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里,并不包括看着她走上预定的针板,面临无法预计的危机。
徐树岸试探着,语气里饱含担忧道:“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四处奔走,查到了不少东西,可那些皮毛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这件事情太过冒险,我不希望你把自己置于险境。”
危险,是啊,这本来就是一条注定无法安宁的路。
可是她的安稳,早在七岁那年就被毁掉了不是吗?她的父亲含冤入狱,莫名其妙地死亡,她的母亲彻底被击溃,直到如今还是战战兢兢,她失去了信任,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所有童年里本该享受的温情和快乐。
这些失去,难道不该讨回来吗?
许蝉心里的思绪万千,对着话筒里男人的劝说,心里反而愈发坚定,“可是,我现在已经知道当年陷害我的爸爸的人在哪里,我不可能临阵逃脱。”
她强忍着心里的恨意,平静道:“你放心,我不会挟私报复,我有我的底线。”
但如果那个人,哪怕已经忝居高位却还是本性难移,那她就一定要让他得到应得的惩罚。
原本的暧昧气氛骤然消散,许蝉莫名地有些许失望。
她原以为徐树岸那么不遗余力的帮她,是因为他懂自己——懂得她内心真正的渴望,也懂得哪怕千万种诱惑放在面前,她也绝对不会动摇分毫,愿意信任她,理解她想要走下去的决心。
许蝉垂下眼,眼底有些黯然。
到底,是她过于自私了。
“好。”
徐树岸突然应声,“不管你选哪条路,我都相信你。”
许蝉鼻子一酸,有些意外。
她捏紧手边的项链,指腹抚过月亮的轮廓,轻声笑道:“谢谢。”
十点钟的事务所门口,星光堙灭,人来人往。
许蝉拖着行李箱离开事务所大楼,刚走下楼梯就看到李闵站在门口的路灯下面。
他头发剪短了很多,身形比之以前慵懒疏散新添了几分坚毅,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沙漠里的白杨树,笔直可靠。
许蝉一眼看过去,明明看不清他的五官和表情,可是她莫名就感觉到他身上带着一种难以忽视的哀伤,他立在那里,平白无故就传递给人一种微妙的脆弱感,让人忍不住想要抱一下。
出入园区的大门近在咫尺,隔着十米不到的距离,许蝉握着行李箱的手微微收紧,她直视着李闵的眼睛,反复在心底强调着两个人目前的状况,终于在彼此距离不到五米的时候露出一个标准的职业微笑。
“李医生,您好。”
许蝉点头示意,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随口道:“这么晚了,还在等人?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她对李闵的出现没有兴趣,此时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容易让她失控的场景,然而没等她溜之大吉,李闵就强有力地一把提起了她那只还挺重的大箱子,一言不发地走向了不远处的车子后备箱。
眼看着自己的行李就要被装到李闵的车子,许蝉连忙伸手阻止,“这是我的东西,我还要赶晚上的飞机。”
许蝉的手险些蹭到车辆边缘,李闵蓦地手指一松,原本已经送到车厢内的行李箱立刻就顺着许蝉的拉力,重新落在了水泥地上。
“我在等你。”李闵一出声,许蝉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她抬起头,脸上强忍的不耐烦还未褪去,就借着幽微的灯光看到了李闵眼角的那道刺眼的疤痕。
“蝉宝,有个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李闵去埕州参加志愿者特训,听说伤了眼睛,现在都没人照顾,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马宿雨的话突然响彻耳畔,她下意识就把原本的话噎了回去。
看着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许蝉心里面演算出无数种受伤的角度和方式,每一种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片掠过她的心口,她感觉心脏一阵阵地发闷,满脑子只剩下一句:“你,还好吧?”
李闵侧过身,像是要把伤痕藏到阴影里,见许蝉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他愣了下神,慌忙勾起一个安抚的笑脸,简短而温柔地道:“已经好了。”
脸上的伤痕总会淡去,可是他给许蝉带来的伤害却永远无法消弭。
看着眼前人的身影,李闵突然想,如果当时受伤的角度再偏移一厘米,他这双眼睛彻底瞎掉了,只不是对他也算是一种惩罚。
总好过现在,他想要的,终究是要擦肩而过了。
许蝉撑着行李箱站在停车位的空隙,手腕上的指针轻轻地响着。
她忍不住道:“我约了车,要到了。”
转身离开的下一秒,李闵终于疾步走到许蝉的面前,他像是鼓起了十万分的勇气,轻声道:“是我。”
“嗯?”
