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隔了一段距离,胡东成推着自行车过来,问她:“你在干什么?”
胡牧远吓得心跳都快了,她将碗背在身后,说:“没干什么。”
胡东成没做声。
胡牧远走进房间,胡东成却没有进来,他在门口停好车,去窗边看了一眼,进屋时袖子已经撩起来了。
胡牧远挨完揍,坐在桌前写周记。
葛老师每周会布置一篇周记,这几乎是胡牧远最头疼的作业。她绞尽脑汁也憋不出几句话。
她揉着有些肿的脸咬笔尖,没提防爸爸又扇了一巴掌下来。
“什么坏习惯?多大人了还咬笔?”
胡牧远一声不吭地将被扇飞的笔捡回来,吸了吸鼻子,憋回生理性的泪水。
楼下传来刘子军和其他小伙伴的吆喝声,胡牧远听了听,知道他们在玩小马过河。她想了想,把整个游戏过程写了上去。先铺垫一下天气,再介绍怎样划分阵营,最后写游戏的详细玩法。这类需要力量的游戏,胡牧远和刘子卉从来都是被嫌弃的小角色,刘子军的处理非常公允,一队搭一个,谁也不吃亏。
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写了三大页,胡牧远写累了,就草草收了尾。第二天交上去时,她有些忐忑,结果葛老师用红笔点评了一句:生动形象,趣味十足,不过我怀疑你是不是从哪儿抄的?
这是夸奖还是批评?胡牧远将评语连看了三遍,觉得这是在夸她。
于是此后每次周记,胡牧远都往上边写一个游戏。踢棒、扔瓶盖、轮盘大战、摸瞎、十三点,胡牧远把刘子军教她的游戏一一写了个遍。也不知道刘子军到底哪儿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游戏,还很讲义气,总愿意带着拖油瓶刘子卉和胡牧远一块玩。
又是一个寻常的周五,胡牧远洗完手回来,课代表刚发完周记本。
她的前桌章驰朝后坐着,正在看她桌上的周记本。
胡牧远快步走回座位,“这是我的。”
“我知道。”章驰抬头,“可以让我看看吗?”
你不是已经在看了吗。
“可以。”胡牧远闷闷道,她不想显得自己很小气。
章驰将某一页推至她面前,“这个为什么叫小马过河啊?”
“哪儿有小马?”章驰的同桌,王胤丞也回过头来。他手心里趴了一只蜗牛。
“就叫这个名字啊。”胡牧远的视线被蜗牛吸引,她问王胤丞,“这个是哪里来的?”
王胤丞:“后面操场就有啊,翻开石头就能找到,你想玩吗?明天我带你一起去——哦,明天星期六,下个星期一带你去。”
胡牧远点了点蜗牛的触角,它缓慢蠕动,在王胤丞的掌心留下了一道湿痕。
章驰还在翻看她的周记。胡牧远看一眼蜗牛,看一眼周记本,又看一眼章驰。
他为什么还在看?他要看多久?
胡牧远正犹豫要不要问他,章驰看到某个地方忽然笑了起来。
“好笑吗?”王胤丞也凑过去看。
“别看了!”胡牧远恼羞成怒,一把将周记抢了回来。
“哎——”章驰扬声道:“我还没看完——”
“你自己不是有嘛。”胡牧远将本子塞进桌兜,嘀咕道:“没什么好看的。”
“很好看啊,”章驰说,“你写得很好玩,胡牧远,你家住在哪里啊,怎么这些游戏我都没玩过?我可以去你家那边玩游戏吗?”
王胤丞:“我也要去!”
胡牧远:“我家很远。”
章驰:“很远是多远?”
胡牧远:“就——‘工人新村’,你知道吗?”
章驰想了想,“不知道。”
胡牧远:“我就说很远。真的很远。”
“哦。”
章驰没说什么,转头回了座位。
从这之后,章驰偶尔会找她说话,问她在看什么书,数学作业老师布置的是哪几题,英语老师说要抽的对话在第几页。
王胤丞则非常不见外的抄起了她的作业。他是班上最闹腾的男生,总要玩得满头大汗才肯进教室,还很喜欢抓各种各样的小虫子在午休的时候玩,每天值日的班干部都要在小本本上记一排他的名字。
章驰也挺闹的,他似乎一点也不怕老师,总会在语文课和科学课上问些天马行空的问题,有时上课还偷看漫画。但葛老师好像很喜欢章驰,三天两头用他的名字造句,就算抓到他违纪,也只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有天上思品课,章驰又在课桌里看漫画,胡牧远扫了一眼,看见分成几格的黑白画面里,站了几个火山头和光头,所有人都露着胳膊,肌肉虬结。
这有什么好看的?
