姐,我在这世上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我,我……”
徐令姜看的心疼,忙用帕子替叶逢春拭泪,好生劝慰一番,叶逢春才止了哭,泪眼婆娑拉着徐令姜,问东问西的,徐令姜一一答了。
回到院中之后,徐令姜见叶逢春眼底乌青浓重,又拉着她说了会儿话,便以自己有些困了要歇午觉为由,让叶逢春也回院中歇息去了。
待叶逢春走了之后,兰姨才端着药碗进来,低声道:“夫人,管家刚才过来说,永昌伯爵府府的陈夫人,和兵部张夫人,都亲自来上门探望您了,管家统统以大夫让您静养不宜见客为由统统回绝了。”
说着,兰姨将药碗递给徐令姜。
“哦,对了,还有逢春姑娘是小王爷亲自送回来的。不过小王爷并未下马车,将人送到就走了。”
徐令姜轻轻颔首,这下她又欠赵旸一个人情了,要不改日再给他送副画?!
徐令姜带着这个疑问入梦。
待她再醒来时,已时至黄昏了,李慕载依旧没回来,徐令姜便同叶逢春一起用了晚饭,而后两人沿着游廊消食散步时,早起就进宫的李慕载才回来。
见李慕载回来了,叶逢春便回了隔壁院子。
徐令姜则进了屋内,坐在窗边,一面轻摇团扇,一面看着兰姨指挥侍女们往桌上摆饭,李慕载则去净室沐浴了。
待饭摆好之后,侍女们悉数下去了,兰姨看了一眼净室,走到徐令姜面前,低低唤了声:“夫人,您……”
徐令姜团扇下压:“兰姨,你不必说,我明白的。”
兰姨未开口的话,就这么被徐令姜挡了回来。
她还欲再说,可听到净室的门响了,便只得将话咽下去,退了出去。
李慕载沐浴过后,再出来时,屋内只剩下徐令姜坐在靠窗的榻上,一手执扇,一手翻着书,似是听见响动,她抬眸看过来,轻声道:“饭摆好了,过来用饭吧。”
神色平静,语气平淡。
李慕载走到桌边,却发现,桌上只摆了一副碗筷,他微微侧眸,看向徐令姜。
徐令姜解释道:“我以为你被留在宫中用饭,便同逢春一起吃过了。”
李慕载点点头,没再说话了。屋内烛火摇晃,他们一人坐于窗下看书,一人坐在桌前吃饭,场景看着十分和谐,但今晚这顿饭,李慕载却吃的味同嚼蜡。
在回来的路上,李慕载曾想过无数种,徐令姜见到他之后的反应,唯独没想到会是这种——既没有质问,亦没有生气,徐令姜很平静,平静到让李慕载头一次生出了无措。
李慕载草草吃了几口,便搁下筷子,让人将饭撤了,待他净手漱口再回来时,窗边的榻上,已经没有徐令姜的身影了。
但床幔却已放下了,而脚踏上也多了一双绣鞋。
李慕载静默须臾,熄了烛火,上床躺下。
徐令姜面朝里而卧,身子躬成虾米状,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她就那么躺着,一言不发。
李慕载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往她身侧移了几分,声音里带了几分忐忑无措:“令姜,对不起。”
第72章 说开
◎夫人,您和公子这两日闹矛盾了?!◎
徐令姜没想到, 李慕载会直接道歉。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头:“你不用向我道歉的。”
徐令姜并非是在说气话。
李慕载身份一事,于她而言, 更多的是惊愕。可这话落在李慕载耳中,却成了另外一番意思。
李慕载沉默两息, 解释道:“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我如今身份尴尬,稍有不慎, 便会惹来灾祸。我本想着, 寻个合适的时机, 便同你说的。可我没想到, 康王那边, 会这么快就动手,对不起,令姜。”
李慕载一贯不是个会主动敞开心扉的人, 今夜他能说这么多, 显然是真心觉得对她有愧。
徐令姜没有回头,都感觉到了, 李慕载在看她。徐令姜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李慕载就躺在她身侧。
他鬓若刀裁,薄唇紧抿,一双黑黢黢的眸子里,皆是歉意愧疚。但徐令姜的目光, 却落在了李慕载眼底的乌青上。
听兰姨说,这几日她昏睡期间, 李慕载一直守着她。
徐令姜摇了摇头, 平躺在床上, 望着头顶的纱帐,岔开话题,问:“官家今日召你入宫,可是有要紧的事?”
