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宴身上的炸伤很严重,身上的军装炸得看不清原来的样子,大片的血肉裸露出来。俞温指尖抚过他身上的伤口,很轻很柔。
他没什么变化,他头发更短了一点,古铜色的肌肤更深色一点,宽厚的身体更结实一点,还有他的轮廓,更硬朗凌厉了一些。
他的脸上沾着炸物的碎屑,俞温伸手一一捡开,俯低了些身子靠近他,伸出指尖描摹他的眉目。可周宴这回,没能迁就俞温俯下身子,凑近俞温伸出的手。
俞温的指尖指尖顺着轮廓,轻轻的落在他的深沉的眉宇,一路向下……沉静的眸子、英挺的鼻梁,干涸的唇、还有那硬朗的下颌。
和那次在小天台一样。
“周宴。”俞温唤他,声音很轻:“没想到,我们上次在公安局前的见面,会是最后一次。”
“这八年,我没有变化,什么都没有变。”
俞温趴在他身上,伸手环住他的腰,感受着他慢慢变凉的体温。
“真不公平。”俞温说话的语气,像是从前凑在他怀里谈论天气:“你好像已经偷偷看了我几次了,可我一次都没有见过你。”
“你任由我找你,任由我想你,偏偏不肯出现。”俞温顿了一瞬,继续说:“我还没见过你在阳光下意气风发穿着军装的样子,也没见过你训练新兵的样子,没有见过你挨苦的样子……”
“也还没有去看祭拜我的母亲,也没有带我去见你的将军爷爷。”
俞温轻轻叹了口气。
“没事。我不怨你。”他的身体逐渐冰凉,与俞温的形成反差,俞温却不动。
“周宴,你一定很舍不得我吧。”俞温轻轻开口。
没有回应。
房间里沉静下来,只有一个人的气息。白色的一片包裹着他们,迷惘而寂寥。
约莫过了很久,俞温的身子有些僵硬,慢慢直起身子来,看着肌肤失色的周宴,一滴稀少而炙热的泪,落在他的唇边。
俞温恸动,最后一次低下身子,在他的唇际落下清淡的吻。
“周宴,我永远爱你。”
段绸和几个特战员站在门外,红着眸子,看着俞温垂着眼睫走出来,没有人开声安慰。一阵哭声自远到近传来,是娇兰的声音。
俞温目光迟钝的看去,国坚灰着脸,扶着弓背的娇兰走来。娇兰似乎甫一瞬便见到了门前的俞温,上前来抱住俞温,失声痛哭。
“小温……”娇兰一次次叫着俞温:“小温……”
俞温僵直的手抚上娇兰的背,失焦的瞳仁望向窗外下落的雪。
走廊的深处,有光。
俞温直直的看着,那道光汇成周宴的模样,是他穿着军装的样子,笔直的军姿。那道光盯着俞温,脸上有春日和煦的笑,温柔干净,潇洒恣意。
第54章 物品之十
一行人走出医院是,俞温见到了沈词。
俞温眸中的诧异转瞬而过,沈词站在医院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嘴上抽着烟,一身黑衣,很沉重,又有无尽的惋惜。
想必他是知道的。
俞温和周围的人打了招呼,径直朝沈词走过去,沈词瞥见了来人,立刻把手里的烟掐熄,握在手里,沉眸看着俞温平静的神色,甚至看不到一点哭过的痕迹。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沈词不愿意说出‘节哀’二字。
“我明白。”俞温哑着嗓子开口。
“……”沈词沉默了一瞬,俞温让他有话直说,沈词才又开口道:“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我也不该打扰你,但情况需要,我还是要和你说个事。”
俞温抬眸,清寒的目光盯着沈词。
“是关于你父亲的。”
俞温终于还是昏了过去。在听完沈词的话之后,昏在了回家的路上。
梦魇淹没了俞温,这昏睡的两天里,像是一个走马灯,不停的播映着往复。
梦里……
初见周宴时
他穿着和自己身上一样的校服,炙热的阳光细碎的打落在他侧脸,铺上一层清淡的金边,绘出他坚毅俊朗的轮廓。他的嘴边挂着一抹轻笑,恣意而不羁,阳光落在他干净的眸里,亮得像一潭泉水……
两人困在储物间时,他抱着俞温轻声安慰。
储物间里昏暗无光,俞温昂首认真看向周宴,周宴也正垂眸睨着自己。俞温看进他的眸子里,那里有光,很亮……
周宴等俞温下班时
“我想知道在你身上,过往发生过什么。”
“你如果回答不上来,我不会再问,直到你自己能回答上来的时候。”
运动会结束时
“周宴“你以后想干什么?”
