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容太过耀眼,强光之下,那些阴暗都无所遁形,他心中戾气,竟也被这笑容给扑灭了一瞬。
或许是嘴唇干裂,逢岁晚看着那送到唇边的酒杯,下意识地抿了一口。
等清酒入喉,他才反应过来,在她的梦境里,他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就好似,他真的只是她梦里臆想出来的一个人一样。
“酒也喝了,是不是该入洞房了?”阮玉绕着逢岁晚转了一圈儿,还不满地道:“你这新郎官,怎么跟个木头人似的,杵在这里一动不动。”
她又没真的成亲过,哪晓得接下来该做什么?话本里倒是听过一些,但也就寥寥几句,无非就是吹熄了灯,床幔落下,帐中人衣衫褪尽,肌肤相亲。
刚给人穿了身新衣服,现在,又要扒掉他衣服了么?
都梦到了这里,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阮玉一方面觉得反正是个梦,自然怎么开心怎么来,真要去扒俊俏小郎官衣服的时候,她又有点儿害羞,索性转身抱了一坛酒过来,咕咚咕咚地猛灌几口,一边打嗝一边说:“喝酒壮胆!等我胆子大了,再,再来……”
糟了,怎么有点儿头晕。
阮玉视线模糊,眼前的新郎都有了重影。她双手撑着桌面想要站起来,结果手软脚软一点儿力气都没,最后只能半趴在桌上,一边抛媚眼,一边冲新郎官勾手指,“你,你过来呀。”
桌上的少女喝醉了酒,双颊飞霞。她头上的凤冠歪了,流苏遮了半张脸,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眨呀眨,好似抽了筋。
梦中酒岂会是醉人的酒。
她会醉,不过是自己想醉罢了。
还以为是个多大胆的人,原来也不过是只纸老虎。
“你过来呀。”听得她语气急促几分,感觉到身边魇气若隐若现,逢岁晚不再犹豫,快步走向桌边。
还未走拢,就见她头一软,磕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本以为人撞了脑袋会喊疼,哪晓得她竟呼呼大睡起来,梦主陷入沉睡,这梦境就变成了一团混沌,逢岁晚无法继续呆下去,直接被弹出了梦境之中。
出了梦境,四周便是无边无际的梦域,他坐在梦域中央,魇气形成的七道锁链紧紧缠在他身上,像是杂乱又繁复的墨色花纹,涂抹了他原本雪白的衣裳。
他封印了那只凭空出现却强悍无匹的梦魇魔兽。
自那日起,他也背负起众生的恐惧和梦魇,每一个日夜,元神都在被魇气腐蚀。能坚持多久,逢岁晚,也不知道。
第9章 梦魇
阮玉饿醒了。
木傀儡给她准备的吃的就是一瓶子辟谷丹,她尝了一颗,无色无味,入口即化,仿佛吃了个寂寞。
肚子倒是不饿了,嘴依旧馋得慌,想到之前上山时那些仙人们说有事可以提,她就拿出纸笔写了封书信,塞给木傀儡让它送下山。
她一个人要在山上住三年,阮玉自觉没那么大面子天天让那些仙人送肉送菜。不如自己弄一块田出来,种点儿瓜果蔬菜,要是能养点儿鸡鸭就更不错了。
为了让自己过得舒服些,阮玉写满了五张纸。等送了信,她坐在桌边,取出仙长们塞给她的道书看,略过前面厚厚的训诫,阮玉直接翻到了修行入门。
这一看,又觉得修仙瞧着也不是太难。
简单来说,就是把天地间的灵气引入体内,化为自己的力量即可。
所以,第一步就是感受到天地间灵气,然后引气入体。
天地里的灵气,就是那些绿莹莹的雾气吧,这仙门第一峰灵气浓郁,都不需要去体悟,肉眼就能看见。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把那些肉眼可见的绿意吸收到自己的身体里来。
有灵气入体,便为开窍。不多时,阮玉就开了气窍,她感觉到体内有一股微弱的气在流窜,努力按照道书上的经络图去引导,等灵气在经络里转了一圈后,阮玉惊奇地发现——气没了。
她不信邪,又试了几次,结果依旧如此,阮玉登时明白,她这身体资质的确很差,别人能把外面的灵气装进来自己用,而她,大概是个破烂容器,还带漏气的。
阮玉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个修仙的料,这会儿发现自己漏气也不失望,她依旧在看道书,把火系入门法咒背熟之后,伸着手指头在虚空画符,尝试多次后,指尖出现了一簇小火苗,她顿时满意地笑了,学会了这火法,以后点蜡烛都不需要再用打火石。
接下来,阮玉把五个入门基础法术全部学会,等最后一个清风诀成功施展后,阮玉这才觉得头昏脑胀,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直挺挺地倒下,沾床既睡。
“冷……”
风冷,身上也凉,阮玉伸手捞被子,什么也没摸到,她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难道我把被子踢床下去了?