“是上次的事。”李慕载没想到,徐令姜会换话题,但还是答了,“上次在朝中构陷我的那两个人,一个被罢官了,另外一个被贬去山阳了。”
徐令姜转头看向李慕载。
她一介女流之辈,虽然对朝堂形势不大清楚,但对这种事,多少也明白一些——李慕载如今既不站队,也不结党营私,同僚不可能无缘无故构陷他。
徐令姜犹豫了一下:“是康王做的?”
李慕载轻轻颔首。
徐令姜立刻想到了叶逢春之事,李慕载先一步道:“在叶逢春这事之前,康王便有意想除掉我了。这次叶逢春的事情,只是一个引子而已,不过也多亏她这个引子了。”
康王那人一向谨慎,若不是叶逢春刺激到了赵昱,赵昱迫不及待对他发难,李慕载不敢保证,他真能骗过康王。
徐令姜转过头来,满脸疑惑。
自从禁军围了李家府邸之后,她就与外界断了联系,她只听说李慕载的身份在朝堂上掀开之后,才得以被救,可其中详情,徐令姜却并不知晓。
事到如今,李慕载已不愿再瞒徐令姜。
他道:“很早之前,我便已在筹划此事了。但我如今处境尴尬,若贸然主动说出身份,只会惹人猜疑忌惮。”
虽然李慕载没明说,这个猜疑忌惮的人是谁,但徐令姜猜,应该是今上吧。
虽然今上膝下没有子嗣,但端贤太子在朝野坊间名声极好,李慕载又是正经东宫嫡出,且他从厢军进入到禁军,又以军功领了侍卫亲军司步军指挥使一职。这样一个优秀的侄子在跟前,今上夜里如何能安枕呢?
“直到赵暝的死,让我看到了契机。”
赵暝之死,明明与康王脱不了关系,可最后,官家却高拿轻放,只处置了叶家满门,显然官家是想要用制衡之道,来稳固自己的帝位。恰好这个时候,李慕载察觉到康王有意除掉他,便决定利用康王的手,翻出他的身份。
“所以是康王帮了你?”
话虽是这么说,但直觉告诉徐令姜,康王若是知道李慕载,怕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又怎么可能会帮他呢?!
李慕载摇摇头:“他帮了我一半,另外一半,我押在官家身上。”
徐令姜更糊涂了:“官家?”
李慕载道:“是,后来我父王虽然被平反了,但我有一个姨母,至今仍在掖庭中。”
所以那夜从殿中出来,李慕载‘状似’无意,看向了掖庭的方向。
官家于这些事上,素来心细如发,所以他绝对会去查,自己在掖庭中接近的人是谁,一旦查出来,那么官家必然知道他的身份。
李慕载说到这里,徐令姜这才明白,为何有人指出李慕载冒名顶替之后,李慕载始终缄默不语,不肯辩解一句。若那个时候,李慕载便说出他的身份,那官家绝对会猜疑他。
可若给官家指出方向,让官家查到李慕载的身份,然后将要不要将他身份公开的选择权,交到官家手里,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毕竟掌权者都希望,自己是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徐令姜问:“那你为何这么笃定,官家会公开你的身份?!”
李慕载道:“我不笃定。”
徐令姜惊了下:“不笃定,你还……”
李慕载如实道:“我只是在赌,帝王的制衡之道。”
徐令姜瞬间沉默下来。
赵暝死了,鲁王中风在床,鲁王府就只剩下赵旸了,可赵旸年纪尚轻,又缺乏历练,未必是康王的对手。而李慕载就不一样了,他如今的官位,都是靠他自己争来的。
若要选择一个人去制衡康王,李慕载的合适程度,远远大于赵旸。
说到这里,徐令姜又想起了苏蕙:“今日逢春回来时,说娘被留在宫里了?”
李慕载嗯了声:“姨母在宫中病了,她在掖庭照顾姨母了,待姨母病好之后,我再接她们回来。”
徐令姜听到李慕载这么说,便没再说什么了。
如今李慕载恢复身份,更多的是朝堂上的纷争,她一介女流也帮不上什么忙。今夜的话题,本该止于此了。徐令姜欲翻身朝里睡去时,想了想,又回答了李慕载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关于你隐瞒身份一事,我真的没有生气。”
徐令姜望着李慕载,语气认真柔和:“人生在世,各有隐晦,不是每一件事都需要刨根究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