胡牧远兴致缺缺地跟着看了两页,又看了三页,也不知怎么的,眼睛再也没移开过。她耳边什么也听不见了,伸着脖子度过了整节课。直到下课铃响,胡牧远才从剧情里回神。
章驰一下课就将漫画拿上了桌面,胡牧远蹭不到,内心抓心挠肝了一会,戳了戳章驰的背。
章驰回头:“怎么了?”
胡牧远艰难开口:“能不能……能不能借给我看看?”她指着漫画。
章驰直接将课桌里看过的两本都给了她。
胡牧远如获至宝,摸了摸封面,小心翻开。
“章驰。你今晚要不要去我家吃饭?”
“哦哦——”王胤丞在一旁怪叫起来。
胡牧远抬头,原来是贺佳宁走了过来。贺佳宁是章驰的绯闻“女朋友”,全班都知道。两人经常一起上下学,经常在班上打打闹闹。
“你欠打——”贺佳宁在王胤丞背上拍了一掌。她接着和章驰说:“我姑姑今晚上回来,肯定有礼物要给你。”
章驰:“我要先回趟家。”
“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贺佳宁坐在他身边,“对了,科技大赛你有没有想好要做什么?”
第六章
啊,科技大赛,胡牧远头疼起来,她苦思冥想好几天了,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临了到截止日期,胡牧远从家里捡了一个塑料弯头,往里边放了一小片碎镜子,赶着人多手杂,无人注意,交了上去。
谁料章驰趁葛老师回办公室,把她的“作品”从讲台上拿了回来。
“哎——”胡牧远急了。
“让我看看。”章驰把塑料弯头拿在手里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请教道:“你这个是什么?”
“弯弯镜。”胡牧远镇定道。
“可以做什么?”
“不能做什么。”胡牧远说,“就是——”她指着更短的那头界面,“你看,你从这看,不用低头,就能从镜子里看到地面。”
“哦——”章驰忍不住笑了。
胡牧远:“你笑什么,快放回去!”
不用别人讲,胡牧远也知道自己的作品稍显简陋,尤其到了展览那天,夹杂在一大片金碧辉煌的手工房屋和轮船汽车中,更显磕碜。
结果万万没想到,胡牧远凭借着这么一个简朴的东西,收获了一张三等奖证书。
要知道他们班在这次比赛中一共才斩获了两张奖状。除了她,就是章驰的折迭望远镜。她玩过章驰的望远镜,做得非常漂亮精巧,以至于胡牧远在后面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觉得她那个奖,可能是评委登记错了名字,误发给她的。
科技大赛过后没多久,就是六一儿童节。六一是区一小最隆重最盛大的节日,也是胡牧远除了书香周外,最喜欢的一天。
六一的前一天,学校会组织一次大扫除。清扫完成后,每个班要搬十几张桌子出来,拼成一个巨大的柜台,为第二天上午的小庙会做准备。
柜台上售卖的东西,由班上同学自愿贡献,可以是家中用不上的旧物,可以是看过的漫画书,可以是玩腻了的玩具,也可以是从厨房拿的蔬菜瓜果。什么都不带也可以,毕竟总有人超额完成指标,从家里拖一麻袋东西来校。
如果柜台上摆不下,小商人们可以在学校任意角落或路边摆散摊。
等到第一道上课铃响,大家齐齐欢呼着,像出笼的鸟一般呼啦跑了出去。
柜台后站的售货员,开始是想留下来亲手售卖自己所带东西的同学,后来是逛累了想休息的同学,全程随意流动更换,多起来十几个,站都站不下,少的时候两三个,忙都忙不过来。
胆子大的同学一早就有模有样的吆喝上了。
“走一走瞧一瞧看一看了啊,限量版变形汽车便宜卖了啊,原价九百九十八,现在只要九块八了啊!”
“新鲜的桃子,早上刚摘的桃子啊,包甜包脆,五毛一个,只要五毛一个!”
