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在八年后的冬天——春日酲醉
时间:2022-03-12 07:51:07

“小温。”梁肇年的声音在那头传来,声音有些亢奋:“你不用出声,哥哥告诉你。”
俞温张着嘴,眸眶渐渐发红,像是置身于戈壁的鱼,缺氧难抑。
俞温感知到了。
感知到了,梁肇年找到周宴了。
是周宴回来了。
这边静得只有俞温不寻常的气息,俞温侧耳倾听,他说:“我找到他了,找到周宴了。”
话音甫一落,电话两端静然。俞温沉沉的阖上眸子,秀气的眉头深深印下去,泪水落下,温热而悄然。
“小温。”梁肇年又说:“周宴在东琼驻地,我来接你。”
梁肇年到俞温家楼下时,俞温已经等在了单元楼门口。他打量一瞬,俞温似乎还有些失神,只随意穿上单薄的外套,头发有些蓬松,手里只拿着一个电话,其他什么都没有。
俞温上了车,安静的坐在后座。车上沉静不已,梁肇年忍不住在后视镜里端量着俞温的神色。没有想象之中的愉悦和兴奋,俞温的脸上还是原来的平静淡然。
甚至比之前还要更静。
静得他以为,找到周宴只是一个虚幻的梦,似乎刚刚给俞温打的电话,只是自己的想象。
可明明不久前,电话里压抑的哭声,来自于俞温。
“小温。”梁肇年打着方向盘进了辅路,终于忍不住问:“想退缩了?”
俞温闻言,没有迟疑的摇头,目光投向窗外的一侧绿植,像是梧桐。
“我没有退缩。”俞温声音很淡,确很清晰:“我一定要去见他的。”
“只是……”俞温顿了一瞬,又说:“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是了。
八年来的几近溃决的想念和苦寻是真的,可周宴悄无声息的出走也是真的。
可这么多年过去,存在俞温内里的疑问也是真的,从未打消过。
“能再相见,比什么都重要。”
车子开进了笔直的公路,梧桐顺着公路两侧种植,在秋天的季节,叶子有些残败,大半飘洒落地,铺满了公路,车子驶过,染起一片枯黄。
俞温莫名想起青璃巷里的梧桐。那里的梧桐,也和这里的一样,灿盛高大。
“哥。”俞温盯着外面闪过的景色,突然发问:“你知道梧桐树的寓意吗?”
“也代表伟大无私、遮风挡雨。”
俞温自问自答。
又开了一段路,梁肇年伸手指了指前面:“前面是驻地了。”
俞温抬眸看去,看见了十二个标红的大字。
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
俞温突然笑了。其实俞温想象不到,像周宴这么恣意不羁的人,听命令听指挥时会是什么样子,穿上军装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
俞温还没有见过。
正想摇下车窗吹一吹风,车窗摇下一半,秋风卷着尘土涌进车里,俞温精神了不少。正是这时,不算宽阔的公路上有另外一辆车同自己的擦肩而过。那车开得很快,风行电掣,与风比拟。
是一辆装甲军用车。车窗漆黑一片,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俞温盯着那辆消失在尽头的车,身体突然过电般的一颤,许久未有过的抽离感涌上来。俞温深深拧眉,浑身随之颤抖起来,慌乱涌上心间。
“小温?”梁肇年似乎发现俞温的不对劲,“小温?”
连连叫了几下,俞温才回神,迟钝的目光在后视镜里对上他的,轻声颤抖:“刚刚有车过去了,是不是……有任务?”
梁肇年自然知道俞温问什么,出声安慰:“没事的,不一定是任务,可能是去拉练了。”
这样的安慰其实聊胜于无。或许是因为梁肇年的军车牌,所以进到驻地一路顺畅,两人甫一下车,已经有人小步跑来,行了军礼,才把两人带到招待室。
饶是再着急,俞温也还是懂礼数,没有唐突的直接发问,只是抬眸淡淡的看了梁肇年一瞬。
梁肇年自然明白,等士兵搁下手里的茶,立即问道:“来之前我和上面打过招呼了,今天我是来找一个人的。”
“叫什么名字?”士兵问。
“周宴。”俞温回答很快,语气急切而清淡。
“哦。”士兵拉长了语音,以示知道:“您找周上尉。”
俞温点点头,眸光揪住士兵不松。
“不巧。”士兵站得笔直,解释道:“你们来之前,他刚出任务去了,您可能要等等。”
话音一落,俞温眉目一沉,眸光稍黯。却也深知任务秘密,不能问,所以没再继续问下去,只能点头等。
室内有些安静,梁肇年打量旁边的士兵一瞬,又问:“你是不是周上尉的兵?”