许蝉没反应过来,顺着李闵的让步将视线落在身旁的车牌时,她心里绷紧的那一根弦就像是被人骤然拨了一下,发出一声连她自己也没有意料到的悠鸣。
“我可能要暂时离开A城,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两年。”李闵小心翼翼地低头看着许蝉,每个字都仿佛斟酌了无数遍,“这段时间,我每天每夜都在想,现在的我到底还喜不喜欢现在的你。”
许蝉在自己的心跳声中,清晰地看到李闵眼神坚定地往前靠近一步,男人声音微哑着,按捺着汹涌的情绪,低柔表白:“从十年前开始,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
“我不强求你回应我,”李闵有些紧张地攥进了手指,脊背挺得笔直,一字一句异常清晰道:“可是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从喜欢到深爱,历经十年。
可是他不敢说,怕吓到她。
如果一点点喜欢能让许蝉接受,或许,他就有勇气再进一步去奢求。但如果,她不愿意,那他这一生哪怕是退避万里之外,都不会再打扰她的幸福。
如果她过的不好,
他也会拼尽全力让她幸福。
许蝉从最初的触动,到心底被他掀起狂澜,眼底的情绪在理智的压制下迅速冷却下去。
她正在走在一条荆棘之路,每时每刻都面临着无法预知的危险,眼前的人曾经是她最想要保护和珍爱的,她不能让他再陪着自己承担危机和恐惧。
更何况,他们如今本不必如此。
许蝉隐约记得,马宿雨说李闵这段时间在评主任医师的头衔,虽然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想通想走出过去的阴霾,可是看到现在的李闵,她恍惚有一种两个人好像回到过去彼此休戚与共的时光的错觉。
她正在努力卸下肩膀上的重磅,而他也在尝试着扛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这样的他们也许不再有任何交集,但不是刚刚好么?
时隔多年,他们早就不在同一个世界,她不想拉着他一起,再次重温自己的不幸。
眼前的人耐心地等着,似乎一点都不因为许蝉的沉默而有一点点的不耐烦。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许蝉扶了下身侧的行李箱,笑着回答:“对不起李医生,我不喜欢你。”
李闵双肩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难以抑制的情绪充溢到眼底,他抬起泛红的眼,伸出的手指在即将碰到许蝉时又无力地落下,竭力恳求:“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第40章 “药”
◎“他的生”◎
从事务所到机场的路上, 车内寂静无声,两道呼吸纠缠交叠,就像是一种无声的推与拉。
“再给我一次机会, 好不好?”
“我喜欢上别人了。”
李闵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上似乎还残余着许蝉手背的温度, 他不受控制地想着许蝉的回应,强硬地命令自己安静本分地陪她走完最后的这段旅程。
许蝉枕在后座上假寐,闭眼后的黑暗兜头笼罩下来, 像是给她穿上了盔甲, 屏蔽了五感。她终于有些理解李闵——原来黑暗除却恶意的侵占, 真的会让人倍感安全。
她可以把自己暂时停靠在绝望的边缘, 享受片刻安宁的同时, 死心塌地地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许蝉从来都不是一个心如朝阳的人,她只是伪装的很好,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她坚韧无比, 面对得了所有的痛苦。
没有人知道, 她做的所有的决定都是推演了无数失败后的垫底选择。
当预期降到最低,对她而言就没有失望可言。
最差不过如此, 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沉默来袭, 许蝉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过往十数年的信仰倾慕在此刻似乎都凝为实质,聚拢在前座那人的身影上,他们就像是脆弱不堪的荧光, 随着窗外逐渐稀疏黯淡的路灯渐渐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恍惚间,她又想起了那个惊鸿一瞥的邻家少年。
那年她才十三岁刚上初中, 舅舅在姥姥去世后, 就力排众议将她接到川洋县城华鑫花园的家里寄居了一段时间。
冬日里难得下了一场大雪, 她把自己团在被子里不肯起床,难得香甜的梦里突然发出一阵天崩地裂的响动,她揣着满肚子的起床气站到阳台上,火气还没发出来就看到隔壁空荡荡的失修阳台上立着一个少年。
隆冬时节,他只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白底蓝领的polo衫,款式和她入学的时候发的校服一模一样,一样的又俗又丑。
但许蝉那一眼看去,却觉得那件丑衣服穿在少年的身上,格外有精神。
好看。
人好看,衣服也变好看了。