胡牧远捏着捡瓶子攒的五块钱,犹豫了好一会,还是买了一个桃子。
她啃着桃子,慢悠悠的,在每一个摊位前都闲逛流连了一番。
越到后面,柜台上留下的物品越少,定价也越发潦草随性,同学们生怕卖不脱,一块钱搭三四样的事情时有发生。
胡牧远想买的一切东西,都因担心没有地方放,会被父母发现而放弃,最终只又花五毛钱买了一包薯片,怀揣着剩下的四元巨款回了教室。
小庙会结束,葛老师会将装了满满当当硬币的纸箱收走,并向大家保证,学校会将每个班的收益所得,统一捐献给慈善机构。
吃过中饭,睡过午觉,小学生们迎来了闯关游戏时间。
在四五年级的每个教室内,都会由班干部带领着,设定一个小游戏,有的是从水里夹弹珠,有的是当场下五子棋,还有的是蒙着眼睛画画,想玩什么玩什么,只要过了关,就能得到一个小奖品。
没拿到奖品也没关系,到了放学时间,班主任会抱着好几个五彩斑斓的大箱子进来,挨个发放零食、糖果和漂亮的文具,人人都有大礼包。
胡牧远度过了无比快乐的一天。回到工人新村后,忍不住和刘子卉描述白天的盛景。
刘子卉越听越向往:“啊~我也好想去你的学校读书啊!”
胡牧远:“跟你妈妈说啊!”
“妈妈不会同意的。”刘子军在旁边说,“区一小的借读费那么贵。爸妈才舍不得嘞。”
刘子卉:“也是,唉。”
见刘子卉有些低落,胡牧远想了想,说起了自己的惨事,“也不知道我爸妈今天下班心情好不好。唉,好羡慕你们,想玩就能出去玩,不像我,只要爸爸妈妈在家就不能出门。”
刘子卉:“你作业写完了为什么不能出去玩?”
胡牧远模仿妈妈的神态和语气:“写完了可以预习啊,预习英语单词,预习生字词,预习数学例题,你找不到事情做啦?你读书还是我读书?”
刘子卉被她逗笑了,胡牧远接着说:“反正在我家,小孩子最好只做两件事,写作业和做家务。你不知道,我每天吃完饭,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有大人来找我爸爸聊天,这样就没人注意我,我就可以偷偷溜出来玩啦。——虽然回去一定会捱骂。”
“那你真的好惨。”刘子卉同情道,“我们快看会儿电视。”
“不行。我得回去生火,明天他们上班了我再来。”
“好。”
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都在烹炒煎炸时,刘子卉兴奋地跑来胡牧远家,说她爸爸买了一只大乌龟,邀请她去看。
胡牧远看了一眼胡东成的脸色,胡东成没理她,胡牧远就赶紧跟着刘子卉跑了。
乌龟足有一本语文书那么大,养在塑料盆里,胡牧远和刘子卉一人蹲一边,分别用指关节敲了敲它厚重的龟壳。
刘爸爸路过时,玩笑似的说了一句:“小心别被它咬到了啊,它有毒的。”
胡牧远问:“乌龟吃什么啊?”
“吃草吃鱼吃虾咯。”
胡牧远看了它一会,悄悄从案板上拿了一点肉丁,想喂给它吃。她的大拇指才刚刚凑近,乌龟就飞快探头咬了一口,咬走了她手上的肉,也咬掉了她的一丁点大拇指肉。
胡牧远呆了,鲜血瞬间从伤口流了下来,她吓得不敢出声,飞快用另一只手紧紧圈住大拇指,想阻止毒素扩散。
刘子卉从床边回来,只看到胡牧远急匆匆离去的背影。
胡牧远站在窗边,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爸爸在盥洗间洗澡,妈妈翻飞着锅铲在炒菜,没有人发现她的伤情。她也不敢讲。只折了一张纸巾牢牢圈住伤口,止住鲜血,脑子里回想她短暂的一生。
然而她坚持到了吃晚饭,吃完饭,都没有任何异样,于是她开始怀疑被骗。
她问妈妈:“妈妈,被乌龟咬了会中毒吗?”
胡东成看了一眼她的手,“被咬了?活该。手孽。”
“我看看。”张茜把她的手拿过去看了看,“没事,长几天就好了。抽屉里有创可贴,你自己去换上。”
“哦。”胡牧远放下心来。
第七章
周一早上,胡牧远换了手上的创可贴才去上学。
她一路走着走着,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等快到校门口,遇到零星几个同学,她一摸脑袋,才想起自己忘了戴小黄帽。
校门口家家商铺都卖小黄帽,可胡牧远没有钱。她懊恼极了,停在梧桐树下,犹豫又徘徊,再往前走,被门口别了红杠的中队长看见,要记名字扣班级分。可站在这里,小黄帽也不会从天而降。幸好时间尚早,她还能拖延一阵。
“胡牧远,你站在这干嘛?”
胡牧远回头,看见章驰走了过来。
她还没说话,章驰就猜出来了,“哦,你没戴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