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原状的御医一听“琼果”二字,顿时直了眼,面露垂涎之相,心道:瞧着上神那先前那一挥袖子,力道十足,可见体格好得很。倒是老朽年迈体弱,还受了伤,才是真正需要一盏琼果羹呀!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喜庆的中元节(四)
虽则无缘于“琼果羹”,可到底还得冥后的体恤,命阿良端给他一盏冰玉汤。御医谢恩后,战战巍巍地接过核桃大的汤盏,舀了半匙入口,却半天舍不得下咽。
阿良原本一直在担心朱西溪,这会子见着御医的紧张样儿,只得勉强一笑,“快些用罢!等我送你出去,还得继续服侍仙子呢!”
御医却仿佛充耳不闻,既然慢悠悠地细细品味那浓稠如醴的汤羹,暗想:原以为如琼果这等天宝灵物,咱也就不用奢望了,没那么大的福分。哪承想还能被赐下冰玉汤,也是想不到的恩典呐!
他一边感慨,一边将沉在盏底的黑乎乎的石头样的东西细细咀嚼——这便是冰玉汤的精化——说是“冰玉”,其实是冰泉底的黑石,用来煮汤,却有极好的补气功效。只是若唤作“石头汤”未免太难听,于是,多事的冥君便为它起了个雅称,“冰玉汤”。
果不其然,一盏冰玉汤入喉,便有缕缕青气自他的官袍缝隙中渗出,隐隐有骨骼“咯叭”微响,而他面上的那团青气愈发浓厚了。
朱西溪似乎被困在一团白茫茫的迷雾中,不知前后,难辨左右。
迷雾中,时不时地闪过一张张模糊的面孔。这些面孔中,有的熟悉,有的虽则陌生,可心里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无端地,一种说不清道不清的哀伤自朱西溪心底涌起,渐渐溢出,渐渐浸透了她的心,她的身。
她望着那时隐时现的面孔,仿佛有种想要奔过去紧紧拥抱的冲动。可不知怎地,却双脚沉重如赘石,竟是一步也迈不开。面孔渐渐隐没在迷雾中,她竭力伸手去捉,却只能徒劳地张开手指,任丝丝缕缕的雾气在指间悠悠飘荡。
痛彻心扉的悲意如鲠在喉,堵得她气息难续。泪珠夺眶而出,这一瞬,她突然嚎啕大哭,仿佛只有借助这哭声才能将心底的痛苦宣泄出去,却不知因何而痛哭。
昏沉自不知不觉间悄然袭来,恍惚中,似乎远方有谁在呼唤,“西溪——”“西溪——”,缥缈如天际的幻乐,不知其所来,却如勾魂的钩子伤人于无形。
侍婢阿良跪在地上,低低垂首,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她竭力回忆着当时的情形,生怕自己遗漏了哪一处细节。眼角余光中,只可见东寰上神的黒靴一角,虽款式寻常,却似乎散发浓厚的戾气,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自己踩在脚下碾碎成齑。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得打了个寒噤,身子弯得更低了。
对于阿良的禀报,冥后细细思量着,并未听出哪里有不妥之处——除非阿良刻意隐瞒了什么。然而,冥后却认定阿良不会这么做。
阿良是天生鬼胎,她娘生产时难产,还没生下她就断了气,连带着她也闷死在母腹中。冥后收留了不少这样的鬼胎,大多成为宫中侍婢,其中,阿良是颇为出色的一个,深得冥后信赖,否则,也不会遣她陪同服侍朱西溪了。
东寰问:“一路上,可有谁靠近过仙子?”
阿良恭声禀道:“不曾有谁靠近。娘娘特意嘱咐过,仙子身份特殊,当多加防备。故而奴婢一刻也不敢放松,一路上极为谨慎,既无任何鬼靠近仙子,也不曾见着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如此确定?”东寰追问。
阿良伏下身子,不敢作答。倒是冥后替她解释道:“阿良是我的贴身侍婢,忠心又可靠,机警敏锐,身手也不错,除非是高手,否则,很难不被阿良发现。”
东寰闻言微露诧异。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侍婢是天生鬼胎。天生鬼胎确有些寻常鬼没有的本事,能得冥后如何倚重,倒是难得。
“如此,你再将来去过程细细说一遍,一个字都不许漏。”东寰略作沉吟,随即吩咐道。
“是。”阿良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开口将今日陪同朱仙子的整个过程又细细叙述了一遍。
突然,东寰打断了阿良的话——“仙子可在你说到那些亡魂急得赶赴人间享受供奉且见亲人时,有什么不妥么?”
