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对面落座,大方地接受她的调侃,“草莓味很不错。”
舱门合上,摩天轮缓缓地开始了转动。
他咬了一口冰淇淋,问:“你要试试吗?”
说着,他将手里的圆筒递到她面前。
她似笑非笑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倾身向前,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确实不错。”她说,顿了顿,“但我还是更喜欢抹茶。”
“那让我尝尝你的?”男人一本正经,语气里没有丝毫挑逗。
她摇了摇头,冲他眨了一下眼睛,“不好意思,我喜欢吃独食。”
他耸了耸肩,眼底不无遗憾。
中环摩天轮有六十米,大概是二十层楼的高度,可以将海湾风景一收眼底。
远眺碧海,水面的游轮和渔船缓缓来去,琉璃蓝般的天空仿佛触手可及。
她突然想起,这么多年,她跟周任从来没有坐过一次摩天轮。
今天竟然跟一名不知道真实姓名和身份的男人一起坐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她又想起,关于摩天轮,有一个人尽皆知的传说。
传说摩天轮升到顶点的时候,接吻的情侣能够一生一世在一起。
现在,这个缓缓转动的巨大圆轮,就要带着她升到顶点了。
她手里的抹茶圆筒吃完了一大半,余下的已经有点融化的迹象了。
心念电转,她看向对面的男人,“想尝尝抹茶味吗?”
男人半开玩笑道,“你该不会是吃不下了就……”
话还没有说完,便猝不及防地被她用嘴唇堵了回去。
唇上的触感软软的,带着一丝清凉微苦的味道。
这个吻来得突然,他毫无准备。
而座舱恰好逗留在摩天轮的顶点。
多年纵横情场,本以为处处游刃有余,这一刻,竟然也有了学生时代第一次牵女孩子的手般怦然心动的错觉。
看来也是个老手,他这样想着,抬起一只手,正想要抚弄她的头发,顺便加深这个吻,她却已经向后撤去。
她靠着椅背,姿态放松,他没有注意到她手指僵硬地抖了抖。
“抹茶味怎么样?”她问。
“人间美味。”
接着他们又去坐了天星小轮,吃了一家非常有名的日式放题。
很像情侣约会。
入了夜,走在街上,他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看上去,他们就像人世中千千万万对情侣里的普通一对。
除了彼此,没有人知道他们二人其实今天才相识。
“不如去兰桂坊坐坐?”他问。
这邀请背后的意味,可谓是昭然若揭。
她是成年人,知情识趣,不必扮懵懂无知,也不必忸怩作态。
“好呀。”她大方应下。
Chapter 15
周任决定从韩译萱身边的好友下手。
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找到,确保她安全无事,他才能够放心。
他本以为,她只是会躲起来一段时间,好好地疗疗伤,休整一番便会重振旗鼓,甚至没有考虑过她会离开阳城,毕竟这儿有她这么多年打拼下的事业,积攒下的人脉关系,不会轻易割舍。
可眼下的情形,容不得他不去多想。
他甚至想到了最坏的地方——他担心,她会想不开而轻生。
尽管在他对韩译萱的了解来看,这种可能性极小极小,但他在失去了她所有的联络方式以后,在她从自己的世界消失以后,他很难控制自己不去这么想。
一边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边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甚至因为那个极小的可能性,而感到手足发凉。
他很少有这样自乱阵脚的时刻。
周任没有声张,亲自打听了一圈,遭了不少韩译萱朋友的白眼和冷嘲,终于还是找到了她的妹妹韩译葵头上。
他本意是不去打扰她的家人,可是他如今实在是没了办法。
对于这名没有过什么深入接触的负心汉前姐夫,韩译葵自然是满含怨气,她也不管他是多么有钱有势,听到他的问询便冷笑一声。
“想知道我姐的下落?”她说,“好啊,那你拿出点诚意来,今晚十二点前站在我面前求我。”
作为准女婿,周任曾经来拜访过几次韩家二老,知道他们家的地址。
