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孩子上了车后座,她忍不住看了看周任的侧脸。
他究竟有没有意识到,他刚才说那个“家”字说得有多自然?
周任把车开出了小区,便空出手来,又去拨韩译萱的手机号码。
谁知下一秒,那熟悉的铃声便在车厢里响了起来。
原来她手机还留在车里。
他低咒一声,用力踩了一脚油门,车子飞速往前冲去。
因着惯性,后排的吕先芝也跟着往前猛冲了一下,被安全带勒得生疼,她赶忙护住了孩子。
坐稳了以后,她垂下眼,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但在视线落在孩子的脸庞上时,她怔了怔,又露出一抹苦笑来。
Chapter 09
韩译萱醒过来的时候,盯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愣。
盛夏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于是她意识到了,自己正躺在医院里。
她闭了闭眼睛,回想起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似乎是走在人行道上,然后不知道怎么了,一阵天旋地转,她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想起昨天的事情,心想,大概是因为精力消耗过多,又没吃什么东西,加上一时间伤心过度,才晕倒在地。
只不过,是谁将她送来医院的呢?
这个疑惑刚浮现出来,她便听见旁边传来一句:“韩小姐,您醒了?”
她重新睁开眼睛,目光扫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深灰色职业套装的陌生女人,对方得体地微笑着,不等她问,便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凌总的秘书,您叫我小方就可以了。”
“凌征岸?”
“是的。”
她奇怪了,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的?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方秘书解释道,“昨天夜里,您晕倒在路边,正巧被凌总见到,他就将您送来了医院,不过凌总有事,没有久留,让我在这儿照看您。”
凌征岸向来不是那种做了好事不留名、偷偷写在日记本里的人,他但凡帮了人,就一定要让对方清清楚楚地知道是欠了他凌征岸的人情。
但他自然是不乐意陪着韩译萱在医院里浪费时间的,于是叫来了自己的秘书,把前因后果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韩译萱听完,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么一出,那还真是得感谢凌征岸难得的善心大发,要不然,像她这种妙龄女子大晚上的倒在路边,万一遇上捡尸的那可就完蛋了。
“麻烦你了,方秘书。”她扯了扯嘴角,“也请转告凌总,我改天登门道谢。”
“举手之劳,韩小姐客气了。”方秘书笑了笑,“另外,恕我多嘴一句,我建议您最好做一个全身检查,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现在就去帮您定一个。”
韩译萱原本就有定期体检的习惯,通常是半年一次,如果不是因为忙着婚礼的事情,她也早就该来医院体检了,想了想,便点点头:“那就麻烦方秘书了。”
全身检查下来,大半天过去了。
等待体检结果的时候,韩译萱有些忐忑。
她突然产生了一个非常不切实际的想法:如果她怀孕了,周任肯定会收回分手的决定,跟她结婚,哪怕只是为了负责任。
于是不由得有些期待,同时,又暗暗嘲笑自己,已经到了这份儿上了,居然还是这样卑微。
结果老天爷给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不但没有怀孕,医生还告诉她,她得了胰腺癌,中期。
韩译萱觉得不可能,当即要求复查。
医生问她平时有没有腹痛,她想了想,为了保持身材,她一贯吃得不多,偶尔还会进行断食,所以胃向来不怎么好,腹痛也是隔三差五的事情。
她一直以为是胃部的问题,怎么也没想到腹痛是胰腺癌的早发症状之一。
她还是要求立刻复查,即便这家医院是当地最好的医疗机构之一。
结果跟之前一样。
韩译萱手中死死握着最终诊断书,靠在墙上,脸上毫无血色。缓了一会儿,她哑着嗓子问医生像自己这样的情况,能不能够彻底治好。
医生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是很难治好的。腺癌是目前高度恶性的消化系统肿瘤,哪怕中期病人进行根治性手术治疗,术后也有很大概率会出现复发和转移,最终导致死亡。”顿了顿,她安慰道,“当然,只要积极合理地治疗,一定程度上还是能对延长生存期起到良好作用的。”
这话也不知道她对病人们说过多少遍,如此流畅。韩译萱这样想着,追问道,“如果我选择不治疗,一般还能活多久?”