阿良仔细想了想,禀道:“那时,仙子并无有不适的表现,但是,似乎面色有些凝重。奴婢问过仙子,仙子却道只是见着这些亡魂心有所感罢了。之后,仙子便要回宫,然后。。。。。。”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抖——她反应过来了,想必就是在那个时候,不知让谁钻了空子,使得仙子受了暗算。念及此,她顿生恨意,牙槽微挫,眼珠便透出几分血色来。
阿良以为是自己照顾不周,这才使得朱西溪受伤离魂,却是做梦也想不过,她的离魂别有缘由。
东寰心里一阵着慌——他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从阿良反复多次的叙述中,东寰已然觉察到问题所在,却只能感慨——自己处心积虑地编织谎言,隐瞒真相,却不想还是未能抵消时光的印记。即便,那印记淡薄得只有浅浅一抹。
唉,终究是失算了。
一声长叹,饱含道不尽的无奈。
冥后尚且有些不解,冥君却晓得当年东寰为了复生朱西溪,不惜耗费万年雕琢梧桐圣木为躯之事。他已然猜出了五六分。
冥君示意冥后将室内其他无关之鬼都遣出去,这方走到东寰身边,低声问:“可是当时情形刺激到了朱仙子,这才使得她心绪不稳,继而引发离魂。”
“极有可能。”东寰显得有些沮丧,“我原以为借助梧桐圣木的灵力,可将西溪的魂魄稳固住。这些年来,一直都安然无恙,西溪对这具躯体毫无不适,我便以为可以安枕无忧了。岂料,天不从愿,却因着一句无心之言而唤起了往昔岁月在她心底磨下的烙印。唉——”他幽幽一叹,“我带她上天后,她表现得很乐观豁达,从不因思念人间而愁眉苦脸哭哭啼啼。我以为琉璃溪那么好,她对人间就不会再留恋,却原来,是我自大了。她不哭不闹,是因为都藏在心底,知道回到自己在人间的生活无望,便深深埋起。若非这一场离魂,我竟是怎么也想不到她的遗憾那么深,那么重——便是魔刀贯体,魔毒蚀魂,生魂抽离、死而复生,都不能将这遗憾消除。”
他怜惜地望着昏睡中的朱西溪,抬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叹息道:“当日,那一刀,穿过她的肩膀,也穿透了我的心。我只希望她平安喜乐,无忧无虑,不要再受任何苦楚。难道,这也错了?”
说到最后,一向人前坚强冷清的东寰上神,居然语带哽咽。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喜庆的中元节(五)
于朱西溪的来历种种,冥后所知甚少,冥君也知道得不多。故而,正如绝大多数神仙,都以为是这小仙子烧了八百辈子的高香,方有幸得东寰上神的青眼。便是冥君一家子,表面上待朱西溪颇为亲近周到,不过是看在东寰的面子上。便是先前冥后说过几句赞赏朱西溪的言辞,可话里话外还是替东寰惋惜。
而直到这一刻,他们才从东寰这一番哀切的话语中,揣摩到了几分当日的情形,再结合种种传闻,便能猜出当日之种种凶险惨烈,以及东寰的懊悔与深情。
冥后不免有些错愕,冥君则面色凝重了许多。
朱西溪醒来时,只觉得浑身无力,便是想动动小手指,也仿佛重逾千钧。她挣扎了几下,动也难动半分,却不知怎地惊动了守在帐外的东寰。
东寰掀开帐子,正对上朱西溪惊惶的眼神,心中一痛,俯身将她抱在怀中,低声道:“莫急!莫急!”
东寰温暖有力的臂膀安抚着朱西溪慌乱的心儿,片刻后,她觉得攒出了几分力气,用力吸一口气,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被利刃绞过一般,痛得险些闭过气去。
见西溪双眼就要翻白,东寰赶紧抬手护住她的后心,一股暖融融的热流顺着后心慢慢渗入各处经脉,不一会儿,朱西溪便觉得手脚渐渐有了热意,失去的力气也在逐渐回归。
因着朱西溪将将苏醒,身体虚弱,东寰没敢灌输太多的真气。他拿捏着分寸,如春日的涓涓细流,一点一点地将经脉自冰冻中解封。这是个极细致的活儿,真气耗费不大,却极费精力。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朱西溪的面色渐渐褪去苍白,两颊隐有红晕显出,东寰眼中露出欢喜来。
慢慢用了半盏琼果羹,朱西溪停了下来,双眸如漆,凝视着东寰,似有千言万语,却并不开口。
东寰心里“咯噔”一下,面儿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过朱西溪手中的汤盏,扶着她便要躺下。
朱西溪摇摇头,指了指榻角的靠枕。东寰暗叹一声,将靠枕塞进朱西溪的背后,抱着她靠稳了,这方握着她的双手,低声道:“你可是要问我什么?”
朱西溪生就一双杏核眼,眼底清亮如溪。无论什么时候,东寰望向这双眼眸时,都仿佛面对一条纯净的小溪,心底充满了平静安宁。
然而,此刻,这条纯净小溪似乎泛起了波澜,既有困惑,亦有惊慌。然而,疑问太多,一时之间,朱西溪竟不知如何开口。
她想了好一会儿,方嘶哑着嗓音道:“我修行之前是怎样的?你知道么?”