只不过,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
如果周任立即从阳城出发,他确实是能够在十二点前赶到的。
可她压根不相信他会赶过来。
所以,当韩译葵准备睡觉,却接到周任的电话说他就在楼下的时候,实在是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说,我就在楼下。”周任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瞌睡虫全飞光了,韩译葵心想,可千万不能让老爸老妈看见这厮。
打一顿渣男事小,气坏了身子事大。
她随手抓过一件外套,便奔下了楼。
瞟了他一下,她立马转开脑袋,真是多看他一下都嫌脏了眼睛。
“换个地方说话。”她冷冷道。
这种毫无掩饰的厌恶,从那张跟韩译萱有几分相似的脸庞上散发出来,周任不得不承认自己感到有几分难堪和刺痛。
他顺从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她站定了,转过身来,直视他。
路灯下,光线清晰,她这才发觉他这张脸跟自己印象中意气风发的周任判若两人,此刻的他看上去颇为憔悴,眼中红血丝密布,像是有段时间没睡过好觉了。
“你答应了我,我也做到了。”他说,“现在请告诉我你姐姐的情况。”
她将手叉在胸前,从上到下扫视了他几遍,很是傲慢,很是不屑。
周任自小到大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审视,逐渐感到有些不自在。
韩译葵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看看你,真是个大情种啊!”
“千里迢迢赶过来,我真的服了你。”她连连拍了几下手心。
零落的掌声在空旷的夜色小径上响起,配合着她的话,与其说是赞叹,倒不如像是十足的嘲讽。
周任压制住心底细碎的难堪情绪,“请你说到做到。”
一个黄毛丫头,何至于让他如此。
等他得知了韩译萱的情况,确认她没事之后,他即刻转身就走。
“当初你为了别的女人伤害了我姐,现在你为了我姐又跑到我面前来装模作样——”韩译葵顿了顿,“周任,你自己说说,你对得起谁啊?还是说,你其实就想要坐享齐人之福呢?”
周任却已经平复了心绪。
没有接话,他就这样安静且固执地看着韩译葵。
随她怎么说,只要她能泄愤,只要她最后告诉他韩译萱的现况。
韩译葵看到周任这副样子更加来气,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声色俱厉。
“她走了,她得了癌症,不打算治,你满意了吧?!”说着,她的眼泪便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没想到连老天都要成全你们这对狗男女!太可笑了,凭什么是我姐姐?!”她的声音渐渐弱下来,“凭什么……”
周任怔怔地看着她。
半晌,他轻声开口,“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他其实能够意识到,她现在的神情并不是能够演出来的。
可他——压根不信。
“胰腺癌,信不信随你。”韩译葵用力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只想做些一直想做的事情,你滚吧,永远别再打扰她。”
说完,她径直地越过他,自顾自离开。
一直走到单元楼下的大门口,她才在拉开门的瞬间回头看了一眼。
周任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背对着她,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路灯的光亮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有几只飞蠓在他身侧,不知疲倦地上下翻飞着。
她突然觉得他像是一座孤立了千百年,风吹雨打不断的雕塑。
看似坚不可摧,其实只要轻轻一碰,便会化为齑粉。
他在悔恨吗?
他会痛不欲生吗?