“胰腺癌的病程是非常短的,一般发现中期不加以治疗的话,生存期大概在一年左右,通常不超过两年。”医生口罩下的脸看不清表情。
“……知道了,谢谢。”
方秘书开车送韩译萱回了家。
她手里握着诊断书,脑子一直木木的,只觉得所见所感都虚幻得像一场梦,等到人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电梯里,刚才似乎连向方秘书道一声谢都忘记了。
呆了半晌,她想搜索一下胰腺癌的相关治疗手段,结果发现自己忘带手机。应该是落在车上了。
她向来是个手机离不得身的人,此刻竟然也丝毫不觉得着急。
站在家门口,她又翻开诊断书,看了一下那上面的结论。
胰腺癌,中期。
白纸黑字,没变。
看来,是老天爷都想成全周任这么多年来对吕先芝的痴情,所以要给她来这么个晴天霹雳,送她这名炮灰彻底出局。
韩译萱无情无绪地想。
她抬起手,摁下密码,输入指纹,门很快打开。
里面悄无声息,空无一人。
她一踏入玄关,目光便扫到了垒在小案几上的那叠婚礼请柬。
堆积如山,殷红刺眼。
里头的每一个字都是她用金色墨水亲笔写下的,当时满心欢喜,一笔一划都写得珍而重之,丝毫不觉得疲累。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可笑至极,讽刺至极。
她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径直走进主卧,找了个大挎包,将自己的各种证件都收拾好,随手塞了进去。
漠漠地环顾一圈,原本熟悉的一切,此时此刻显得如此陌生。
她还有很多东西留在这里。
书籍报刊,衣服鞋包,护肤品化妆品,洗漱用具,和周任一起外出旅行时候买的各种成双成对的小摆件。
不重要了,都是身外之物。
周任会处理掉的。
就像处理掉她这个横在他和吕先芝之间的阻碍一样。
这样想着,她冷笑一声。
不知道是在嘲讽周任还是在嘲讽自己。
转身,路过客厅的时候,瞧着那堆喜帖,她的脚步顿住了。
她突然就发了狠。
几步踏过去,拿起一张请帖,手一扬,干脆利落地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然后又将那两页重叠在一起,撕成了四瓣。
如此反复,直到撕成粉碎。
一张还嫌不够,她就像是撕上了瘾,又拿起一张。
一张接一张,渐渐的,满地都是碎锦般的落红,上面依稀可见的金墨反射着清晨斜进来的阳光,大片铺陈开来。
像是放过大红鞭炮之后的地面,热闹过后,什么也不剩。
锦绣堆灰,红得死气沉沉。
她撕得精疲力竭,瘫坐在一地的破红碎金里。
却始终没有眼泪。
仿佛刚才的一切,她只不过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周任踏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那副样子。
像是被谁手里的尖锥子硬生生凿空了灵魂。
眼睛里灰蒙蒙的一片,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剩。
韩译萱听见动静,机械地转过头颅,扫了他一眼,表情没有任何波动。
仿佛他只是一阵吹入房屋的气流,或者是一个别的什么摆设。
她站起身来,径直朝大门走去,她要离开。
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周任的人生。
见状,周任感觉自己心里似乎有一块什么东西塌了下去,情绪莫名其妙地有些慌张了起来,在她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蓦地生出一股冲动,扯住了她的手腕。
“萱萱……”他低声唤道。
她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猛地挣开了他的手。
像是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令人反胃的脏东西。
“分手费直接打我银行卡里,”她冷冷道,“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给多点。”
如果没有很多的爱,那么,很多的钱也是可以弥补一二的。
她韩译萱从来都不是弱者,他那可笑的愧疚和同情就留给吕先芝吧,哪怕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也绝不会试图用这种理由挽留他。
有人说一段亲密关系里,爱得更多的那一方总是吃亏。
她不这样认为。
她认为爱得更多的那一方,才是两人之间的主导者。
因为她给得出去,就能收得回来。
周任一瞬间感到有些受伤,他没有见过她这样排斥自己的肢体语言。
他还想说些什么,韩译萱已经继续自己离开的步伐,头也不回。
他的手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再伸出手去拉住她。