那厮点点头,有些得意和骄傲。俞温听到梁肇年的问题,也不住看向那个士兵,问道:“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那厮一笑:“大家都叫我小赵。”
“小赵。”俞温重复呢喃念了一遍:“你和你们周上尉,熟吗?”
小赵似乎犯了难,拧着眉头很苦恼的样子,憨厚老实。
“怎么算熟?”
俞温一愣,梁肇年来回看着两人,爽朗笑出声,在中间解释道:“你几年的兵?”
“我是二连的兵,下连比周上尉迟一年,下连后一直是周上尉的兵。”
这下俞温也懂了。
“你可以……和我说说周上尉的事吗?”俞温问。
小赵面色一僵,这还不知道他们是周上尉的什么人,怎么能乱说出来。每每想起周上尉淡漠出口的‘负重五公里’都忍不住打一个寒颤。
梁肇年明白其中的路数,解了小赵的顾虑:“你大胆说,周上尉怪下来了我替你担着。”
小赵忍不住看向梁肇年肩上的两杠一星,便也没了什么顾虑,只问俞温想知道什么。
“事无巨细我都想知道。”俞温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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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物品之九
 
过去的八年春去秋来,夏枯冬荣。
要从何说起?
小赵很认真的想了想,开口娓娓道来:“周上尉其实很苦,也很能熬苦。新兵训练之后去了最苦的西甫,在那里的特种部队训练。”
在西甫的时候,小赵还是一个新兵蛋子,豆腐块儿叠不合格,让扔到了厕所里。周宴脾气差劲,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新兵干不成,火气上来使劲儿罚了一次。新兵蛋子都不服气,觉得周宴是颐指气使,直到营长来了,他们才明白,他们新兵干出错,周宴也要挨罚。那时候天寒地冻,气温能有零下十几度,营长罚着周宴负重跑了十公里,拳卧撑、下泥坑、扛圆木。新兵蛋子在旁边看着,周宴手上的旧茧子,磨破流血,又重新愈合。
训练的时候,首长拉集合,把他们都关在宿舍里,在窗户里扔进两个□□,大家都熏得满脸涨红,喘不过气来,眼泪淌了一脸,忍不了了,跪在门前敲门,只有周宴没动。
三年过后,去了东边的朝宁。他们在那里呆了四年,东边气候潮湿,和西甫的完全不一样。每年到了湿冷的季节,周宴身上的旧伤便会痛,腰肌劳损、膝盖的积液、骨折、还有肩上的枪伤。
魔鬼周的时候,拉练到了荒山野岭。在那里,所有人都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周宴的代号是001。一周的时间里,有源源不断坚持不下去而退出的人。
在近乎于没有条件的荒山里,蚂蟥会在不经意间钻进他们的衣物里,钻进他们的身体里,悄无声息的抽他们的血。他们不能恐慌,不能尖叫,甚至不能蹙一蹙眉头,只能打着打火机,往蚂蟥上烧,直至它们自己松开。
在午夜零下十几度的气温里泡在冰冷的河里,埋头沉进挥发着腥臭的泥水里,直至几近窒息。负重三十五公斤奔袭三十公里,山里的雪粒像刀片一样砸在脸上,偶尔有些休息时间,他们只能掏出干粮果腹,抱着枪支阖眸休息。
他们食不果腹,每每任务过后,十几个人的一个班,只能分到一块巴掌大的面包,每个人只能捻一指尝尝味道。在丛林里摸黑打枪战,空包弹擦着头盔过去,在三十人的包夹下靠着赤手空拳突围出去。
很多人熬不住。这些人里几近包括了周宴,可他终究还是坚持下去了。
起因是那天夜里,大家在山腰原地驻扎休息。周宴没有睡,深邃漆黑的眸子凝望着几近整个鹤宁的夜景,那里灯火璀璨,一片祥和宁静。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的天气里,自己要在这里经历魔鬼周的磨练。因为他的梦想和信念,一直都是,成为一个可以保家卫国的普通人。
他愿意负兵与月色而存,为守万家团圆而在。
所以周宴在魔鬼周和猎人训练里扛过来了。
他有那股韧劲儿在,再艰苦的事情,咬咬牙,眼珠子充血了,也不会闷哼过一声。所以后来的维和兵选拔,营长没有任何疑虑,让周宴去参与选拔。
俞温静静的听着,垂下的眸子很安静,似乎在默默想象小赵所说过的每个画面。
维和的时候,虽然条件艰苦,却也没有出过什么大的任务,有过几次协助反恐救援的任务,也都平安回来了,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当然会有,但这些在周宴眼中,也已经算不上什么。
如果不是腿部受枪伤,或许周宴也还在中东国。要回国的时候,周宴什么都没多解释。只说,八年了,该回去找俞温了。
“虽然上尉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私事,但是我们都知道,上尉有喜欢的女孩子。”
俞温眸睫一动,慢慢抬眸看向小赵,似乎有些氤氲。
“周上尉很嗜甜,每年的生日都要求有一个蛋糕;很喜欢梧桐树,他说他老家也有;他的抽屉里,有一张合照,我们只远远见过一次。”
“每次我们出任务,都要写……”小赵顿了顿,又说:“周上尉只写过一次,两封信,我们问过。他说他没什么别的要说的,只有这两封信,没变过。”
“……”小赵似乎说完了,八年中的所有事情,他只花了半小时。招待室里重新陷进静默,可这次梁肇年没再出声打破。
俞温很沉默,目光落在茶几上几乎凉透的水,眸中温淡,藏着难以察觉的氤氲。
“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其实明知无解,俞温却还是忍不住问。
小赵没有回答。
俞温明了的点点头,问道:“我可以去他房间看看吗?”