她这样想着,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电梯里,却半天忘了按键。
——姐姐,但愿他的痛不是轻描淡写。
——但愿他的痛,足以偿还你的痛。
默默的,她在心里对韩译萱如是说道。
Chapter 16
第二站,大理洱海。
这是一个盛名在外的旅游地,韩译萱没有来过。
韩译葵倒是来过,在她刚上大学的那个暑假,跟大学里刚认识的伙伴们一块儿出游,看见了什么风景,吃了什么食物,每天都在家庭群里用照片直播。
从那时起韩译萱便对洱海这片水域心存向往,她喜欢它的颜色。
其实她第一站就想来这儿,只不过为了让自己的“巴黎游学”看上去更像样,骗父母说是从香港机场飞法国的机票更便宜,第一站才落到了香港。
现在终于她坐在了这片淡水湖边。
半靠在藤椅上,她慵懒而惬意地晒着傍晚温和的太阳。
这种感觉很美妙,让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湖水和周边的草木一样生机蓬勃,而不是正在片片枯萎凋零。
她抬起手机,喀嚓一声,记录下了眼前的湖光山色。
画面右下角不和谐地出现了半只鞋子。
噢,对了,现在的她并不是自己一个人。
丽江是出了名的艳遇之都,离它不算太远的大理,自然也不遑多让。
眼前这个男人,便是她今天刚认识的。
两人在一块儿闲逛了一阵子,现下坐在咖啡厅里小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这人长得倒是不如在香港遇见的那个Jack,但胜在身高突出,目测有一米八五,白T恤下面还隐藏着健美的倒三角身材,可谓是赏心悦目。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换了个角度,又拍了一张照片。
男人不满自己被忽视,出声道:“所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放下手机,终于直视他的双眸。
“你觉得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她托着下巴,笑眯眯地问。
他也笑,“我哪里敢给你取名字。”
两人你来我往地就名字的事情推拉了一阵子,男人还是没有套出她的名字,便故意装出挫败的模样,“你就取个假名骗骗我也不乐意?”
“好吧,我叫韩萱萱。”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假名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话音落下她才意识到,很久之前,有段时间周任特别爱这样叫她,大概是刚在一起没多久的事情。
她不甘示弱,有样学样地叫他“周任任”。
韩萱萱,周任任。
她眼底的笑意顿时褪得一干二净。
“这是真名?”面前的男人问。
“信则真,不信则假。”她端起玛奇朵喝了一口。
男人又问,“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
“我又不好奇呀。”她将手一摊。
问了又如何,不问又如何。
今天相谈甚欢,明日转身陌路。
以她现在的状态,可不想花心思去照顾闲杂人等的情绪。
男人脸上闪过了一丝难堪。
这女人真难搞,他心想。
不过没关系,漂亮的女人都难搞。
他正准备再接再厉,没想到眼前的女人突然直起身子,盯着他,“说起来,我有一个问题。”
从相遇以来,一直都是他在挑起话题,甚至是没话找话。
眼下她突然主动,他颇感惊喜,“什么问题?”
“假如你得了绝症,后期病发会很痛苦,你会选择安乐死吗?”
日薄西山,微风不燥,柔雅的轻音乐流淌在咖啡馆里,不远处的游客们都在轻言细语地交谈,没有人大声喧哗,气氛很好。
这个话题,在这种环境中,显得尤为古怪,尤为格格不入。
他心想这女人精神可能有一点点不正常。
可是她很好看,身材也相当不错,他还是不想就这样轻易放弃。
“让我想想。”他佯装思考,过了半晌,给出了一个自认为不错的答案,“应该不会,痛苦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亲身经历才算完整。”
站着说话不腰疼,她心底轻嗤一声。
见她不说话,他问,“那你呢?”
“会啊。”她不假思索,语气轻松中带着点抱怨,“不过可惜国内没有安乐死,去国外申请手续又很复杂,还不一定能符合条件,必须得确认没救了。”
她这话说得就像真的去认真了解过安乐死一样,男人想。
但事实上,韩译萱确实认真考虑并了解过,还跟妹妹讨论过这事儿。
她那时候也跟现在一样平静,韩译葵却哭得泣不成声。
她只是单纯想在旅行结束之后,病痛严重起来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其实她在承受疼痛这方面挺胆小的,所以不想化疗,也不想体验病发以后的痛苦。也不知道她这么怕痛的一个人,怎么会爱了周任这么多年。
但现在她彻底放下了,她再也不会痛了,这样很好。
她抬眼,面前的男人看上去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她决定帮帮他,“晚上我们吃什么?”
男人本来都已经快要准备放弃了,听了这话蓦地瞪大了眼睛,显然很有几分惊喜,“你……你想吃什么?”
“你请客,你安排啊。”她语气染上几分轻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