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宴许的是什么愿呢?
周宴的愿望,是希望俞温的希望能实现。
“俞温。”
俞温回头看向周宴,还是跪在原处的姿势。
他说:“我没有不敬佛祖。是我比佛祖更相信自己,我会一直拉着你的手。”
这样突兀而莫名的话落在耳畔,俞温不禁一愣,周宴凝眸看着俞温,眸色深沉坚定。
他说:“像现在这样。”
俞温笑了,稍红的眉目轻巧温柔,眸中有光。再看向佛祖时,俞温看见佛祖眉目染上了笑意,宽厚而慈祥。
临出殿门时,俞温还是回过身子去,面对佛祖阖着眸子,俯下身子去。
俞温一片心虔诚,求佛祖宽恕和保佑。
第23章 物品之四
如果不是因为公安局的那通电话,俞温和周宴的旅行按照计划,是还有三天的。可两人现在分明已经坐在了回鹤宁市的火车上。
窗外的景色和来时一样,可俞温已然没有心情去欣赏,似乎思绪还留在刚才的电话中。
彼时俞温和周宴在里殿许完愿,正把刚刚买来的祈愿香火点燃插在中央的香炉上,包里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那样的铃声有些突兀,有些猝不及防。
俞温胸口莫名一顿。下意识的抬眸和周宴交换了眼神,才拿出电话摁了接通。
“请问是俞温小姐吗?”那头的声音有些沉厚严肃。
“是。”俞温的胸口沉闷的厉害。
“这里是鹤宁市公安局,现在我们怀疑你父亲有贩毒的嫌疑,麻烦你来公安局一趟接受警方调查。”
“……”
俞温沉浸在方才的一通电话中,身边的周宴甚至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俞温说俞向腾出事了,没再问其他,便立刻订了最近的火车票回去。
此刻周宴坐在俞温身边,观察着俞温变化的神色,什么都没问。他只牢牢的握住俞温冰凉的手,指腹轻轻的揉捏着,试图让俞温定下来。
“俞温。”周宴看俞温眸中一片无澜的平静,忍不住轻唤:“有我在。”
“我没事。”俞温回头看向周宴。眸光相接时,俞温神色淡的渗人,似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那抹清光,又悄然之间隐没下去。
周宴有些害怕,他见过这样的俞温。这样静如死水的俞温。
“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
“三小时。”周宴垂眸看向手表,答道。
可以了。三个小时可以了,可以让俞温对周宴坦白那件事了。可与其说是坦白,不如说,这是周宴曾经问过,自己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的一件事。
现在可以了。俞温知道从何说起了。
“周宴。我要和你说一个故事,你要听吗?”俞温仰头看着他。
“我听。”周宴望着俞温,约莫知道俞温的意思。
“俞向腾不是我亲生父亲,母亲也不是我亲生妈妈。”俞温的语气十分平淡,没有任何起伏的像是在讨论今天窗外的天气。
周宴没有打断俞温,垂落在一边的手却逐渐攥实。
俞温在自己平静的阐述中似乎看到了曾经的、那个还在襁褓中的自己。
俞温的原名,叫梁幼宜。幼宜出生在一个大家族之中,父亲是当地子承祖业的富商梁盛赟,母亲则是艺术世家的女儿,著名的小提琴家沈至柔。
这两个似雷灌耳的名字,即便经过了年份的迁徙,已然不再为世人所常挂于嘴边,却也还是还是在过去的岁月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依旧是熟为人知的人物。
在这样的大家族里,可笑的事情是,他们都相信一个莫名的神算子。
那年沈至柔怀的是双胞胎,这是早在孕检时便已经知道了的。姐妹两出生的那天,沈至柔还在为辅助丈夫的工作在外地出差,那时离预产期还有一周。
羊水流出来的那一刻,沈至柔慌张得不像话,即便已经生过一个儿子,却也还是止不住的慌乱和颤抖,恰逢丈夫不在身边,只有当时还是保姆的秋绵在身边。
“夫人。”秋绵扶着沈至柔坐下,边安抚道:“没事的,医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沈至柔下腹开始不规律的宫缩,再者自己的心理慌张不安,腰腹更是一抽一抽的痛得厉害。
秋绵说不害怕是骗人的,毕竟自己也没有生育过孩子,只能有样学样像电视剧里面的情节一般,让沈至柔调整节奏。
直到救护车把沈至柔送上车,沈至柔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缺氧般的青色,医生连忙给上了氧气罩。秋绵看着沈至柔浑身冒出的冷汗,自己也不禁打了寒颤。
虽说沈至柔在外出差,伴在身边的人也不少,自然也都第一时间拨给了梁盛赟。所以在沈至柔进产房不久,梁盛赟已经赶到了医院。
他站在产房外,来来回回的踱步,听着沈至柔撕裂的声音传出,胸口也揪成一团,大儿子在一边蜷缩在嫲嫲怀里,什么都不懂,家族里的近亲也都敛眉坐在等候室里。