“作什么呢,有机会的话,作一个军人吧。”
周宴给俞温上药时
“周宴。我想你留在我身边。”
“饿吗?”
过第一个除夕时
在倒计时五秒的时候,周宴吻上了俞温的唇……
大年初八醉酒时
周宴把自己拥在怀里,他说:“俞温,我真的很喜欢你……”
俞温生日时
他给俞温准备的蛋糕……吻过俞温的唇
给俞温抓来萤火虫许愿
在周家的第一张合照……
俞温生日翌日,和俞温坦诚时
“我因为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所以想把你没有的、缺失的、渴望的,用自己的方式补给你。”
他说:“唯一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坦白。”
他说:“我怕我成绩不如你,我怕我们上不了同样的大学,我怕我们会分开……”
高三下学期开学时
俞温说:“新学期,希望我们都好。”
他说:“会好的。”
公安局门口时
他说:“俞温,我在这里等你……”
梦境的后来,化作了一副画,画里的背景还是在青璃巷的周家。
彼时俞温靠在周宴怀里,电视播着俞温喜欢的电影,两人窝在沙发上,盖着轻薄的毛毯,茶几上有冒着热气的红糖小丸子,周宴在后面抱着俞温,把暖水壶搁在俞温小腹上,连同俞温的手。
俞温看见电影里战争的场景,突然说:“为了救一个人质,真的值得吗?”
“这不止是一条人命。是我们国家的形象和军人的职责。作为一个军人,头顶国旗,踩在祖国的大地上,为国牺牲是一件荣誉的事情。”
俞温不作声,眼角有些红。
一个军人的信念,是最坚不可摧的。
“怕了?”周宴在耳后轻笑着问:“要是以后我为国捐躯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别连个红糖都不会熬。”
俞温拧眉,怪嗔道:“你别乱说。”
“那你答应我。”周宴突然执拗起来。
“我才不。”
再后来……
俞温梦见一众特战员的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罐子,走进满是松柏的烈士陵园里……
俞温在梦魇里出来时,甫一睁开眸子,何簪宁便冲到床畔,目光盯着俞温。
“小温?”
这样一个几近把自己凌迟的梦魇,俞温都没有挣扎,只是安安静静的睡在床上。
“你睡得不安稳。”何簪宁蹙眉,端来一杯水。
俞温身上的睡衣湿透,满身满头的冷汗,像是在水里捞过一回。
分不清是泪还是汗了。
“周宴……”俞温开口,嗓子黏腻。
何簪宁眉头一沉,深深的印下去,踌躇了几许,才道:“明天……是追悼会。”
俞温静了一瞬,呢喃道:“原来不是梦。”
何簪宁听不清晰,才要再问,俞温便先起身下床:“嫂子。你送我去驻地吧。”
何簪宁虽然不知道俞温的用意,却也没有阻拦,只能给俞温拿上了厚重的外套和围巾,才跟着往外走。
仅仅只是一天的时间,昨天俞温满怀着希冀走到这里,今天再走进这里时,却是恍若隔世。
真荒唐。
亲自来接俞温的是周宴的政委和指导员。
政委和指导员走到俞温面前,什么没来得及说,便先对着俞温行了军礼,俞温沉眸,在何簪宁的虚扶下又轻轻俯下头。
“周宴的东西不多,本来可以我们去整理的。可是……”政委的话说到一半。
指导员接过了:“可是周宴还有东西在政委这里,说要亲手交给你。”
俞温的瞳仁渐渐聚焦,有了些探究的意味,一行人随着政委来到周宴的宿舍。
宿舍不算简陋,但却简介得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一张行军床,一个书桌,一个书柜,已经是全部。唯一还让人觉得丰富的,只有书桌上的两个相框。
俞温凝眸看过去,一个是他们的驻地的合照,另一个……是他们在周家的合照。
那一张,莫名消失在相机里的,俞温最喜欢的那张合照。
俞温看着那张照片,拧眉阖上眸子,突然觉得有些窒息,像是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又沉又痛,喘不过气来。
过了许久,俞温才回过身来,问道:“首长,周宴要给我的东西……”
政委点点头,眸色很深。他在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盒子,一个檀木浮雕的盒子,递给俞温:“这是他每次出任务前,都会给我代为保管的盒子。”
“我没有打开过,这个盒子,他视如珍宝。”政委说。
俞温接过那个盒子,握在手里摩挲了几许,没有立刻打开,只问:“他还有其他东西吗?”
