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外婆,胡牧远便成了劳动力,被训练着掌握了一些复杂的家务活。胡东成和张茜夜班要上到十点左右才能回家。胡牧远放学之后,就得先生火,再写作业,写完热一热桌上留的饭菜,然后烧两壶开水,灌进热水壶。事情都做完了,就洗脸洗脚,上床睡觉。偶尔张茜回来得早,还要给胡牧远听写当天的生字词。
虽然事情很多,但全天不用怎么见到胡东成,胡牧远的日子还是挺好过的。等到周末白天胡东成在家睡觉,胡牧远就很痛苦了。她和爸爸共处的几个小时,除了吃饭之外,基本在书桌前一动不动。
其实学习步入正轨之后,胡牧远很少再像从前那样捱打。但出于对胡东成深入骨髓的惧怕和以往经验,胡牧远知道他看不惯自己游离在书桌之外的任何地方,她只有拿着笔坐在桌前,在他看来才是顺眼的。
作业写完了,胡牧远就把课本翻来覆去地看,语文课本,数学课本,思品课本,音乐课本,美术课本,看完图看字,看完大字看小字,连犄角旮旯的注释都不放过。
随着认的字越来越多,胡牧远很爱去教室的图书角找书看,那儿有个六层高的小书架,摆满了花花绿绿、厚薄不一的童话书,胡牧远看完一本又一本,看了一遍又一遍。童话世界里鸟语花香,万物有灵,心愿会被听见,反派会被打倒,公主和王子历经磨难后总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童话里还有好吃得不得了的莴苣,胡牧远问过妈妈莴苣是什么,到底有多好吃,妈妈没理她。其实妈妈张茜也很爱看书,常常夹著书做这做那。
张茜看的书薄薄的,有大有小,封面上印着几个永恒的名字:《知音》、《故事会》、《意林》。胡牧远翻开看过,密密麻麻全是些特别紧凑的字,也没有拼音,她阅读起来有些困难,往往还没看两眼就被妈妈给抽走了。
“这书不是给你们小孩看的。”张茜说。
深冬的一个晚上,胡牧远从煤球炉上将烧水壶提下来,准备灌进热水壶时,没有拿稳,壶嘴滚出的开水从她的大腿处灌了下去。
剧烈的刺痛瞬间袭至大脑,胡牧远那一下给疼愣了,下意识松了手,水壶翻在地上,撞倒了热水壶,银色的内胆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胡牧远头顶冒汗,坐在凳子上,咬着牙给自己脱下滚烫的裤子,换上了新的。她尽力忽视大腿处的麻疼,重新接水、烧水,又将地给扫干净。
她有点懊悔,害怕父母回来责骂她打碎了热水壶。没有热水壶可以灌水,她只好把煤火堵小,让水烧得慢一点。
残局收拾完,胡牧远爬上床,躺下才发现睡不着,她的大腿好像要烧起来了一样疼。
不知如何是好的胡牧远想起之前每次发烧,大人都会用热毛巾给她擦身,于是也给自己拧了一块热毛巾,敷在腿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胡牧远大腿到膝盖连着起了一大片水泡,她大吃一惊,小声喊了一句妈妈,拉她看自己的腿。张茜吓到了,心疼到失语,胡牧远以为会被责备,但张茜只是手忙脚乱地给胡牧远翻了支软膏涂。
涂完药,胡牧远还是和往常一样,要穿三条裤子去上学。张茜叮嘱她走路小心点,别弄破了水泡。可是膝盖处的水泡足有乒乓球大小,胡牧远一天都没撑到,就因为不小心撞到桌角而弄破了它。那一瞬间,她能清楚感觉到有液体浸湿棉裤,紧接着便是一阵钻心的疼,比被烫那一下更甚,疼得她握拳屏息,面色惨白。
这事过后没多久,胡牧远家和舅奶奶家一块搬进了紧挨着新村大门的一个大通间。大通间比教室还大,中间拉一道布帘,就隔开了两家人。胡牧远心里暗暗高兴,因为这间房子的中间正上方,装了一台彩色电视机。
胡牧远是被明令禁止不允许看电视的,——除了某些时刻,比如有人在隔壁篮球场拉了幕布放映电影时,胡牧远可以代表全家,搬几个小板凳,早早过去占位置之外,任何时候,被胡东成发现她在别人家的电视机前停留,都免不了要吃巴掌。但现在在自己家吃饭,电视机放着,大人在看,她便可以跟着看几眼,——如果胡东成心情好的话。胡东成心情不好,她就得背对着电视机吃饭。
因为靠近大门,空间宽敞,新村的很多大人会在晚饭后来胡牧远家看电视。大家守着央视,一天接一天的,从《大长今》追到了《宝莲灯》,当然,胡牧远不包括在内,她只要写完作业,就必须上床睡觉,哪怕只有八点多,哪怕床边吵吵闹闹。
有天晚上,电视里正放到沉香去救三圣母,胡牧远听了几耳朵,心痒痒的,实在没有忍住,撩开蚊帐探出脑袋去看,看了没几分钟,和正好回头的胡东成对上视线,胡牧远立刻缩了回去,她紧张得心砰砰跳,自欺欺人地希望胡东成没有看见她。但他紧接着就站在了她的床前,扯开了她身上盖的薄毯。
“好看吗?”胡东成问她。
胡牧远不敢睁眼,也不敢回答。
衣架雨点一般落在了她的身上。
“我让你看!让你看!”