不知这样慌乱的情景持续了多久,产房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医生。医生额上都是汗,眸中有些焦急和严肃。
“梁夫人现在的情况是有些难产,宫口开不全,头个孩子很难出来,怕会有窒息的可能。”
言下之意是,现在孩子和母亲都有危险。
“那不能手术吗?”梁盛赟急道:“把孩子都拿出来,别让夫人受难了。”
可那个年代和现在不一样,医疗技术没有现在发达,手术也要承担很大的风险。所以医生自然拒绝,坚持让沈至柔再试一试。
那时沈至柔在产床上憋红了脸,两侧的秀发湿漉漉的黏在脸上,两手握在把手上,指骨都泛了白。这样艰难的产程几乎成了沈至柔一生中的阴影。
沈至柔娇生惯养的了一辈子,即便生育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痛苦过。或许是这样的折磨和坎坷,让沈至柔轻信了神算子的话。
直到第二天的早上五点,产房外面一脸憔悴的梁盛赟才听到了相继而出的婴儿哭叫声。
沈至柔从产房出来的那一刻,像是历经了非人的折磨,狼狈又憔悴,再无平时的高贵端庄。梁盛赟看着自己的妻子,心痛和自责在心中蔓延。
可沈至柔只是闭着眸子,面上没有任何再为人母的愉悦,秀眉拧起,似乎那股生产的痛意还未过去,甚至没有看过两个孩子。
一个月后,沈至柔从月子中心回家。出来时,沈至柔手里只抱了一个孩子,是妹妹。
是幼宜的妹妹,幼芙。
而幼宜在秋绵的手上,在过去的一个月里,秋绵甚至不记得,沈至柔有没有认真看过幼宜一瞬。
秋绵心中是有所猜测的,但什么都没说,也都没问。
车子行驶在回宅子的路上,沈至柔抱着梁幼芙,偶尔垂眸含笑逗弄着,偶尔抓着幼芙的小手,晃动一下,偶尔会凑上去,亲吻幼芙眉梢处的红痣。
而幼宜则在秋绵怀里,睁着铃铛大的水眸,不哭不闹,乖巧的咿咿呀呀。
“宅子里面都安排好了吗?”
“是。”秋绵点头回应。
沈至柔口中的安排,无非是大家族里面的排面、习俗、以及有新生时的风水惯例。
果不其然,沈至柔抱着幼芙下车时,已经有人等在门口,接过车上大大小小的物件,族亲也已经等在了客厅。
沈至柔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抱着怀中的幼芙,迈过门口的火盆。风水先生早早等在客厅,一见沈至柔进来,便凑上前去。
秋绵也在沈至柔身后站着,同时把两个孩子放进婴儿床中。风水先生摆弄了一阵沈至柔看不明白的程序,他俯身凝视了两个孩子一会儿。
过了良久,他才直起身子,一脸正色严肃,眸中有惊恐不容忽视。梁盛赟见状,立马上前去追问。
风水先生这才收了扇子,慢慢道:“梁家生有胞胎姐妹,妹妹眉梢生有朱砂痣,是吉瑞之兆。可这姐姐……”
“姐姐怎么了?”沈至柔胸口一沉,似乎月来的想法有了印证。
“姐姐天生有红色泪痣,怕是……怕是会影响着家族的运势呐。”
梁盛赟夫妇闻言,都不禁愣在原地。沈至柔泄力坐在沙发上,轻声嚅嗫:“生幼宜的时候我就知道,一直出不来,差点连幼芙也缺氧在里面。”
家里的一行人都沉浸在风水先生的言语之中,目光投在幼宜的眸梢,心中各异。只有秋绵望向风水先生,怀疑的念头在心中生了根,握着幼宜床栏的手,暗暗用力。
“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吗?”梁盛赟还是想留住幼宜。
可风水先生摇摇头,眉间愁色不去,无可解之法。
梁家人一筹莫展,沈至柔把幼芙抱在手里,没人去抱幼宜,幼宜还是那样,安安静静的呆在婴儿床中,鲜活灵动的瞳仁,观望着这个世界。
秋绵知道自己是保姆,主人间有话要说,自己不便留太久,打了招呼往门外走去。甫一踏出门口,抬眸便又见了还在门口逗留的风水先生。
风水先生站在隐秘的角落,压着嗓子在打电话,压根没有留意站在不远处的秋绵。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说没有可解之法。要是每一回明里暗里问他们要了钱就有可解之法,久而久之谁还会信我。这一次让他们知道,我不是万能的,不完美的东西更能让人相信。”
秋绵瞪大了眸子,下意识的抬手捂住张开的嘴,平息了许久。直至那位风水先生大摇大摆的往门口走去,上了车,秋绵才从暗处走出来。
“那为什么,你还是成了俞温?”周宴听到这里,忍不住发问。
“因为妈妈和爸爸结婚了许多年,一直都没有孩子。所以……所以妈妈动了私心,没有把听到的话告诉我的亲生母亲。”
“那你会怪阿姨吗?宋阿姨。”
会怪吗?俞温摇摇头。心魔是最可怕的,在自己的出生的时候,那样怀疑的心魔已然驻在可沈至柔的心中。所以无论后来有没有风水先生的话,或许结局都不会变。
会难过吗?不会了,过去太久了,久得俞温竟已然坦然的接受了所有的过往。
周宴攥着俞温的手,看着俞温柔而静的侧脸,忽然说:“我该谢谢宋阿姨。”
俞温回头看他,没吱声,他继续说:“这才把你送到我身边来了。”
他说:“我会保护你,连带着你失去的那份。”
在得知真相的许多年里,每逢俞温看着镜中的自己,都会下意识的发问。
我像谁呢?我比较像谁呢?