小赵犯了难。俞温轻声道:“他不会罚你,我保证。”
小赵终于松口,三人出了招待室门口,正要往宿舍区走,操场那边跑来一个通讯兵,面色凝重,还不等顺气,便说:“出事了。”
这三个字像是冬日里的一场鹅毛大雪,将俞温刚刚回温的魂魄重新扯进寒凉的冰窖之中。俞温眉目迅速通红,身体泛上几近要将自己撕裂的抽离感。
在等通讯兵说下去的同时,手里的电话响起,俞温下意识的接起,手颤动的厉害。
“俞医生,医院来了几个战士,人手不足,你快回来……”
“周上尉在医院。”
尖锐的声流击穿耳畔,俞温眸前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可是没有,俞温还是坐上了梁肇年的车,往医院赶去。开出驻地的车,油门几近踩到了底。
俞温坐在后面,目光盯着窗外枯黄的梧桐,垂落的手交缠在一起,泛白后又充血,以此往复。
梁肇年偶尔看俞温一瞬,觉得俞温很平静,可平静的背后,是几近崩溃的死色。
“不会有事的。”梁肇年说。
俞温眉头颤动着,眸眶温热却落不出泪,焦慌失措让俞温几乎失语。
终于在军医院门口下车时,东琼下出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雪像丝绒,轻轻的落下,落在地上化成水汽。
俞温往里走的脚步一顿,垂眸了一瞬,只是一瞬,便往里面冲进去。
抢救室的门口,那扇小小的窗口里,俞温看到了周宴。
那个意气风发、恣意招摇的他,现在正意识全无的睡在病床上,几个医生围着他,气管插管,上肾上腺素。
俞温浑身僵硬的立在门前,搭在门把上的手像是冬日里的冰雕,没有推开的勇气。
“出现室颤!”
“除颤仪……”
厚重的门隔开了里面的声音,外面却也还能隐约听见。
陈主任拿着除颤仪,置在他的肋骨两侧,一压,拿开。俞温生生看着周宴宽厚的身子砰起一瞬,又落下去。
陈主任增大了焦率,第二次除颤,同样的画面,每一次的电击,像是用在了俞温身上。
俞温倚着门,没有跌坐下去,只是生生的看着。
“有了……有了……”
监测仪上的颤动恢复正常,可不过半分钟,出现了第二次室颤。
同样的画面映在俞温的瞳仁里,这是第一次感受到,周宴那个宽阔有力的胸膛,原来也这样渺小。
俞温是医生,盯着里面的检测仪,听到里面隐约传出的对话时,约莫明了。
不可能了,在医学的角度上来说,这样的炸伤,不可能了……
俞温终于推门进去,所有人都扭头看着,看着俞温沉着肩,眉目平静的走向周宴。
俞温蹲在他旁边,伸手握住他的手,宽大的手掌里,很温热,有小赵说的茧子,俞温轻轻摩挲着。
“周宴,我来了。”俞温凑在他耳边,声音很轻。
周宴阖上的眸子轻轻的颤动一瞬,几近没有。他干涸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攥着俞温的手,力气很小很小。
俞温端详着他的面容,他英气的一张脸,炸得看不清原来的样子,糊着血和碎片。周宴依旧挣扎,他费力的睁开眼帘,试图看俞温一瞬。
他费尽力气喘息着,在痛苦里挣扎,越挣扎越痛苦。
俞温满目氤氲,凑近他,轻哄道:“周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答应你,会照顾好自己。”
话音一落,他神志清楚。听见俞温的话,颤抖的眼眸静然,嚅嗫的嘴唇艰难的勾起,手里那分力道慢慢消逝,松开……
他没能睁开眸子看俞温一下,检测仪的长鸣传进耳畔。
周宴走了。
这次是真的走了。
抢救室里的医生朝着周宴鞠了一个躬,都退了出去。
白炽灯光下的房间里,只有周宴和俞温。
俞温坐在床畔,的端详着周宴,很平静很平静,几乎看不出一点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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