胡牧远忍耐着,一声不敢吱。
为了防止胡牧远放学之后偷偷看电视,胡东成上班时,会直接将联机电视与电源的三通接口给带走。
天气渐渐热起来之后,刘子军带着院子里的一串小孩去河里游起了泳。胡牧远也去了,但她不敢脱衣服下水,只和刘子卉在河边踩水玩。
其实河水不深,哪怕从这头走到对岸,水都没不到胸膛。刘子军觉得没意思,又带着大家去附近的池塘。
池塘四四方方,由青砖砌的石墙围成,四面都有台阶可以走进水里,水清幽幽的,看着深不见底,刘子军把捡来的泡沫箱掰开,一人分了几块,很有大哥风范地向他们传授经验:“你们不会游泳的,就抱着这个下水,绝对不会沉。抱着这个踩几圈水自动就学会游泳了,真的,我之前就这么学的。”
胡牧远摆手:“我不会,我不敢。”
刘子军也不勉强,带着几个胆大的男孩哗啦一下就入了水。
胡牧远和刘子卉依旧只并排坐在台阶上,小腿泡在水里划着玩。
刘子军水性很好,一忽儿就从这个角落游到了那个角落,满池塘的教人,也满池塘的照看人。
可惜没去几次,这事就被大人知道了。
第四章
胡东成下班后,衣服都没换,先让胡牧远跪下。
胡牧远不明所以,看着胡东成手中的衣架,心惊胆战地跪在了胡东成脚边。
胡东成让她把裤子撩起来,露出大腿。
胡牧远照做了。
胡东成问她:“你跟着刘子军去塘边了吗?”
胡牧远小声道:“我没游泳。”
“啪!”
胡牧远两条腿上瞬间起了红痕。
“我问你去了没有。”
胡牧远不敢说话。
“哑巴了?”
“啪!啪!啪!”
“你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我告诉你,不说话我打得更重。”
胡牧远眼泪汪汪,声音带了哭腔:“去了……但是我……”
“不许哭!胡牧远,你现在胆子大了,还敢跟别人去塘里游泳了?淹死在外面你看谁给你收尸!”胡东成一边骂,一边抽。
胡牧远哭着说:“我没游泳……我真的没游泳,我只是在旁边玩……”
“还狡辩!谁准你去的?你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出去玩什么玩?”
“打得好!”张茜在一旁叫好,“你玩得没名堂了!竟然跟人去玩水!你知不知道水里多危险?每年淹死那么多小孩你以为开玩笑的,就该狠狠打一顿长记性。”
打完张茜还不放心,第二天干脆把胡牧远带去了工厂。
厂里有两三个像胡牧远这样被父母带来的小孩,通通安置在楼梯间,一人给个塑料凳当桌子,再给个小板凳。
胡牧远写完当天要完成的暑假作业,临完字帖,再将一堆和昨天没什么区别的口水话写在日记本上。——胡东成在暑假刚开始就给她布置了任务,要求她一天写一篇日记,他会批改。
无事可做的胡牧远在胡东成和张茜工作的车间门口站了站,车间内有上百台车床在同时切割金属,机器运作的滋啦声响混成了一片轰鸣,铜屑四处乱飙,又落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胡牧远怕看见爸爸,没敢走进去。
她沿着墙根,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另一个车间。那儿有两个巨大无比的锅,锅里翻滚着滚烫的铜水,有工人站在一旁用长勺搅拌,再舀起一瓢,浇灌进成排的模具里。
每一排模具都长得不太一样,胡牧远蹲在一旁看了快半个小时,也没人管她,直到有只手掌拍上她的后脑勺。
“乱跑什么?”胡东成把她拎起来,“吃饭去了。”
到了下班时间,胡牧远坐在张茜的自行车后座上,一溜就出了厂门。
她看见有工人在门口被抽查背包,便问妈妈为什么。
张茜说:“老板疑神疑鬼呗,总担心有人夹带废铜出去。”
“哦。”胡牧远懂了。她知道废铜可以卖钱,刘子军经常会带着院子里其他的男孩子在路边搜寻废铜烂铁,有时候还会去工厂的排污处淘泥沙找铜片。
刘子军还有很多别的赚钱方法,比如去小工厂拿皮圈回来加工,比如捡塑料瓶。为了攒点零花钱,胡牧远也跟着捡过不少的瓶子。胡东成和张茜对她这种行为处于鼓励态度,认为她能捡十几块钱开学买文具也好。
娃哈哈矿泉水的瓶子一毛,桔子水的瓶子五分,易拉罐分铝的和铁的,罐身标了“铝”字的一毛,标“铁”的五分,胡牧远很快便将这些摸得门清。
夏天是捡瓶党的丰收季,新村旁边的篮球场则是兵家必争之地。每到傍晚,总会有一两拨年轻人骑着自行车来打篮球,和他们一块来的,通常还有一整箱娃哈哈矿泉水。每一个喝完的空瓶落地不到三秒,就会被手快的男孩子捡走。
胡牧远小小人儿一个,腿短手短,等看见瓶子了再跑,谁都跑不赢。于是她开始有针对性地“尾随”,看场上谁手中的水差不多要喝完了,她就跟着谁。
这方法很管用,捡漏了两个瓶子的胡牧远很振奋,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她紧紧盯着穿“3”号球衣的男生手中的水瓶,他走到哪她跟到哪,他坐在场边休息,她就在一旁蹲着。大概她的眼神过于炙热,把人给盯笑了。
“3”号逗她:“你看着我干什么?”