可到这一刻,周宴实实的握住自己的手凑在嘴边时,红着眉目与他目光相接,感受着他真实的体温时,沉静的灵魂交融时。
俞温第一次庆幸自己成为了俞温。
第24章 物品之四
直到公安局门口,周宴才停下来。他抬手握着俞温的肩,俯身望着俞温的眸子。
他沉声叮咛:“我在门口等你。”
俞温乖乖点头,把行李都留在外面,回身往里面走。警察把俞温带进审讯室里,那里面没有铁窗,只有一个点钟,两张椅子,一张桌子。
那人在俞温对面的椅子前坐下,开始自我介绍:“俞小姐,你先不用慌张。我们也只是循例让你来接受一下调查。”
俞温看了一瞬对面的警察,淡淡的神色,又半垂下眸子,两只手垂落在膝上,反复揉捏着指尖。
随后又有一个警察进来,手里拿了一个本子,很年轻,坐在那个警察的旁边。或许是见人都到齐了,先头的那位警察开始发问,语气沉厚而有威严。
警察摸出一包白色的粉末,推到俞温面前,问:“你见过这个东西吗?”
俞温目光落在那包粉末上,只一瞬,便又垂下了眸子。俞温摇摇头,说没有。
警察显然不能轻易相信:“你要想清楚,如果不说真话,包庇也有罪。”
俞温闻言,没有任何迟疑,直视着警察的如鹰般的目光,淡淡道:“我真的没有见过。要是非得说,我只在我家厨房见过类似这样的粉末。”
两个警察对接了一下目光,知道俞温说的是厨房的生粉,看俞温一副平淡冷静的模样,也知道问不出什么。再者,他们也不能言行逼供些什么,毕竟现在他们也是因为证据不足,才来问的俞温。
那个拿着本子进来的警察,合上的笔盖,让俞温跟他出去。俞温起身出去,问他:“他什么时候能出去?”
前面的警察一愣,似是疑惑俞温这性子,也不怕也不慌,沉静得像个大人。
年轻的警察迟疑了稍许:“虽然现在证据不充分,满了四十八小时会释放,但是不排除证据充足时,我们会重新抓捕。”
俞温点头,跟着警察办了各种手续,签名、盖章。俞温没打算等俞向腾,等一切手续都办妥了,便准备出门,那位年轻的警察已经见怪不怪。
只是俞温正要出门时,另外那位警察从里间出来,叫住俞温。
俞温回头去看,只见那个警察站在远处,目光如炬,像是一种暗示,也像是一种警告。他神色轻柔,唇角含笑,语气之中却有莫名的厉色。
他说:“你还年轻。希望你不要一时糊涂。”
俞温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没吱声。俞温藏在身后的手攥得用力,青筋裸露,可神色却没什么变化。
良久,俞温才垂下眸子,点头,回身往外走。
俞温的双腿有些麻木,眸中空洞无光,下意识抬眸去寻周宴的身影,周宴还套着长外套站在那里,没挪动过。
彼时寒风染起霜色,凉意一阵阵侵袭在周身,钻进俞温的四肢躯干。周宴见俞温出来,拎着一条围巾朝俞温走来,什么都没问,只把围巾牢牢围在俞温脖子上,动作轻柔无比。
俞温只站在那里,无声的抬头看着周宴。远处的天色有些昏沉,俞温眸中干涩,没有水光。
静了一会儿,俞温忽然踮起脚尖,抬手用力抱住了周宴。周宴也是一愣,然而下一瞬,便已然回手抱住了俞温,轻吻俞温柔软的发间。
良久,周宴握住俞温冰凉的手。牢牢的握住,他说:“我们回家。”
俞温和周宴走在回家的路上,江风捎着寒气吹来,周宴替俞温攥实了外套,又伸手把俞温揽在怀里,边走边说话。
“周宴。”俞温突然停下来,看着周宴道:“我今天……我今天没说实话。”
周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只关心俞温走在江边冷不冷,又伸手给俞温拢了围巾。
才反问:“什么?”
俞温知道他听进去了,没再重复,只问:“要是我爸真的是那样的人,你会害怕吗?”
周宴回望着俞温,揉捏着俞温的手心,声色淡淡的:“为什么要害怕?即便是真的,也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