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风云莫测,沧海桑田,变幻无常,令人感慨亦令人心生向往。而独有东寰,却因着他那永无止境的生命,不得不以漠然的姿态面对这一切一切的变化,仿佛自己不过是一方无情无念无思无欲的顽石。”
“然,他终究不是顽石,你我也不能将他视作顽石!”
“正如尔言,便是将来西溪能够成仙,她也终有陨落的时候。可不管怎么说,即便这段时间在东寰漫长的生命中不过是短短一瞬,可于现时的他,也是难为可贵的情怀。便是将来回忆时会难过会伤感,可总归胜过永世的空白罢?”
蘩倾的话,仿佛一记重锤敲击在弢祝心上,令他心神大乱,目瞪口呆。
一直以来,他自诩是东寰的知心好友,而东寰似乎也默认了这一点,甚至长途跋涉地赶去帮他解决鳌族麻烦。若非心心相印的好友,岂能做到如此?
然而,直至此刻,他才羞愧地发现,自己竟是个没心肝儿的傻子!
蘩倾看到东寰形单影孤冷清孤寂,难道他就看不到么?他看到了,却从不曾往深里想。
他自己经历过姹紫嫣红,在天界群芳中留有薄幸之名,深觉得女人就是“麻烦”的代名词,却从未自东寰的角度替他想过一二。
他一直将东寰的冷清视为天性使然,也就不曾细思过隐藏在这冷清之后的不得已。正如蘩倾所言,虽则自己也是颗老铁树,好歹还曾开过花,可东寰却是颗从未开过花的老铁树——凭什么东寰就不能开一次花儿呢?
这一刻,弢祝忽然有种不敢返回琉璃溪再见东寰的心虚。
第70章 第六十九章 情难自禁(一)
蘩倾的一番话令弢祝似有所悟,却不能彻底打消他的顾虑。
或许是老人病在作怪,对于这件事,弢祝是前思后想,反反复复,便是一万遍地告诉自己“蘩倾的话在理”,可内心深处,依然有隐隐的不安,还是觉着这上神与小凡人之间的沟壑有如天堑,难以逾越。
这算是太固执么?抑或瞻前顾后思量太甚?只怕弢祝自己也分辨不清。
于两个好友截然不同的态度,当事人东寰却一无所知。
甚至,他都不敢承认自己有所动心。
他可是真正担得上一声“老老老老老神仙”的人物,寿星老头都比他矮一辈儿。身为众所皆知可与天地齐寿的元凤,如今,却被难以自抑的情愫搅得心神不安。
自宇宙初分,混沌一团时,自无阴阳。然,当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之后,天升地降,清扬浊沉,混沌之中便分出了阴阳二极。
正如天地当为一体,阴阳此消彼长,彼消此长,相生相成。雄为乾阳,雌为坤阴,天地万物,雌雄相合,以此而阴阳相成,繁衍绵延,从而生气不绝,成为维持天道运转的重要持力!
人界有圣贤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自古以来,于这一句,作解者甚多,解义亦五花八门。而如是单就“道本”作解而言,这句话是涵义在于——
天地间万物运转稳健不移,依仗的,乃是天道法则。而天地间诸灵和谐,阴阳如轨,生气勃然,由此形成绵延不绝的力量,支撑维护着天道法则的运行。
换而言之,若是天地间诸灵混伐,阴阳消长紊乱无序,那么,无论是阴盛或是阳烈,纵然已至极致之能,却也因独木难支而无法支撑天道。倘真的到了这一刻,那么,结局就只有一个——天道崩裂,天地坍塌,此方天地内的万事万物,悉数化为齑粉,烟消云散,就此无踪无迹。
而东寰的道本乃是天地混沌初分时的第一滴阳精,他自然清楚这其中的道理。
放眼天下,四海八荒,上至三十三天,下至冥界黄泉,雌雄相合,阴阳相生,乃是不二之理。
六趣四生中,人族胎生,羽族鳞族卵生,可自启灵智,繁衍生息,故而族群绵延不绝,永嗣不断。而湿生化生者,则需借助流转于天地间的阴阳二气交合。
可见,诸生有情者,无一可离阴阳。
天帝有天后,冥君有冥后,亦为此理。
世人传说,天界神仙绝情灭欲,方成大道。此言大谬矣!