胡牧远没想到他会和她说话,她也知道他知道她想要他手上的瓶子,只是故意这么问。她鼓起勇气问:“你喝完了可以把瓶子给我吗?”
“可以啊。”他一口喝完,晃了晃瓶子,笑着看她:“你叫一声哥哥,我就给你。”
旁边几个男生跟着笑,“叫啊,叫了我手上的也给你。”
胡牧远脸腾地一下红了,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一舟,别逗她了。”
大男生们拉开她装瓶子的塑料袋,连塞了好几个瓶子进来。
“谢谢哥哥。”胡牧远小声道。
“哎,不用谢。”谭一舟揉了揉她的鸡窝头。
8岁的胡牧远每天都顶着出自胡东成之手的鸡窝头,瘦骨伶仃的,简直像个小乞丐。
小乞丐胡牧远成了当晚的大富翁。她记住了“3”号哥哥,每天晚上都往球场跑,但他不经常来,他好像也记住了胡牧远,只要来,就会朝她招手,让她守着装水的纸箱,和其他队员像投篮一样将空瓶投进来。
这样的好事多了,院里别的小孩有意见,被刘子军给镇压了,他认为这种事各凭本事。
又是一年新开学,胡牧远升上了三年级,班上的同学换了一拨新面孔,课表上多了两个新科目,教材里多了几盒磁带。
他们家又搬回了二楼的格子间。
胡东成下班后兴冲冲地买了一个复读机回来,他将英语磁带放进去转了会,机身布满了细孔的扩音处便响起了轻快的前奏,紧接着,是一道悦耳清晰的女声。从此,胡牧远的日常功课里便多了一项读英语。
新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姓葛,是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他带着大家布置教室,画板报,跟他们炫耀教室两侧的水墨画和题的字都出自自己之手,同学们捧场地“哇”,起哄让老师再画一幅,葛老师“切”一声,拿着粉笔随随便便一勾勒,黑板上便出现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人。
葛老师上课也很风趣,经常课文讲着讲着,就会给他们讲故事,从某地的风土人情讲到历史典故,同学们插嘴也不生气。胡牧远很喜欢葛老师,但葛老师好像不怎么喜欢她。有时候会让她把头发梳梳,不要这么邋里邋遢,有时候经过她的课桌,会对她起毛边的书封啧一声。
胡牧远意识不到她是班上格格不入的存在。
她在镜子面前多照一秒都要捱骂,自然没有爱漂亮的概念。为了省时省钱,她的头发一长,就会被胡东成咔嚓咔嚓剪成参差的蘑菇,发质细软点倒还好,偏偏她的头发根根粗硬,永远不会柔软垂下,睡一觉起来总是爆炸状态,看着非常不清爽。
她的衣服也不多,无论哪个季度,总是三两件轮换。而班上别的女生,要么是乖巧的娃娃头,要么是精致的麻花辫,要么是神气的高马尾,身上的裙子和小皮鞋可以天天不重样。
第五章
小女生们在一块分享贴纸也好,跳花绳也好,去小卖部也好,从来没有人想过叫她。胡牧远也不觉得奇怪或失落,她挺能自得其乐,课余时间全拿来看书。三年级的图书角里,书又多又杂,寓言、神话、成语故事、中外名著、胡牧远来者不拒,书中有生字她也不在意,反正囫囵吞枣也能看明白。
家里的《故事会》和《知音》,胡牧远已经看过好几本,一个专门写全国各地的离奇怪事,一个专门写奇葩的情感纠葛。张茜发现她偷看后,每次去上班之前,会趁她不注意把书藏起来,越藏胡牧远越要找,看完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页码、书的折角、放的角度,和她拿之前一点不差。
总在昏暗光线下看书的坏处是,胡牧远近视了,和妈妈张茜一样戴上了眼镜。
有时候看得入迷,胡牧远会忘记吃父母留在桌上的面条。等她想起要吃,面早坨成硬邦邦的一块,实在难以下咽,胡牧远就会走到二楼楼道尽头处,将面直接从窗口倒进垃圾堆。有天她刚倒完,人还站在窗边,胡东成就扛着自行车从楼梯处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