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牧远:“我忘记了。”
章驰拉着她的手,“你跟我来。”
区一小的围墙绝大部分是砖墙,但左侧靠近主干道那块,有一小段是由铁杆围成的护栏。章驰把胡牧远带过去就松了手。
“你在这等我。”章驰说,“我先进去,从这把帽子给你,然后你再进来。”
“好。”胡牧远扒着栏杆往里望,“但是你怎么过来啊。”
墙内是飘满了落叶的草地,围住草地的,是一排密密匝匝的灌木丛。
“很容易的。”章驰小跑着离开。
没过多久,胡牧远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章驰蹭着灌木丛的缝隙钻了出来。
“这儿!”胡牧远怕引人注意,小幅度地朝他挥手。
章驰踏着层层迭迭的枯叶走向胡牧远,每一步都带着松脆的声响,在胡牧远听来简直犹如雷鸣,她以前一点不知道走路的动静能这么大,吓得她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还好有惊无险,万事太平,小黄帽在两人手上顺利地完成了交接。
“谢谢!”
胡牧远安然无恙地进了学校,对章驰十分感激。
她还帽子给他,章驰握住她的手腕,“你手怎么了?”
“没什么。就破了一点皮。”
胡牧远不想说自己的蠢事。她拉着章驰的书包背带,帮他摘掉了挂在上面的树叶。
两人一块到教室,王胤丞在座位上叽叽喳喳:“老一开飞机,老二扔炸弹……老九老十都滚蛋,你们俩要一起滚蛋——”
章驰:“你才滚蛋,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补作业啊。我姐带我去游乐园玩了两天,我作业一个字没动。”王胤丞眼巴巴的等着胡牧远的书包,“胡绵绵,胡绵绵,快把你作业给我!”
“我不叫胡绵绵。”
“你叫胡绵绵。”编创了这个外号的始作俑者章驰又开始胡说八道,“胡牧远,胡牧远,念起来就是胡绵绵。”
胡牧远:“那是你拼音没学好。”
“哎,章驰,你暑假打算去哪玩?”王胤丞抄作业都停不下嘴。
“看我舅舅想去哪。”章驰问胡牧远,“你呢?”
“啊?”胡牧远说,“我就在家啊。”
暑假刚开始,张茜带着胡牧远去了一趟照相馆。胡牧远两年多没回邵城了,外婆打电话过来说想她,让张茜寄几张照片回去。
照相馆小小的,胡牧远抱着绿油油的塑料西瓜,站在碧海蓝天的背景布前拍了一张,又抱着南瓜,坐在雪白的“沙滩”上拍了一张。
到了晚上,胡牧远雷打不动,天天以捡瓶子为由,往篮球场跑。在七月中旬的时候,她终于又见到了谭一舟。
谭一舟站在三分线外有一搭没一搭的运球,一见胡牧远标志性的蓬蓬头就认出了她,他看着她笑,“哎哟,长高了啊,妹妹。”
胡牧远没见到他时,一直想见他,真的见到了,又不敢走近,左顾右盼的彷佛在找东西。
“去啊。”
谭一舟下巴一扬,示意胡牧远去守纸箱。
胡牧远哒哒哒跑过去,往地上一坐,就支着下巴看起球来。准确讲,是看谭一舟。谭一舟和去年夏天没什么两样,他面板很白,手长脚长,抢球和突围的动作都很快,跑起来像一阵凌厉的风。
中场休息时,谭一舟走到胡牧远旁边蹲下。
他问胡牧远,“你天天这么捡,能卖多少钱啊?”
胡牧远:“好几十呢。”
这么近的距离,她感觉他汗湿的几缕碎发都要刺进眼睛里了。
谭一舟笑了,“这么多啊!那我白送你那么多瓶子,也没看你说请哥哥吃个雪糕什么的。”
胡牧远:“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过来。”
“这么大方啊。”
胡牧远懂事道:“应该的。”
“好,走!”谭一舟站起来,“今天非得好好敲你道竹杠。”
胡牧远跟在谭一舟后面,在他要拐进新村的小卖铺时拉住了他的衣角。
“换一家。”
“为什么?”
胡牧远压根不敢过多停留,越过谭一舟先往前走了,“我怕碰见我爸爸。”
“你爸这么可怕?怎么,他还打人啊。”谭一舟原本只是开玩笑,见胡牧远不接话,他快走两步抓她的脑袋,“小屁孩,你今天怎么不叫哥哥?”