一直没吱声的指导员突然开口:“还有。”
指导员手上拿着两个牛皮样式的信,俞温循声看去,了然,那应该是小赵口中的‘两封信’。
俞温同样伸手接过,还是没有打开,通通拿在手里。
“还有其它的东西,估计都在抽屉里。你们整理,我们先出去。”
房间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了俞温,留在那个还有他的生活气息的房间里。
俞温没有呆很久,只是细细的打量了房间里的每个角落,而后拉开了书桌上的抽屉。印进瞳仁中的,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深蓝色皮质笔记本。俞温把本子拿在手里,随意翻了几页,没有细看。
何簪宁在外面进来,手里拿了一个箱子,上面印着周宴的名字。俞温扭头失神的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所有可以带走的东西,都搁进了那个小小的箱子里。
追悼会的那天,是梁肇年夫妇一起送俞温去的。
追悼会没有很隆重,只有近亲和战友来了。俞温抬眸看去,有国坚、娇兰、周莞、蒋司南、沈词、辛冉、政委、指导员……还有几个俞温不认识的。
娇兰面色很差,憔悴而苍白,站在国坚身边,见俞温来了,招手让俞温过去。
“小温,你站在阿姨身边。”
追悼会开始,娇兰牵着俞温的手,进到里间瞻仰遗容。俞温不记得了,不记得大家的神情,或沮丧或惋惜,俞温都不记得了。
俞温只记得,甫一进去的那个瞬间,俞温的眸光便直直的朝周宴看去。他安静的睡在那里,身上穿着沉绿色的军装,他的肌肤不再是原来的古铜色,只是眉目还是那样深邃,合上的眸子沉静温和。
俞温细细的凝望着,把他脸周的每一寸角落,都刻进眸中。
虽然不合时宜,可俞温还是拧着眉头笑了,唇角艰难的扯开角度,俞温突然想起前天在医院门口,沈词对自己说的话。
“事实很残忍,但我不能不告诉你,他是你的父亲。”
“那天周宴出的任务,是剿灭重大团体贩毒分子,其中的头目,是你的父亲。”
沈词说出的每个字都异常艰难,也像一把锋利的刀,一下又一下的捅进俞温的骨血里。
事出当天,沈词在给受轻伤的特战员写笔录时,笔录内容是:【上头给我们的命令是,必要时可以开枪击毙。当时周宴和头目在汽车后座纠缠,他明明完全可以开枪的,可是他似乎顿了一下,像是认识那个头目,没有开枪。一起出了这么多任务,我从来没见他有过犹豫的时候。结果……结果那个头目,拔了手榴弹的安全销,自己闯了出来,周宴(哽咽)为了不伤到包围车子的兄弟,没有把手榴弹扔出去,他在车子里,嘶吼了一声‘注意隐蔽’。车子……车子在我们面前生生炸开,我(嚎啕大哭)我亲眼看到他这么高大的一个人,在车子里炸了出来。】追悼过后,大家都出了门,只有俞温还站在里面。俞温走近周宴,神色很平静,只是静静的睨着他的面容、他的军装、他的军衔、还有他的臂章。
“周宴,你一定很舍不得我。”俞温低声呢喃:“那你为什么不开枪呢?”
两行清泪垂直滴下,很冰凉。
“你到面临生死的那一刻,都还在为我而考虑,为我而犹豫。”俞温失声哭着。
你无非是觉得,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所以才犹豫了,才没有开枪。
可是周宴,你错了。在我眼里,谁都不重要,只有你,只有你,我只在乎你。
我等了你八年,甚至没有认真看过你穿军装的样子,甚至没有真切的吻过你,没有再真切的感受过你怀里的温度。
我知道你颈间脉搏颤动的频率,可我再也感受不到了。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周宴,可是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周宴了。
俞温再也留不住周宴了。
第55章 物品之十
周宴葬在了家乡的烈士陵园里。
烈士陵园周围满是高大的松柏,笔直而顽强,今天大家都穿着清一色的绿军装,为首的是上次见过的段绸。他戴着白手套,端正的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罐子。不重,那是周宴一生的归宿。
娇兰还是哭,哭得失力,一再的要倒下去,特战员在身后一再的扶起来。
他们面色庄重沉痛,与冬日盛雪比拟。
俞温动动僵硬的腿,朝那边走去。那个罐子安置下去,所有人都站起笔直的军姿,立在墓碑前,端正而有力的行了军礼。
墓碑上的那张照片,是娇兰选的。那是周宴的军官证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周宴,眉目深邃干净,盛着星光,嘴边吟着随意的笑,意气风发,盛气英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