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很担心东寰会走上自己的老路。
他深谙这位老友的脾性,看似心如古井深邃无比,可正因为如此,倘若真的动心,只怕就会掀起惊涛骇浪。
故而,他打定主意,务必要劝得东寰打消念头,回头是岸。
第72章 第七十一章 情难自禁(三)
尽管在蘩倾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然,弢祝却依然固执地认为,身为东寰的知心好友,必须在此关键时刻拉他一把,如此,方对得起东寰让自己在琉璃溪白赖了这么些年的房租啊!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甫一开口,东寰就坦率地承认了。
这令起先还担心东寰为了面子死不松口的弢祝大为吃惊——依着这多年的认知,东寰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忒大方的人呐!
似乎看懂了老友眼中的疑惑,东寰苦笑道:“难不成我在你心里,是个没轻没重不知好歹的愣头青么?”他又叹道:“说来不怕你笑话,这些日子以来,我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可到底欢喜的是什么,忐忑的是什么,却是自己也难以清清楚楚地分辨。”
弢祝以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老气横秋道:“所谓‘旁观者清’,你分辨不出,我却看得清爽。你这老凤的光棍大名传遍四海八荒,如今突然发现自己并非铁石心肠,自然欢喜。忐忑么,亦是同理,老光棍攒下这一世英名委实不易,倘若就此丢弃,岂不大大可惜?”
弢祝的口气中带着几分调侃,可实话实话,却多多少少有几分说到了点子上。只不过,他只见其一,不见其二,却不懂这欢喜不是一份欢喜,忐忑也不只有一种忐忑。
少年时的弢祝行事无忌,颇有薄幸之名。或许,当年的他也曾有过“情之所钟”的时候,只是,彼时,他的心是花的,情是迷的,情之所钟也不过是短短一瞬,并不能挽留他浪荡的脚步,更不会在他心中留下太过深刻的回忆——更多的,是对昔日情怀的惘然。
故而,他这个“过来人”的劝解,于东寰,却不过是隔靴搔痒。
东寰怔了半晌,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那么呆呆地望着前方,眼中似有风云翻滚,然,细看之下,又仿佛只是一片虚无。
这等情形,弢祝是头一回在东寰身上看见。
他有些担心,等了好一会,不见东寰回神,便忍不住轻轻扯动东寰的衣袖。连扯了好几下,才见东寰眼眸中恢复了些许神采。
见老友一脸的担心,东寰似是而非地摇摇头,“无妨,不过是有些心乱罢了。”
尽管弢祝觉得此刻似乎并不是谈这件事的最佳时机,可转念一想,东寰是个聪明人,现下情形,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若是趁热打铁再好生劝劝他,说不得就此消了这份心思,总是好的。
东寰静静地听着。
明媚的阳光穿过头顶浓密的树荫,变成细细碎碎的金色小花,星星点点地落在东寰乌亮的发髻上,落在他白皙的面庞上,落在他挺拔的双肩上,落在他沉静深邃的双眸中,明明灭灭。
弢祝说得口干舌燥,却始终忍着不喝一口水。
终于,他将心里话一口气悉数吐了个干净,这方急匆匆地走到茶几前,一口气连引了四五盏茶水。
待放下手中茶盏,再转身时,便见东寰垂眸幽幽道:“这件事,却总归是我的错。”
弢祝急道:“这说的是什么胡话?男女之情,本为天地正理,无可厚非。你又有什么错?便是西溪,她也没有错。只是为长久计,你二人委实。。。。。。那个。。。。。。难成佳配。所谓门当户对,乃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便是天帝,也只肯将素洛公主嫁与东君,却对七公主的婚事至今愤恨不已。当年,七公主只为贪图一时情热,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私配凡人。七公主被幽禁思过台,可一转眼,那凡人续娶佳人,儿孙满堂,好不热闹。”
“看看,这就是门不当户不对的下场呀!”
“再说了,你学识渊博,道行深厚,已近大道。而西溪呢,所长者,不过是在十丈红尘中学会的那么一点儿小聪明,做点儿甜甜口的吃食。这些小手段,你一眼就能看穿——起先,或许觉着有趣,可时间久了,你还会觉得有趣么?”
末了,弢祝发出一声感慨,“溪水清浅,再好,也养不出大鱼来啊!”
是啊,西溪这条清浅单薄的小溪,叮叮咚咚,清心净目,或许可以,却难成气候。要配如东寰这般深厚如山的人物,只有大江大河才堪匹配。
弢祝并不反对东寰生情,反对的,只是不该对朱西溪生情。若是可以,他还想提出让东寰将朱西溪换个地方住,不管是哪里,只要不在琉璃溪就好。只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没好意思开口——一来,自己就是个借住的客人,哪能对主人家指手画脚呢?二来,让朱西溪离开琉璃溪,的确有些残忍,尤其是自己白吃了朱西溪送来的那许多吃食,再说这话,多少有些心虚啊!