“一舟哥哥。”胡牧远清脆地叫了一声。
“哎,真乖。”
到了路口的小超市,谭一舟让胡牧远先挑,胡牧远说自己不吃。
谭一舟手一插,“你不吃那我也不吃。”
胡牧远想了想,拿了一根小布丁。谭一舟左右看了看,直接拿了一小箱巧克力松脆雪糕。
胡牧远大受震撼,她扒着冰柜门,急得吞吞吐吐道:“我……我……我……”
谭一舟乐了,他故意问她:“你什么?”
胡牧远还没来得及说,谭一舟就已经付了钱。
胡牧远有些泄气。谭一舟推着她朝外走,嘴巴里不客气道:“下次一定要请我啊。”
新学期开学,王胤丞一看见胡牧远就大呼小叫,“你怎么这么黑!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胡牧远天天顶着大太阳在外面逛马路捡瓶子,不黑才奇怪。
她回他一句:“黑怎么了,反正要白回来的。”
王胤丞:“你也去海边玩了吗?”
胡牧远:“啊?”
王胤丞回头叫章驰,“章驰、章驰,你快来看,胡牧远跟你一样黑!”
“是吗?”
章驰三两步走过来,坐在胡牧远面前。他看了看胡牧远的脸,胡牧远也看了看他。
章驰的肤色确实肉眼可见的比之前黑了好几个度,他大概新剪了头发,整个人显得蓬勃又精神。
他抬起一只胳膊,和胡牧远放在桌上的手挨在一块比了比,淡定道:“那还是我更胜一筹。”
王胤丞:“什么仇?”
胡牧远忍俊不禁,和章驰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起来。
王胤丞:“你们笑什么?笑我吗?”
胡牧远正经脸:“没有啊。快回座位,老师要来了。”
第八章
他们又换了新老师。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是一位姓姚的女老师,高高瘦瘦的,三十岁左右;语文老师姓王,比姚老师年长一些,看着非常知性温柔。
王老师的第一次作文课,胡牧远写着写着写长了,下课铃响,小组长都来收了,她还差一截没写完。课代表当然不会等她。胡牧远只好在又两节课结束后,自己跑到三楼办公室去交。
王老师有点意外,翻了翻她的作文。
胡牧远忐忑解释:“我不是故意没交的,是收的时候我还没写完。”
“没事。”王老师眉眼弯弯,笑着让她回教室。
第二天上课,王老师特意在课堂上表扬了胡牧远,夸她认真,态度端正,还让胡牧远站在讲台上,把自己的作文读给大家听。
班上同学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胡牧远第一次被这么多道目光注视,拿著作文的手禁不住发抖。
她深吸一口气,磕磕绊绊的读了起来。
她写的是工人新村一条叫麻花的小狗,麻花的左后脚有点瘸,虽然是条流浪狗,却非常乖巧温顺,跟所有人都很亲近。
胡牧远的文字里,记了麻花的很多个可爱瞬间,它贪吃的时候怎样撒娇,捡木棒的时候怎样努力——虽然看起来非常笨拙。胡牧远越读越顺,自己都忍不住微笑起来,彷佛那些画面就在眼前。
读完之后,王老师带头鼓掌,夸她词汇量大,成语用得恰当精准,让大家多向她学习。
胡牧远晕乎乎地坐在座位上,感觉像飘在云朵上。
从此作文课成了胡牧远最喜欢的课,她的作文也成了评讲课上的必读范文。
王老师显然很喜欢她,三五不时就要夸一夸她,从来不吝称赞之词,这让她在班上的存在感陡升,也带来了潜移默化的改变。
慢慢的,开始有女同学主动找她说话,和她聊最近新出的流行歌和偶像剧,有女同学主动将新买的书借给她看,还有同学主动邀请她去自己家里玩。
当然,胡牧远是不能去的,她放学必须准时到家,把煤火生好。
被夸的多了,胡牧远忍不住在家和妈妈卖乖。她从来不主动和爸爸说话,但内心也期望在一旁的爸爸能够听见。
虽然她心里清楚知道,爸爸也好,妈妈也好,除了一句“不要骄傲”之外,什么都不会夸她。
没关系,胡牧远想,她不再是一年级的小学生,没有那么脆弱了。
大概日子过得太顺心,胡牧远得意忘形,竟然铤而走险,将同学借她的漫画带回了家。
她在学校没有看完,又迫切想知道下文,就在生完火后,将漫画夹在数学书里,争分夺秒地看了起来。
她看得太入迷了,以至于没有听见胡东成上楼的动静。很多时候,胡东成为了看胡牧远在干什么,会故意将脚步声和推自行车声放得轻轻的,胡牧远身经百战,熟能生巧,总能从楼下的一片叮铃声中精准分辨出哪一道出自于胡东成,继而把腰杆坐得直直的,书本练习册放得齐齐的。
但这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应警惕的时刻,她反而松懈了。
她回过神来,漫画已经被胡东成抽走。
她慌得差点跳了起来,下一秒,她看见胡东成左右手各捏住一边——
“不要!爸爸,这是——”胡牧远急了。
胡东成没有理她。他用力将书扯成了两半,拿着更厚的那半本往她脸上打,“你出息了啊胡牧远?还会看漫画了!”