阮玉将手往床下垂,她太累了,压根儿不想睁眼。
手伸出去胡乱摸索,不仅没摸到被子,还摸了一把湿漉漉的泥沙,这种感觉,让阮玉整个懵了,手僵了一瞬,随后她翻了个身,继续睡。
没睡醒,大约是在做梦。
仙宫里的地板比她脸还干净,哪儿来的泥。
翻了身,手仍旧往外伸着,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手背上快速爬过,让阮玉心头一抖,手臂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难不成,仙宫里还有老鼠和蟑螂。
这谁还睡得着啊!
触感太过真实,阮玉猛地睁开眼,随后整个愣住。
前方是一片海,残阳如血,悬于海天交接处,摇摇欲坠。她躺在湿漉漉的沙滩上,时不时漫上来的海水冲刷她的身体,打湿了她半边身子。
衣服都能拧出水来,难怪冷得厉害。
几只螃蟹在沙滩上排着队走,阮玉咳嗽一声,螃蟹轰然散开,飞速地躲在了附近的石头底下。
看来,刚刚从她手背上爬过的就是螃蟹了。
阮玉:螃蟹好,螃蟹烤起来还蛮好吃的。
她又做梦了。
梦到一片海,吉兆!
海纳百川,一望无际。
说明做梦人心境上有了很大的突破,接下来无论做什么事都会顺风顺水,诸事皆宜。
这么一想,阮玉就高兴起来,她一高兴,也不觉得冷了,一个念头起,就给自己换了身轻便的衣服,裤腿还直接扎到了膝盖上。
阮玉赤脚踩着泥沙,腰上还挂了个竹篓子。
她打算多捡点儿螃蟹。
刚好学会了火系法诀,等下用仙法烤螃蟹吃,看看是不是仙术烤的螃蟹更香。
不多时,阮玉就捡了满满一篓子螃蟹,她看到海边有块大青石,颠颠过去坐石头上,正要用起驭火术烤螃蟹,就发现石头边缘的水坑里飘着一抹白。
那是——
离云仙长的小纸人。
巴掌大小的纸人泡在水里,表面都起了皱褶。一个浪涌上岸,将小纸人推进了青石缝,等到潮水落下,它又随着浪花回到水坑里,反复几次下来,纸人看着更破了。
小纸人飘在那里,好似脑门上戳了个惨字,瞧着可怜兮兮的。
阮玉:“叫你白天欺负我,梦里被我报复了吧。”
话是这么说,阮玉仍旧小心翼翼地将纸人捞起来,她在纸人身上试验了一下刚刚学会的清风诀,几次下来仍没把纸人吹干,想来是学艺不精。
做梦也改变不了自己学渣的事实。
多试几次,灵气都快没了,阮玉索性把纸人晒在了青石高处,叫它自生自灭。
等把纸人平铺放好后,她继续烤螃蟹吃,在梦里也过得有滋有味。
“我还活着?”离云睁眼,视线恰好对上天幕。
他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头顶阴云密布昭示暴雨将至,海风潮湿腥气颇重,这一切都意味着,他还被困在梦域之中,未曾逃脱。
是啊,宗门那么多大能都没能逃出去,他哪来的本事,能从执道圣君的梦魇里顺利脱身?
梦魇里的一切都无法用常理来推论,这里充满了荒诞和恐怖,根本找不到出路。
浓烈的血腥气和煞气便能影响人的心神,叫人彻底沦入此间,成为魇气的一部分。离云深吸口气,心想,死在梦域,也能算是以身殉道了吧。
“血气、煞气……”等等,怎么还有股香气?
离云艰难转动视线,结果就看到旁边一个穿明黄色衣裳的女子正蹲在那里烤螃蟹。
那明艳的黄色,是这昏暗天地里最温柔的火焰,让人下意识想要追逐靠近。
离云艰难地追光而去,他浑身湿哒哒的,脚步摇晃,越走越觉得腿软,身子也越来越低矮,仿佛整个身体从下往上,缓缓消融一般。
离云:那光亮果然是陷阱。
它在吞噬我!
仅存的意识让他想要后退,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继续前行,于是此刻的离云感觉自己割裂成了两部分,以至于,身体都发出了被撕裂开的轻微声响。
阮玉听到了一点儿动静,她转头一看,眉头蹙起。“刚把你晒干,怎么又自己走到水里去了。”
这纸人有点儿蠢。
离云愣住,“阮玉?”阮玉跟他一样,被拖入了同一个梦魇之中!据说梦域里的梦魇是千千万万个梦境碎片凝聚而成,能在里面碰到一起的几率,大约比五灵根修得大道还低!