长痛不如短痛,他最终还是要娶吕先芝的,又何必再给她无用的希望呢。
事已至此,他只能从经济上好好补偿她。
后来,无数次午夜梦起,周任回忆起这一刻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会恨得磨牙,忍不住狠狠地打自己一个耳光。
唯有如此,否则不足以发泄。
自责,思念,悔恨,痛苦,不甘……
这些负面情绪无穷无尽地折磨着他,几乎将他溺毙。
而这一刻,他只是选择了默默目送她离开。
Chapter 10
韩家现在虽然不差,但曾经也有一段时间艰难度日,连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块儿,餐桌上都没有一块肉,每个人碗里头装的都是白粥。
尽管那时候年纪还小,韩译萱对于这段时日印象深刻。
她记得妈妈总是拍着爸爸的肩膀宽慰道,“除却生死无大事。”
除却生死无大事。
是啊,如今癌细胞就在自己身上肆意生长蔓延,死亡近在眼前,韩译萱才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在生与死的面前,其余一切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男女情爱,风花雪月,更是如此。
这么些年,她不是忙于事业,就是在围着周任打转。
如今到了这一天,仔细想想,那些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对于最重要最亲密的血脉相连的家人,她总是设想着将来的陪伴,却一次又一次地将约定好的归期往后推。
“端午肯定回去,五一我就先陪周任他爸妈去碧湖山庄了。”
“这次中秋一定回去陪您二老吃月饼。”
“最近工作太忙了,等春节肯定回去过年呀。”
……
她总是以为时间还有很多,未来还很漫长,却疏忽了当下。
应该陪伴的人没有去陪伴,想去的地方也永远停留在计划出行的阶段。
现在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一年,最多不超过两年,所以她只想做点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陪陪家人,见见朋友,去外面的世界逛一逛,走一走。
她不打算治疗,她的性格如此,注定了她不会耗光钱财、饱受身心折磨地去换取那微乎其微的一线希望。
相反,她宁愿顺其自然地拥抱死亡。
周任的分手费到账到得很快。
几乎是刚关掉飞行模式,韩译萱就收到了银行发来的短信。
她一边拎着行李往前走,一边垂眸扫了下那串一眼数不清的零,不咸不淡地挑了挑眉峰。
好大方呢。
用这笔巨款来买她的青春她的感情,连她自己都意外自己竟能沽得如此好价。
看样子,他还真是迫不及待地要跟她划清界限,好迎娶吕先芝。
摁灭了手机屏幕,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正是傍晚时分,家乡的风,似乎要比阳城的暖和一些。
她戴上墨镜,招了招手,拦下一辆的士。
对于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姐姐,韩译葵呆愣了三秒钟。
她很快反应过来,“晚饭可没预备你的份。”
说罢,弯下腰,在玄关鞋柜里翻出一双拖鞋,丢在对方面前。
韩译萱一边换鞋一边道:“没事,飞机上吃过了。”
踏进家门,客厅里没人看的电视正播放着新闻联播,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报是晚饭时间的背景音乐,厨房里传来沾水的青菜刚下油锅的噼啪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荤一素,砂锅里的汤散发着肉眼可见的阵阵热气。
她突然觉得很安心。
“妈,爸,我回来了。”她笑着说。
家里有一瞬间的手忙脚乱。
“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打声招呼!”韩妈妈埋怨道,“都没做你的饭菜。”
“哟,闺女回来啦?”正在炒菜的韩爸爸回过头来,忘了挥舞锅铲,“哪阵风把你给吹回来的?”
“我吃过了。”韩译萱解释道,随手把行李箱放在客厅。
“喝碗汤。”韩妈妈不容拒绝地命令道,“鹿筋汤呢,好补的。”
“是啊,我刚刚喝了一碗,都流鼻血了。”韩译葵在旁边煞有介事地补充道。
“好呀。”韩译萱应道,难得在家有这幅百依百顺的姿态,乖乖在餐桌旁坐下,接过了老妈递过来的一满碗汤。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起了晚饭。
两位老人追问起韩译萱突然回家的缘由,她只淡淡地说,“阳城那边已经没什么需要忙的了,我刚好有假,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