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词给周宴倒了杯水,走到面前,这八年的空缺,突然不知该从何问起。
“这八年。”周宴自己突然说:“当兵去了。”
他轻描淡写的略过这八年里所经受过的所有艰辛和困苦,一句也没提。
沈词也静了一瞬,恍然侧脸看着窗外万里晴空。当年那几个吊儿郎当、人们口中所谓的坏孩子,到后来都成了保家卫国守护人民的人。
“他们怎么样了?”周宴问。
沈词眉头一动,也没看周宴,答道:“蒋司南在颖中当了几年特警,伤了,退下来之后,在颖中当了个大学体育老师。”
“辛冉……”沈词顿了一瞬,又说:“辛冉也在东琼,在医学院里当讲师。”
又是静默的一瞬,沈词在桌上抄起一盒烟,摸出一根来叼进嘴里,示意周宴要不要,周宴摇头拒绝。
沈词笑着点燃了那根烟,用力抽了一口,任由尼古丁的味道灌满肺部。那烟雾缠绕在他脸周,沈词眯着眸子,眼中有些倦色。
“沈词。”周宴声音有些沉,甚至有些颤抖。
似乎是来自灵魂深处的试探和恐惧。
他说:“俞温呢。”
沈词这才挑眉,指尖掐着烟抖了抖,反问:“你回来还没见过俞温?”
周宴沉默。
“俞温也在东琼。”沈词说。
周宴闻言,沉黑眸子直直的盯着沈词,他继续说:“也是上次回鹤宁重新见到了,才知道的,俞温现在在军医院工作。”
军医院?东琼市只有一家军医院。
那个医生非要知道你的名字……
别说,那个医生长得还蛮清秀的……
周宴落在膝盖处的手握成拳,节骨分明的手指泛着白。他垂着头,眸中含了几分血红。
“看来今天交接不了工作了。”沈词轻轻一笑:“没事。反正这案子已经结了,只是写报告要结合你这儿的情况,你得空再来吧,我拖一拖。”
沈词走到周宴身边,踢他一脚:“咱们弄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突然了无音信的走了,但俞温这几年,一直在找你。”
周宴的眸眶很热,像是有一股热流要垂直的落在地面。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再抬起脸时,依旧英俊硬朗,只是眸角有些不可控的发红。
他站起身来,看着沈词的神色,和高中时一模一样,他说:“电话号码 。”
医院五楼走廊的深处有一扇窗,窗外景色阑珊,点点星火映在玻璃上。这里一片夜深寂寥,只有俞温一个人倚在窗台前,静静的凝望着远处的灯火。
比起下午,俞温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想起午后陈主任在办公室和自己的谈话。
陈主任说:“俞温,这段过去八年的感情,是刻在了你的骨上,可他呢?你是不是真的确定他也还念着你?不是只把过去当作青春年少不懂事?”
俞温靠在沙发上,低垂着脸,握着手里温热的水杯。
俞温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抬起头说:“老师。我很认真的想了您的问题,其实我不相信他会把我们的感情当作青春儿戏。而且即便是,我也没什么可以抱怨或者后悔的。”
“即便再见到他时,他不喜欢我了,也不能抹灭掉他曾经给过我的一切。只要他平安,一辈子不出现在我面前也可以。”
年少时曾遇到过太过炽烈灿烂的人,多半是再难忘记的。
周宴的出现,像是一束撕裂乌沉云层的光,落在了俞温泥泞黑暗的生命里。
曾经泛起过的汹涌蜷恋,任时间推敲打磨,却也再难平歇。
窗外吹来一阵夹杂着雨味的风,顺着走廊拂进来,略过了两个人的身体。
走廊楼道的转角处,有一抹乌黑的身影直直的立着,楼道中昏暗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又投射在光滑的地面上,寂寥孤单。
顺着走廊看去,看不到来人,却能看见地面那抹乌沉高大的身躯,抑制不住的颤抖着。
周宴站得笔直,眉目僵硬,垂在两侧的手攥得指骨泛白,轻轻颤抖着,黑得发沉的眸子,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窗台那抹单薄纤瘦的身影。
这是他们八年来,有过距离最近的时候,可俞温看不见。
窗外渐渐下起了细雨,秋风清凉,在外面送进来。俞温伸手拢了拢外套,顺势在兜里摸出一根烟,呷进嘴里,熟稔的点燃,抽一口。
这样流畅的动作,使得周宴眉头一沉,眸光闪出不悦,下意识的动了动腿。却也只是一瞬,便又收了回去。