东寰眼珠一缩,迟疑了一下,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得朱西溪又问:“我既是得道登天,那我的师门何在?我的师父呢?可有师兄弟姐妹?”
“西溪,你可想起了什么?”东寰略一沉吟,试探着问。
朱西溪摇摇头,“总觉着该想起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心里似乎有什么要冲出来,却又空荡荡的,仿佛无依无靠。。。。。。”
“什么无依无靠?”东寰一把搂住朱西溪,有些生气,“不许有这些怪念头!你哪里就无依无靠了?有我在,还说什么‘无依无靠’?不许说!”
朱西溪被搂得胸闷,却又感动得紧,不由连连点头,可惜东寰却看不到,只贴着她的面颊一个劲儿地低声嘀咕着“不许”。
好不容易挣脱了东寰的怀抱,朱西溪的头发都乱了。她央求道:“我不说就是了,只是还有些话要问你呢!”
她的眼眸中依然泛着疑惑,并不因方才的打断而消解。
见朱西溪一副要谈正事的模样,东寰忍住嘴边的叹息,“你将将苏醒,身子虚弱,阖该好生休养,想那许多做甚?”
“阿良说,中元节时,亡魂都着急赶往人间,既是收取供奉,亦是看一眼尚在人间的亲人。亡魂尚且记得他们的亲人,可是,我的亲人呢?为什么在我的记忆中,却怎么也寻不见亲人的痕迹?”
“凡人时的我,是怎样的?我的家乡在哪里?我的爹娘可安好?我可有其它亲人?”
“金婆婆说,因着我修道有成,方能得道登天。为甚我怎么也想不起师门往事?难不成登天后,要将凡间种种割舍得连丁点儿记忆都不存留么?”
“梦中,我看到许多许多的面孔,虽不认得,却总觉得并非陌生人。你说,他们会不会就是我的爹娘师父?”她迷惘地望着东寰,视线却仿佛穿透了眼前之人,落在遥无边际的虚空,“我在浓雾中迷失了方向,也迷失了自己。仿佛有谁在呼唤我,我不由自主地要飘过去,却不知怎地被什么钉在了原地,竟是一动也不能动。”
“唉,这个梦真长,真可怕!幸好我醒过来了——”朱西溪心有余悸,“说也奇怪,本是好端端地游览冥都风情,怎地就病倒了呢?我的身子一向不错,怎么就会生病了呢?”
朱西溪一口气问出这许多问题,然后眼巴巴地瞅着东寰,“夫君,你能告诉我,登天之前的我是何种情形?”
东寰凝视着朱西溪,想要从她的双眸中读出些什么,“其实,一直以来,你心里都有这样的疑惑是不是?虽则我们都告诉了你,可你却想知道得更多?”
朱西溪抿了抿双唇,“我不是不相信你们的说法,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应该有更多的事情,你们却没有告诉我。你们或许有你们的理由,所以,我并不追问。可是,这个梦。。。。。。夫君,你说,这个梦是在暗示我什么呢?”
此刻,东寰心中如翻江倒海般,不知该如何作答。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如滚滚巨浪不停地涌上翻下。他竭力克制住想要脱口而出的冲动,神情莫测。
良久,他方淡淡道:“你既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那么,先从你为甚会生这样一场病说起罢!”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喜庆的中元节(六)
尽管东寰自认为算不得老实人,他却从未料到过自己会有如此尴尬的一刻——为了圆一个谎言,不得不编出更多的谎言。
他说得很慢,仿佛在斟字酌句。他双眸锁定朱西溪,似乎是在表明此刻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发自内心,然而,只有他自己晓得这样做的目的是为着可以最快地察觉朱西溪的反应,以便随时调整说辞。
是的,打一开始,东寰就没想着要告诉朱西溪真相为何。
真相是残酷的,血淋淋的,说出来,朱西溪会痛,而他会更心痛。揭开真相很简单,三五句话就能说个大概,然而,后果却是难以想象的。
西溪的魂魄可能会因着受到巨大惊吓而出现裂痕,甚至破碎。更何况,先前已经过一场堪危的离魂,东寰委实不敢再冒任何风险。
有百害而无一利的蠢事,东寰是绝不会去做的。即便将来西溪怪他怨他甚至恨他,现下,他也不能吐出半个字。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了。
朱西溪仿佛听了一个悠长悠长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是自己。
原来,登天之时遭遇的雷劫竟如此危险?唉,若非夫君在一旁看护,只怕自己早就给天雷轰成了渣渣,哪里还有后来?
念及此,她一把抓住东寰的手,哽咽道:“久闻天雷恐怖异常,登天之人必得遭受九死一生的痛苦,才能撑过雷劫。先前,我只当听着有趣,却不料竟也发生在我身上。夫君,你为了替我挡住天雷,是否也受了重伤?伤势如何?可恢复了么?”
东寰未料到朱西溪突然感伤起来,心里的尴尬无以言表,只得“咳咳”两下,低声道:“那个。。。。。。也不算什么伤。。。。。。我的本事,你还不晓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