若无情,安能体察众生之苦?如何肩挑苍生安危?若无情,神仙只管冷心修行就好,何必理会人间疾苦哀怨?
若无欲,则无进取之心,安能坚忍不拔苦修大道?须知修行本是逆天之举。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那遁去的一,便是不可捉摸的天机,乃天道释放的留于众生的一分善念,是允许诸生逆天的一分契机。若修行者能感悟到这一分天机,便有望修得正果。只是,这修行之途漫长无垠,其中艰难险阻,绝恶困境,不一而足啊!
故而,那些一边修庙拜神,一边又妄言神仙绝情灭欲的家伙们,真真阖该先打肿自己的脸!
神仙无情无欲,指的是无劣情无恶欲。若是为了称霸一方,抑或贪图富贵荣华长生不老,此等贪念痴欲,纵然苦修万年,也不过是一场空,或坠入魔道,或被反噬,终究难以踏上正果大道。
便是如宝桐这等天生神胎之子,若放纵她恶念滋生蔓延,将来,也难免入魔。故而,天帝狠得下心来将这个外孙女幽禁冰火岛,静心思过,逼她不得不拔除心中恶念,以免将来小恶变成大恶,贻害苍生。
在过去的千万年里,东寰是否也曾感受过孤独与寂寞?
或许。。。。。。有罢?
只是,过去太长久,久得他已经记不清是不是有过那样的伤感。
又或许,彼时,他只觉得心中不适,却未必晓得,那样的不适有个说法,叫做“孤独”“寂寞”。
年少时,他也曾轻狂地幻想过比翼齐飞,只是,终究不过一场浅浅的春梦,如微雨浸发,恍然即逝。
而今,他对自己的心动却有些紧张,似乎不敢确定,这是否正常。
不同于少年时的感觉,那是大胆的,草率的,自以为是的。现今,这种感觉却是轻浅的,谨慎的,沉默的,迷惘的。
仿佛是压在初春积雪下的小草,微微萌动,却似有若无。
又仿佛是最早飘起的一抹柳絮,在眼前一晃而过,待抬手欲捉,却已不知去向。
又好像是山溪里贴着石底的胆怯小鱼儿,悄无声息地慢慢游移,生怕发出微丝般的动响而惊扰了旁人,吓坏了自己。
夜深人静时,他对自己说:这凡人小丫头既不好看又不伶俐,蠢笨不堪,哪里有半点值得我心动的地方?定是我最近喝多了酒,脑子不清醒,犯糊涂了。
然,当翌日再见朱西溪时,视线却总是忍不住地会落在她身上。他的眼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小小手,隔着虚空,细细描摹着她的发梢,她的眉眼,她瘦削的双肩。
是夜,他又会气恼,恼恨自己没记性,又恼恨朱西溪没心肝儿,居然就那般无知无觉地随自己打量而不知躲避。
可想着想着,他就走了神,想着西溪的双眉,似乎不大对称,又想着她的耳垂又小又白,宛若玉环,阖该配怎样的耳饰才最得宜。
就这般胡思乱想着,他能傻坐一整晚,直至晨露沾湿了鞋面。
东寰惶惶然于自己的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同时,朱西溪也有所不安。
虽则东寰以为朱西溪大大咧咧无知无觉,其实,那纯属他自个儿的误解。
朱西溪又不是属木头的,怎么会真得无知无觉呢?东寰上神瞅自个儿的眼神贼亮贼亮,跟小灯泡似的,朱西溪得多眼瞎才能视而不见呐?