八年的时间,像是一道鸿沟,阻在两人面前。此时此刻的周宴像是一个懦夫,久经沙场肩平身阔的男人,在重新见到俞温的那一刻,却舍不得露面。
他握成拳的手不停的颤抖,所有的空虚和思念在这一刻都像灭顶一样袭击周宴的全身,让他几乎将牙咬碎。
不远处那个抽烟的女子,在这过去的八年里,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样清秀淡然的脸,平静无澜的神色,淡淡的坐在那里,疏离而冷清。
俞温还平安。
周宴实实松了口气。他突然觉得,这八年,他好像也没有很困苦了。
一根烟末了,烟雾还在脸周缭绕,俞温伸手掐灭了手里的火星,扔进垃圾桶里。在扭头的那一瞬间,角落里的黑影闪过,很快很快,近乎于无。
俞温显然看到了,胸口的位置莫名震若擂鼓。俞温不害怕,只是感觉。那种感觉像是无形中的一股绳,抽拉牵动着俞温。
一步一步走到转角处,可那里依旧无人,只有满地的碎光。俞温僵硬的肩沉下,垂眸静了一瞬,轻轻叹了口气。
沉静的走廊里,只听到一句呢喃:“周宴,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对你失望的。”
第51章 物品之九
东琼驻地坐落在东边一角的郊区,背靠着山,到了夜里尤其寒凉。
夜里十一点半,操场已然空旷得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只有一个乌沉的身影,还顶着寒风绕着操场跑步。
这已经是第十五圈了,但周宴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天空一边有几阵闪电划过,埋在云层的雷声随之而来,这雨下不出来,空气便越发沉闷。
周宴不知倦怠的在这黑沉的夜幕下跑着,终于愿意停下时,他俯身撑着膝盖,胸膛剧烈起伏,充血的眸子低垂,看着斑驳的跑道。
直至气顺了,他才随意的坐在草坪一侧。远处的山像是泼墨的画卷,近处的身影在这夜色下深沉而寂寥。
周宴坐在那里,仿若石化的雕像,过了良久,他才动了动身子,在兜里摸出来一盒烟。
有凉风吹来,拂干周宴额间的汗,他定眸看着天际边的云,乌云随风变换,那个靠在窗台前抽烟的身影若隐若现的浮现在眼前。
周宴学着俞温的姿势,手法,在盒子里摸出来一根烟,点燃,夹在指间,凑到嘴边,蒙着眸子轻轻抽了一口。
他果然还是不会抽,尼古丁的气味深进到肺部,烟气呛得他禁不住轻咳。
这么难抽的烟,俞温为什么要抽?
迷蒙的烟气环绕在他冷硬的脸周,天际像一张黑色的布,没有一点缝隙,把他的轮廓勾勒在天际,述说无尽的孤苦和挣扎。
他为什么没有直接走到俞温面前去呢?周宴一直在想。
非要抑制着浑身的颤抖和冲动,咬碎了牙忍着想上前去把俞温拥进骨血里、想用力的吻着俞温、想抵着俞温的额间诉说自己思念的想法。
这八年像是一道鸿沟,把两人隔在两侧。时隔许久之后的周宴,扛过千斤、淌过浑水、经历过战乱,孑然一身没有害怕后退过。
可是面对俞温时,他永远坚定,却也永远软弱,像是一只害怕惊扰了花开的野兽。
俞温于周宴而言,是盔甲,也是软肋。
手里的烟随风燃烬,只剩一丁点橙红的火星。突然背后伸来一只手,夺过将尽的火苗。周宴也随之回神,扭头看向身后的人。
周宴眸中闪过一瞬讶异,但没有畏惧。他起身面对着指导员,直直望向指导员黑沉的面色,周正的行了军礼。
周宴没说话,立得正直,指导员鹰眸盯着他,咒骂道:“你他妈要不想干了早点说!”
他还是没动,也没回答,稍稍仰着头,看着天际。指导员掐了手里的火星,握在手里没扔,看着周宴道:“负重五公里。”
周宴二话不说,没有一句辩驳求饶。只是利落去负重,又回到操场,沿着跑道一圈圈的跑起来,不知倦怠。
原以为指导员会回去办公室等周宴跑完来报告,可指导员还是立在那里,顶着寒风,沉眸看着周宴把五公里跑完。
十五分钟。
指导员看向腕表,二十三分钟合格的负重跑,周宴只用了十五分钟。
指导员了然。看着周宴卸下负重,扶着膝盖喘气,慢步走到他身边的草坪上坐下。
“要罚也罚完了。”指导员说:“说说吧。”
“说什么?”周宴喘气,语气很淡。
指导员朝后瞥了周宴一瞬,反问:“别他妈给我打哑谜,你什么牛脾气我能不知道?”
周宴挨了呲,也顺着气坐到指导员身边,抬手抹了把汗。他沉静了很久,再开口时,语气很轻淡:“我的事老将军肯定和您说过了。”
指导员嗤笑一下,凑近周宴一些:“找到那个姑娘了?”