月上九霄,光洒万里。
今夜正是月圆夜,或许是离天更近的缘故,琉璃溪的月亮特别大特别圆特别亮。
月光将莲池映得白花花一片,仿佛镀了一层银水般。
在这清亮的月色里,东寰独立中庭,心事重重。
白日里,弢祝说的那些劝慰的话,每一个字,他都认真地听进去了。
如今再翻出来细想,却又觉得不尽然。
他看着朱西溪时,心,是欢喜的,是带着丝丝甜意的。那些精致的糕饼,恰到好处的香甜,总能令他轻松愉悦。
她说的那些傻里傻气的话,尽管幼稚,却颇可爱。她讲的那些人世间的故事,悲也好,欢也罢,他只在乎那个讲故事的小丫头。
他喜欢看着朱西溪,却又担心被她发现自己在偷看。这种阖该青涩少年才有的忐忑,在他以往漫长的生命中,从未有过,因而,也就令他格外不知所措。
他想,西溪可会知晓?她若晓得了,会是怎样的心情?会害怕?会紧张么?她会如我这般欢喜么?
她那样大胆,可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见过世面的的小娘子,是不是曾经有过喜欢的人?她还会念着那个喜欢过的人么?
不知为什么,一心想要冷静的东寰上神,脑子里却总是冒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接一个,仿佛火山口下的熔浆池子,热气腾腾,咕嘟咕嘟地不停冒泡。
他知道,弢祝的话无一不在理。他与西溪之间,最大的障碍,就是彼此的身份悬殊。
会不会到了将来,他再听西溪讲起人世间的故事,只觉得无聊乏味,不堪入耳?
那时,他是不是也不会再乐于品尝那用尽心思的糕饼,不再觉得香甜可口,只觉得粗糙噎喉?
他会不会觉得西溪浅薄无知,相对无言?
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对西溪,会是多大的伤害啊?
东寰静想了一夜,却丝毫未觉,他对彼此未来的担忧,竟是出于害怕伤害到西溪。
从深夜到天际泛白,东寰如一尊沉默的石像,就这般,站立了一整晚。
晨露渐重,“嘀嗒”,从树叶上滴落下来,不偏不倚,正正滴到了东寰的额头上,才唤醒了他。
没人晓得,这一夜,他心中翻滚了多少心思。便是他自己,也是在反反复复的拉锯中,不断地找理由寻借口。
末了,他为自己找了个自觉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我是西溪的半师——嗯,尽管不曾正式拜师,但好歹也有师徒之实。既是师徒,自该遵守师徒伦常,岂可悖理?
东寰强行扯上所谓的“半师”做借口,然,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不情不愿不甘心,他可会觉察得出?
第73章 第七十二章 情难自禁(四)
朱西溪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内心却是有着几分敏感。
东寰上神时冷时热的态度,起先,令朱西溪颇觉着莫名其妙,而后,又变作说不出道理的不安。
虽则朱西溪已经活了二百多岁,却从未正正式式地谈过一次恋爱。读书时,爹妈耳提面授,不许她早恋。她是好孩子,自然乖乖听话,就连塞到书桌里不具名的情书,都交给了爹妈处理。等到毕业后工作了,爹妈开始催她找男朋友。然而,彼时,她整日为可怜的销售业绩发愁,哪有闲情交男朋友?没几年,爹妈过世,她凄惶许久,却也再没人在她耳边念叨了。再然后。。。。。。托东寰上神。。。。。。的尾巴的福,朱西溪上了天,面对安身立命的人生大事,更不可能考虑这等吃饱了撑得才会想的闲事。
只是,她虽不曾谈过恋爱,却并不意味着是个无知无觉的木头人。
少女情怀,谁都曾经有过,更何况,自打上天后,时光就仿佛停驻了,在人间算是超级老寿星的朱西溪,依然是那个学了几分世故却不失天真的清秀小丫头。
既然还有颗年轻的心,怎会不生波澜?
东寰上神的眼神是炽热的,也是缠绵的,便是从不敢抬头对望,朱西溪依然能感觉得到。她仿佛是被蛛丝缠绕的傻蜜蜂,不知躲闪,也不知挣扎。
然而,还不及朱西溪细细体味一下陷入初恋时阖该有的紧张、焦虑、患得患失等诸多复杂的情感时,东寰上神又突然变了脸,令朱西溪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何为骤冷骤热——六月的天,东寰的脸,真没个准儿!
因着东寰上神变脸太快,以至于朱西溪深深怀疑先前是自己看花了眼,白白自作多情的一回。
想想也是,她有啥本事,值得东寰上神看重?是貌美如花啊?还是权势逼人哪?是爹贵娘富啊?还是家世显赫?
乡下土财主家还有三间青砖大瓦房呢,她朱西溪有个啥?三间小竹屋!
还是借住哒!
真个是一穷二白的穷光蛋!
因着及时反省,朱西溪还不及陷入情网,就深刻认识到了现实的差距。她深为自己这种幡然醒悟不做白日梦的自知之明而鼓掌!!!