只是,她却不敢相信,更没那胆子回应,只得装傻。
自己是什么身份,上神是什么身份,她能心里没数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六趣:佛教语,指众生由业因之差别而趣向之处,有六所,谓之六趣,亦曰六道、六凡。即为地狱趣(地狱道)、饿鬼趣(饿鬼道)、畜生趣(畜生道)、阿修罗趣(阿修罗道)、人趣(人间道)、天趣(天人道)。
*四生:为佛教中对有情众生四种生命形态的总称,即胎生、卵生、湿生、化生。胎生为从胎藏而生者,主要指现代科学说的哺乳动物,如人、象、马、牛、猪、羊、驴等。卵生为从卵中生,破卵壳而出者,如鹅、雁、鸡、鸭、鱼等。湿生就是在水中,从湿气才能生出,如飞虫、蛾、蚊、苍蝇、蚰蜒、蜻蜓等。化生是本无而忽生的意思,即无所依托,借业力而出现者,如天众、地狱众,鬼类中的一部分等,属于另一种生命形态。
对于湿生,古人认为飞虫之类或依粪聚、或依秽厕、或依腐肉、或依陈粥、或依丛草、或依稠林、或依草庵、或依叶窟、或依池沼、或依江河湖海润湿地等才能生出,与现代科学的解释相异。
本文在此借用“四生”说法,是行文需要,请读者理解。
第71章 第七十章 情难自禁(二)
朱西溪轻轻掀开蒸笼,一股糅合了榆钱特有香气的清甜扑鼻而来。
新出芽的榆钱最是肥美鲜嫩,无论是做甜食抑或做成凉拌小菜,都是极可口的。
朱西溪喜欢咸辣口,吃榆钱总喜欢拌上玉米粉和面粉同蒸,出锅后趁热浇上一勺蒜泥醋汁,再滴半勺红亮油润的呛辣椒,那滋味——哎呦喂,甭提多好吃啦!
不过,考虑到东寰上神的口味,这次,朱西溪还是特特给他蒸了一笼榆钱发糕。
新出锅的发糕,金黄松软的糕体上嵌满了星罗棋布的榆钱,仿佛小巧玲珑的碧玉片,真真是说不尽的赏心悦目。
因着东寰偏爱甜食,朱西溪还在和面时多加了半勺金蜜,吃口愈发甜润。
一块榆钱发糕,再配上清鲜甘爽略带微涩的淡茶,最是相得益彰。
说来,自打朱西溪无意间发现东寰嗜吃甜食,对他的认知中就多了一层同情。
心理学说里有种理论,说是一个人的口味爱好能够暗示出他的隐秘心理。譬如:一个人,外在表现冷硬刚猛,行事肆无忌惮生冷不忌,却喜欢吃糖,这很有可能是由于童年时缺少家庭亲人的爱护,转而通过寻求甜味刺激来填补内心的缺憾。
当日朱西溪自学心理学,是为着学会察言观色搞定客户,立志成为公司的金牌销售王。结果,金牌销售王没当成,这点儿心理学知识都给她照猫画虎地用在东寰上神身上啦!
其实,遍数琉璃溪,晓得东寰上神这点儿小嗜好的人寥寥无几。
在众人眼中,如东寰上神这等连餐风饮露都用不着的超级神仙,怎么可能与“口味”二字搭上关系呢?好罢——虽则上神平素里也爱喝个小酒啥的,可大家伙儿不约而同地一致选择了遗忘——又或许,在众人看来,酒,就如灵气一般,是辅助修炼必不可少的材料,岂可与口腹之欲相关联?
故而,没人会认为,一向冷清得几乎不冒人气的东寰上神,居然一见甜食就翘嘴角。
不过,当朱西溪发现这一点时,却是吓得够呛,生怕被东寰上神察觉给灭了口。
难道不是么?