他一边打一边撕,胡牧远哽咽着徒劳道:“不要撕——这是同学借我的,不是我的,要还的——”
胡东成:“我花这么多钱供你读书,就是让你在学校看漫画的?你读什么鬼书?还还?你还啊,你就拿这些去还。”他踢了踢地上的碎片。
胡牧远错愕地看着地上狼藉的彩色碎片,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她不敢想明天上学,要怎样和一片好意的同学交代。
胡东成:“以后你随便借,我看见一本撕一本。我看谁还借给你。”
他撕完了漫画还不解气,抓着胡牧远的书包底部往下一倒,将里边的东西叮咚哐啷全倒在桌上。
“我倒要看看你一天天的往书包里装了什么。”
他翻了一阵,没找到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又一掌拍在胡牧远头上。
“痴呆了?去把地扫了!”
胡牧远握着拳,彷佛被巨大的委屈淹没。她沉默着扫完地,当天晚上不肯吃饭。
没有人哄她,胡东成觉得很好笑,他和张茜说:“别管她,惯的她,不吃别吃,反正饿的是她自己。饿狠了自然知道来吃。”
胡牧远倔劲上来,写完作业就上床睡觉,不和父母说一句话。
第二天早上,张茜推她起来,“包子钱在桌子上。我上班去了。”
胡牧远不应声。
她背着书包慢慢走到学校门口,却没有勇气进去。
恰巧一个同班同学从远处迎面走来,胡牧远也不知道忽然哪来的胆子,把书包往树干后一放,直接让同学替自己向班主任请一天假。
同学不疑有他,点点头就进了校门。
胡牧远怕遇见熟人,没有从常走的大道回家。她也不能冒风险回家。
书包又重又引人注意,胡牧远将它藏在了某片草丛里。
她两手空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走累了就坐在路边发呆。
她满脑子都是那本漫画。
懊丧、自责、焦虑,重重情绪糅杂,胡牧远鼻子一酸,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她没想哭的,她也不觉得自己在哭,她只是控制不住泪水。
一辆银色的自行车从她面前驶过,又退了回来。
“这是哪儿来的小可怜——”
谭一舟在胡牧远面前蹲下。
“在这哭得这么伤心。”
胡牧远双手捂住脸,手忙脚乱地擦眼泪。
谭一舟往她手中塞了两张纸巾。
“慢点擦。”
胡牧远憋了会气,止住残留的泪意,没事人般看向谭一舟。她不想在他面前丢脸。
谭一舟:“这都几点了,你怎么没去读书?”
胡牧远:“我不去。”
“逃学啊?”
胡牧远不说话。
谭一舟故意道:“你是不是欠作业,作业写不完不敢去学校啊?”
胡牧远:“我没有!”
“那怎么了?”谭一舟揉她的脑袋,“谁欺负你了,跟哥哥说说。”
胡牧远眼眶一红,差点又要落下泪来。
她偏过头,闷闷道:“没什么,就是不想去。”
谭一舟:“不想去也不能在这待着啊,你不怕坏人把你拐走?”
胡牧远:“我不怕,这儿人这么多。”
“天真。”谭一舟摇了摇头,拿手机出来,“你父母电话多少?”
胡牧远立刻起身,掉头就走。
“哎——”谭一舟追上去,无奈道:“好了好了,我不打了,你先别跑。”
他看了眼时间,“这样吧,你不是爱看书吗,我带你去个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