六月天,艳阳高照。
虽说琉璃溪的四季不过是结界内幻化出来的,可逼真却也逼真得紧。蝉声嘶鸣,高一阵低一阵,仿佛时大时小的风刮过树林,哗啦啦,索罗罗。
大抵,嘴皮子够硬,不肯承认自己也有那么一丢丢动心的朱西溪,其实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沮丧。
她心里有些烦闷,委实静不下心来打坐,想起自制冰箱还有一篮新鲜的嫩槐叶,打算做个槐叶冷面。
何以解忧?唯有美食!
古人将冷面称为“冷淘”,取其过冷水清淘之后就会变凉之意。
朱西溪将槐叶淘洗后揉烂,裹上绫布拧出碧绿的汁子,和入面中。又取鲜蕈切碎丁,与茄子、酱瓜丁同炒成拌酱。待面醒好后,便擀成大张,然后切成细面,入滚水锅中煮熟再放入冷水中淘凉。
再取掐根儿焯熟的豆芽儿、胡萝卜丝、黄瓜丝,和切碎的芫荽末,做成菜码,白、红、黄、绿,如彩带般码在碧莹莹的面条上,调和醋、秋油、辣油,及炒香的黑芝麻,便成了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槐叶冷面。
朱西溪心里不大舒坦,取面时便失了准头,结果,和出了好大一坨面,连吃三顿都吃不完。
她正对着那一大盆冷面发呆,忽听着有个熟悉又讨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咦?槐叶冷淘?好东西!哎呦喂,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也真有口福!”
朱西溪扭头一望,果不其然,又是朱雀那个讨人嫌的可恶家伙!
朱雀不请自入,毫不见外地自己动手,捞出一大碗冷面,又熟练地加入鲜蕈酱、菜码,最后浇上味汁。
朱西溪望着他一副“自家人不用客套”的理直气壮样儿,双唇微微动了动,却没说什么。眼见着朱雀吃了一碗又一碗,直将面盆里的冷面吃得一根不剩,这方懒洋洋地抚着肚皮,耷拉着眼皮子挑刺——
“盈翠可人的冷淘上,干嘛要放黑芝麻?一粒一粒,黑黢黢的,好像小虫子,叫人怎么吃得下去哦!”
朱西溪冷笑道:“你个鸟人,吃了个肚儿圆,这会子哼哼唧唧矫情什么?先前见天儿地叼虫子,怎么不见你矫情一声‘叫人怎么吃得下去哦’?”
大抵,无论神仙或是凡人,吃饱了反应都会慢一拍,朱雀听了这不客气的奚落,居然是想了一想才反驳道:“我是神鸟,不是鸟人!再说了,我不吃虫子!吃虫子的,那是凡鸟。老子可是吞火精的!”
难得朱雀不曾如以往那般针锋相对,朱西溪却仿佛更生气了,“啪”地用力一拍桌子,便见朱雀面前的空碗晃了晃,一歪,“啪嗒”落在地上,摔了个细碎。
以往,以朱雀的敏捷身手,如何会发生这等状况?老早一把就捞住了。可现下,这只碗就在两人四只眼睛的注视之下,堂而皇之地摔成了渣渣。
一瞬间,两人都傻了眼。
朱雀磨磨牙,正想说两句玩笑话,一抬眼,却正对上朱西溪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一怔,随即干笑道:“不过是个不值钱的玉光碗,碎也碎了罢!改日我再送你一套更好的,保准儿怎么摔都不会碎!”
他本想还笑话几句朱西溪“小气”“抠门”,却不妨玩笑话还未出口,便见朱西溪一脚就像摆放餐具的小竹案给踹翻了。竹案上的碟碗盘盏,箸匙盆瓶,稀里哗啦,砸了一地。
朱西溪脸黑得比锅底还要黑三分,双眸中怒火熊熊,大吼道:“你们都是值钱货,看谁都是不值钱,是么?你们神仙了不起,目下无人,凡人在你们眼里也就是粒灰尘罢?你是神鸟,你厉害,餐风饮露去啊!干嘛吃我做的冷面?我是个没本事没出息的凡人,整天就只晓得一日三餐穿衣吃饭!你高贵!你了不起!你别吃我这个凡人做的腌臜吃食!”
朱西溪越说越生气,说到后来,腔调中不由带上了些许哭腔,径直冲着朱雀冲过去,揪着他那金灿灿华丽丽绣着羽翎纹样的领口,不停地前后左右猛晃。
哎呦喂,那架势,大有要将以往朱雀在她这儿吞进肚里的吃食悉数晃出来的意思!
朱雀一个不妨被朱西溪牢牢揪住。还不及思量到底自己说错了什么,竟惹得朱西溪大发雷霆,便被这好一阵猛晃,直晃得头晕眼花,乱冒金星。
好不容易挣脱了朱西溪的毒手,他慌不择路地掉头就跑,“咚”,一头就撞在门柱子上。
这间小竹屋是后来搭建的,材料都是竹竿,清雅都够清雅,却不太结实。好在琉璃溪的四季时节,既没有狂风暴雨,也不会有地震泥石流啥的,作为寻常做饭用的厨灶间,却是尽够了。
只是,这样一间已然在琉璃溪屹立了将进两百年的小竹屋,熬过了岁月的消磨,却没能抵挡得住朱雀那当头一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