在她那被各种网文教唆傻了的脑袋瓜看来,这等强横蛮霸的超级大佬(冷酷总裁?残暴帝王?)为了掩饰自己的弱点,必要将知情人灭个一干二净,从此以绝情断爱完美无缺的姿态屹立于世,称霸宇宙。
好在,东寰上神不是她误以为的强横蛮霸之人,也没想过要断情绝爱称霸宇宙,故而,朱西溪在心惊肉跳了大半个月后,在收到了东寰上神一句“这个味儿有点淡,还可以再加点甜”之后,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心不惊肉不跳了,可随后,朱西溪又翻出来丢了多年的心理学知识,开始神经兮兮地分析为甚如此高大上的东寰上神会喜欢甜食?
是他儿时缺少父母的关爱?
还是他曾经受过爱的伤害?
难不成幼年时的东寰上神是个遭人白眼受尽欺辱小可怜?
念及此,朱西溪立马脑补出一个当年人下人的小东寰如何排除万难自立自强,终于成为人上人的大神仙的励志狗血剧!
啊哟喂,朱西溪这一番脑补,差点把自己给打动得哭了!
论说,朱西溪在晓得了东寰上神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凤皇后,并不该生出这般荒诞的臆想。
怎奈儿时读过的童话故事《丑小鸭》给她的印象太深——但凡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哪个不想成为丑小鸭呢?呃——当然,不是真心要成为丑小鸭,而是冲着未来成为那美丽高贵前途无限的天鹅!
朱西溪是个俗人,自然不能脱俗,昔日也做过此等美梦。尽管现今早已不再幻想自个儿是个误落鸭窠的天鹅蛋,却一点儿也没碍着她将这幻想转移到东寰上神身上去。
。。。。。。想那遥远的上古蛮荒时代,一只凤皇蛋不慎落在鸡窝里。。。。。。
等等,蛮荒时代如何会有鸡窝?
野鸡也会打窝么?
哦,应该是会的罢——不然,野鸡娘子如何孵蛋呢?
有了这个美丽的误解打底,朱西溪再面对东寰上神时,眼神中就多了几分柔软的东西,而取代了先前的敬畏。
开口时,也少了些虚伪的敬语,而多了几分亲近。
做出的甜食,也就更加用心,甜度调得刚刚好,令一向自制的东寰都有些停不下口了。
难不成,这就是母性的爱之光辉?!
朱西溪的这些变化,东寰上神自然有所察觉。
不过,他察觉归察觉,却没猜出背后的真正缘由是什么。
直至当他某日突然发觉自己对朱西溪生出了异样的情愫时,如遭雷劈。他忆起先前很长一段时间,自个儿的眼珠子一见朱西溪就忍不住粘在她身上不肯离开,心里一咯噔:西溪会不会当我是色狼?
可随即又想起西溪望向自己的眼神,似乎并无厌恶之绪,反而有种柔软的情意。他又忍不住想入非非:西溪的眼神那般美好,她在想什么呢。。。。。。
咳咳——
那个,纵然是人前睿智无比人后冷静多思的凤皇东寰上神,当内心深处的情丝撩动时,春心荡漾的样子竟也与个没见识的青涩二百五没啥大区别!
东寰的蠢样,朱西溪的傻样,两个当事人一无所觉。倒是冷眼旁观的弢祝老仙,看了直叹气。
他是过来人,见着这一幕,只觉得眼熟,令他不由想起自己年少轻狂的时光。穿过一片花海,走过一丛柳林,也曾倚红偎翠,也曾闻香嗅脂,然而,那些鲜艳美丽的东西终究不能凝固在时光中。所谓烟花易冷人事易分,再绵长的情丝,也敌不过时间的剥落,终究落得个寸寸碎裂不堪再续的结局。
在弢祝看来,人心难测,情意是最琢磨不定的东西。今朝的你侬我侬,或许一夜之后,就变作烟消云散。他也曾有过刻骨铭心的回忆,只是,物是人非,沉沦于往昔只会成为自己修行路上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