所以,这个阮玉是假的吧。
他得保持清醒。
想到这里,离云努力平复心情,默念清心诀。
他杵在原地默念法咒时,阮玉已经小跑过去,将双腿都彻底没了的纸人捞起来带回了火堆边。
阮玉:“你既然活过来了,就自己坐这儿烤火吧。”
“我之前把你放那晒没给你烤,是怕控制不住火候给你烧起来了。”
现在纸人都醒了,总不会把自个儿点着。
直到此时,离云才意识到自己变成了纸人。魇气汹涌,无数个声音充斥在他脑海之中,让他神识混乱,像是被人捉住,强行跟其他神念糅合在了一起。
“我成了纸人?”他头重脚轻地靠着一个螃蟹壳,喃喃低语:“我是离云。”
守住本心,才能在梦魇里坚持得久一些。只不过,这些应对之法都是外面的人推测出来的,入了梦魇的人,一个都没能出去,在里头到底要如何自救……
离云心头也没谱,他神情恍惚,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我是离云。”
阮玉听他嗡嗡的说话,只觉得脑瓜子都疼。
她没好气地说,“知道了,你是离云,你是离云。”
本来脑子一片混沌,只循着本能在呢喃的离云神识一轻,那些无孔不入的杂音纷纷退去,只剩下一个清洌的声音,“你是离云。”
晨光驱散迷雾,清泉洗尽泥垢。
离云陡然惊醒。他诧异地看了一眼把蟹腿咬得咯嘣响的阮玉,心头冒出了一个猜测:难道她真的是阮玉!
她不知这是梦魇的领域,心神未被动摇,所以,不受魇气影响。只是这份无知无惧,不知道能坚持多久,这梦域里的东西,肯定会露出它的爪牙,到那时……
离云不过闪过这么个念头,就感觉周围一阵阴风起,面前的火堆溅出一粒火星,朝着他飞了过来。
他根本躲不开!
阮玉眼疾手快地用手一挡,将火星扫到一边后道:“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离云:来了,来了!
梦魇里的东西来了。
第10章 我汤呢
身后原本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滩,不过转眼间,沙滩上就出现了一个小村落,寥寥炊烟升起,汇入天上墨色云层,不过片刻,就让那小村落显得阴气森森。
阮玉将火堆熄灭,站起来往村子的方向走。她刚吃了不少肉,有点儿口渴。海边没清水,她想了几次都没凭空变出清水,如今有了村子,可不就有水了。
说不准,还有热汤可以喝。
离云小纸人在地上吼:“别过去!”
“危险,那村子有古怪。”
阮玉:梦里的离云仙长真是胆小怕事。
莫非是白日见了他被人用扫帚打伤的缘故?
她原本不想管他,扭头看到小纸人可怜巴巴地站在沙地上,他身后是暴涨的海水,刚刚烧烤的地方已经被海浪吞没,要不了多久,那浪就能吞掉他。
阮玉问:“你来不来?”
小纸人愣了一瞬,疯狂点头。
阮玉倒回去将他捡起来,随手放在了兜里。
离云发现靠近阮玉之后,那些魇气几乎感觉不到,他恢复了一些力气,精神更是好了许多。于是离云哼哧哼哧地爬出了阮玉的口袋,他顺着她的腰一路往上爬,最后在阮玉肩头坐下,怕坐不稳,离云还抓了阮玉一缕头发。
天色很暗。
村口的老槐树被风折断了枝丫,树叶散落一地。
阮玉脚踩到树枝上,发出喀嚓一声脆响。坐在她肩膀上的离云小纸人用青丝蒙了头,瑟瑟发抖。
魇气已经入体,他的恐惧被无限放大,以至于现在成了个胆小鬼,原本想坐在高处观察幻境尽一份力,如今……
恨不得重新藏回阮玉的口袋里,闭眼默念静心法诀,看都不看外界一眼。
阮玉入村,她刚绕过老槐树,眼前环境一变,瞧着是出现在了渔民家的小院里。
面前的地上躺了一排排翻着肚皮的死鱼,空气里都是让人作呕的鱼腥味。
离云也注意到了那些摆得整整齐齐的鱼。
被那一双双死鱼眼睛盯着,无数恶念和恐惧顺着视线交汇处冲入他的识海,离云吓得魂不附体,他本能地想藏起来,等回过神时,人已经重新回到阮玉随身带着的口袋里,他甚至将那小福袋口子的束绳都拉紧了。
阮玉看着满地死鱼,笑吟吟地道:“年年有余!好兆头呀。”
她站在原地,伸手一指,“这条大的,鱼头熬汤,身子做个鱼火锅正好。”
“这个清蒸、这个红烧,小的油炸,炸到两面焦黄,里头的小刺鲜香酥脆,我一口气能吃一大碗。”阮玉手一挥,便将地上的鱼给安排了,躲在福袋里的离云只觉得周遭的阴冷消失,鱼腥气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香气,能把肚子里的馋虫都给勾出来。
他从福袋里慢慢冒头,恰好看到面前摆了一桌子菜,酸菜鱼、麻辣鱼、红烧鱼、炸鱼、鱼头豆腐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