然而这一刻的邂逅并非她想象中的浪漫,下一秒她就看到有个男人提着不知道干嘛的棍棒一抬手就抽到了少年的腿上,他一个踉跄间,就被男人丢了一身一脸的脏衣服和塑料洗脸盆子。
“嫌我脏是吧?就你干净,你身上流的还不是我的血。”
男人佝偻着,谩骂着,却明显地不敢靠近少年一分一毫,隔着渐渐漫上水汽的玻璃窗,许蝉看到少年一把扯开帘幔将她的视线齐齐遮挡,紧接着就是一通拳打脚踢的呼喝和低闷的哼声。
吃饭的时候,舅妈随口嘱咐许蝉,“上下学早点回家,到家门口赶紧进来,别招惹隔壁那家。”
舅舅盯了眼舅妈,一脸“你给孩子说这些干嘛”,见许蝉脸上疑惑就叹着气说,“那家人是拆迁搬过来的,实在是不好相与。做爹的四十好几也没个正经工作,成天喝酒赌钱鬼混生事,高兴了就四处显摆儿子,输个底朝天就在家折腾个没完,投诉了好几次都没个消停。”
舅妈放下手里的筷子,气不打一处来,“也是我们家倒霉,什么人都能碰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许蝉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嚼着眼前的白米饭,细碎的刘海遮着她的视线,可是耳畔却清晰地听到舅舅朝着舅妈嘀咕了一声,紧接着就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啊,她也是这种让人讨厌的存在,是负担,是累赘,是沾亲带故不得不帮衬的狗皮膏药似的存在。
甩都甩不掉。
自那之后,许蝉就很少会说话了。
一天中,她除了在家吃饭睡觉,大多数时间都耗在学校和小区后面的小树林里,偶尔也会利用周末去帮街边纸扎店的老板婆婆一点小忙,得到的“报酬”加总起来,偶尔可以给舅舅舅妈卖点零碎的日用品。
好像从那么小的时候,许蝉就学会了等价交易。
无论是生意,还是亲情友情,都需要对等的价值来维系。
除了,某些事情。
许蝉看到记忆里那个一笔一划在地上写下祈祷的十四岁小女孩突然朝她扬起眉眼,温柔的笑里,她似乎是在质问自己:
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当初的期许,是否成真。
[万物有灵,蝉鸣为证。
请保佑我的月光啊,终究清越,常常耀眼。
还有,永远幸福。]
许蝉看着李闵的侧脸,想到当年自己那段不求回应,输的惨烈的感情,心底突然泛起些许难忍的酸楚。
阴差阳错间,他们各自失约。
她默默守护的月光,也曾堕落,光华殆尽,未能幸福。
没有人能轻易逃出牢笼,逃走的人也注定遍体鳞伤。
到了机场入口,许蝉安静地等待着李闵一声不发地把她的行李箱递了过来,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他们就像是司机与乘客,各自尽责地完成这一场毫无意义的偶遇。
打车软件上的交易完成,许蝉头也没回地拎起自己的行李箱走向检票口。
李闵站在原地,黏稠的黑暗像是要将他一口吞噬,可他偏偏穿了一身白,醒目地站在人潮里,像一座岿然不动的堡垒。
“帅哥,接单吗?”
旁边有三个女孩子很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以为李闵是那种没事接单玩的富二代车主,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问。
李闵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一边拨电话一边示意道:“抱歉,我赶航班。”
随着车辆被代开驶离视线,李闵也从寄运处拿到自己的行李,算准了时间最后一个登往和许蝉同一航班的机舱。
他并非是故意跟踪许蝉,这趟航班本来是院里统一定的,他稍微比别人晚一点过去,所以班次也就做了调整。
早上,他从于皖周那边得知许蝉接手了季隆医药的项目后,他就想当面再见一见许蝉。
许父的案件纵然刻不容缓,可是她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可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李闵所有的理智都濒临崩塌,满心只想着临走之前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他太怕,这辈子都再也来不及说出那句话。
他不怕许蝉的误会,可是却怕她因为误会而伤心难过。他不忍心看着她,再度陷入无端的痛苦。
李闵心里浮现起徐树岸的朋友圈,心里的私念就像是困兽一样,在仅存的理智里撞得头破血流。
可是理智又不断提醒警告:“李闵,你现在还要更重要更危险的事情要做,你忍心纠缠她,让她为你担心吗?”
李闵低着头走向座位,帽子遮住了半截眉眼,闭上眼心里又回响起老师的嘱托。
银鸽计划·战区救援的第一期训练已经接近尾声,院里临时将他派遣到了这次季隆医药审计项目,作为协同的专业指导团队的负责人。
“你看看这个药物成分化验单。”
于主任将检验报告递给李闵的时候,手都有些颤抖,从业几十年的职业操守让他对这些藏污纳垢的东西深恶痛绝,“这一批药物都是治疗产后抑郁的进口药品,用了这么多年现在突然就检测出来有问题,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