周宴沉默,垂下的眸子今天已经不知是第几回染上红晕。他节骨分明的手指点在粗糙的泥地上,反复揉搓辗转。
“人家不要你了?”指导员问。
“……”周宴手中动作一顿,随后轻声道:“不会。”
不会的。
不会的吧。
“周宴。”指导员语气突然变得认真,目光落在层叠的远山,开口道:“干我们这行儿的,把命置之度外,随时可能牺牲,没得磨磨唧唧的,陪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有一天都是挣一天的。”
“你是周宴。是咬牙扛过魔鬼周和猎人训练的烈雁。”指导员说:“也是武警特战员,你不能胆怯退缩,这不是你。”
“八年你靠什么坚持下来的,你自己清楚。”指导员起身,云淡风轻的说:“别错过了。”
指导员留下这一句,头也没回的走开。周宴还是坐在那里,那个背影还是深沉寞然,点在泥地的指尖攥成拳,指骨泛着白,止不住的轻颤着。
凉风随夜深愈盛,操场一片沉默唯剩风声。
像是一帧画,泼墨的山水,黑沉的暮色,闪烁的星子,空旷的操场,孤困的背影。
一滴炙热的泪水落在其中,晕染了画面。
同样的画面出现在俞温的梦里,模糊而清晰。
模糊的是画面,清晰的是感觉。
俞温睁开眸子,下意识的扭头看向闹钟,是夜里一点。伸手抹了把汗,额间的碎发因汗水而黏在一起。
房间里昏黄幽暗,窗外透进来细碎的光,掩不过梳妆台旁边的月球灯,沉黄幽静,铺满一室的温柔惬意。
是梦吗?如果是梦,为什么这么真实。
俞温沉眸静看着窗外的夜色,不由得想起。
沙发遮尘布掀起的一角……特战员口中的队长……无线电里的声音……医院五楼转角处的身影……还有……
还有刚刚的梦。
只是巧合吗?是因为太忙了吗?还是……真的是他?
俞温胸腔剧烈的震动着,这样突如其来的真实感像是无形的一只手,实实的攥着自己的心脏。
揪心而难耐。
好像……总觉得……只差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
俞温任性了一回,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拨给了梁肇年。
约莫不过五秒,那边的电话接起,是沉睡中的嗓音:“小温?”
“哥。”俞温声音有些颤抖,“我觉得……周宴在东琼。”
那头的梁肇年闻言,似乎精神了一点,听俞温继续说:“我不确定。是我的感觉,很强烈的感觉。我感觉他离我很近很近,一步之遥。”
梁肇年沉默了一瞬,握着电话道,坚定道:“我明天去东琼另一边的驻地看看。”
电话挂了,俞温却再也没了睡意。俞温下床走到梳妆台边,拉开其中一个抽屉,那是一个军功章,在周家偷来的军功章。
俞温伸手拿出来,用力攥在手里。
周宴,求求你。这次一定一定,不要让我失望。
第52章 物品之九
翌日拉练完,段绸和周宴看着新兵喘气弓背往食堂走去,说:“走,饿了。”
段绸推搡着周宴往前走,周宴却没动。前者回头看他一瞬,只见他嘴角吟着笑,有掩不住的愉悦在眸光中溢出来。
那是一种势在必得的得意。
“我不去了。”他的语调上扬着,段绸很少见,他说:“我得出去一趟。”
段绸抬眉,略有深意的看向周宴,末了才轻轻一笑,什么也没说,便自己往食堂去。
周宴出去前先回了宿舍。他径直走到书桌前,拉开其中一个抽屉,伸手拿出了一个檀木古盒,揣在手里反复摩挲着。
秋天烂漫的风自窗外拂来,吹进一室的惬意,薄光淡淡的打在他手里的檀木盒子上,印出隐约的光泽。
周宴指腹一动,打开檀木盒子,里面是一对还未来得及送出去的耳环。
那副梧桐子耳环。
周宴垂眸,静静的看着,纤长的眼睫掩住眸中的光泽,温柔而坚决,不禁想象着俞温戴上这副耳环时静婉的模样,只是空想着,嘴角已经泛起满足的笑意。
‘啪’的一声,盒子重新合上。周宴正要抬腿转身出门,段绸的身子自外闯进来,面色凝重。
……
彼时俞温坐在窗台一侧,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半是灰蓝的阴霾,一半是半掩在乌云背后的太阳,并不热烈的金光一缕缕投射在街道上。
看起来又要有一场雨了。
俞温握住手里温热渐凉的茶杯,眸色清淡。
房间里渐渐暗了下来,俞温下意识的看向梳妆台旁的月球灯。俞温很平静,像一潭没有波澜的寒潭,可是莫名的,胸口处却震动的厉害。
俞温不禁抬手抚向胸口,沉沉的喘了口气。
“嗡……嗡……嗡……”
守了许久的电话终于震动起来,俞温定了几瞬,才迟疑的、挣扎的伸手接起。
“……”俞温想说点什么,张嘴才发现,喉咙像黏了浆糊,颤抖着发布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