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之年时,他会花点时间回顾往事,年龄的增长并没有扭曲他的记忆,即使他努力想让一些记忆明艳一点,但只要他一不留神,它们就会随着一个平常的黄昏或者一场大雨从心底浮上来,无论用多少刻着“自欺欺人”的大石头都压不下去。
他也终于明白,世界是个巨大的游乐场,他们并不是游戏者,而是被捉弄的人。
餐馆要灭鼠,祖祖妈妈把他们赶出去;祖祖发现了铁锹,但没有预知到危险;马丁阴差阳错地错过了救她的机会。
以上一件事能算巧合,几件连起来就换了称呼,叫命运。
马丁假设,如果他们不去树林,而是呆在棋牌室,任凭十个人拿刀也抢不走她。牌坊那些人强悍、义气,他们可以用命保护她。
熬到第二天,他们就可坐车永远离开。他还会假设,如果当时他的朋友不仅仅只是被敲掉一块耳朵,喉管也被扯了出来,那么他和她的遗憾会不会少很多。
*
市政府打算推平那座山,建一座新的市政大楼,迁坟通知一早就下。
马丁随手拿起当天的报纸,烟还剩下一半,现在客人已经很少了,如果不是他的一点存款和社会保险金,他早就沦落街头了。
他吃力地爬上吧台,骨头和五脏六腑都在抗议,但还是执拗不过他,他佝偻着背,漫不经心地吹亮烟头,在报纸上戳洞,擦桌的服务生看了他眼,对他几十年的爱好表示震惊。
“总有一天你会把自己烧死。” 从前很多人这么诅咒过他,但他们都未心想事成,他是摔死的。
马丁浏览报纸,他的眼睛坏了,看小字对他来说太费力了,但他还是认出一排字——本市最年长的老人今天将迎来她的九十一岁。
人们果然忘记了他的存在。他用烟把那排字烫掉,后来他在报纸右侧读到建立政府大楼的新闻和迁坟通知,他忽然想起,他已经很多年没去拜访那位朋友了。
第二天,马丁穿上西装,准备去请工人,他给出的价格只够请到半个人,但他糟糕的模样和年纪,让他在人情味不算淡薄的老好人中还行得了路的,他请到了一对父子,他们带上工具和一瓶酒,像支最快乐的军队向山上出发。
“山上埋的是谁?”工人中的儿子问。
“一个老朋友!”
“死了很多年了吧,不然就葬在公墓里了。”
“如果她还活着,你该叫她声奶奶。”
“原来是个女人!”
年轻小伙笑了笑,他并不能体会到这个老人的悲伤,太老的人似乎就不会怎么容易悲伤,只会容易孤独,但马丁不是,这个情景让他想起了那天的场景。
他们找了个开阔面西的平地,而且正对海面,他们一致决定把她埋在这儿。他们一起挥动铁锹,挖了一个一米深的坑,在底部垫了一块石头,将骨灰盒放进去,填上泥,堆出一个坟的形状。
昏黄时,他们扔下工具,坐在地上抽烟,慵懒的太阳罩着他们和一座坟。
“我们连她的一张相片都没有。”马丁忽然感概,看向一旁坐着的他。他眼睛红红的,似乎有话想说,他现在想说的话,加上之前那些,永远也说不出口。
他不过是想承认一件事,他曾经深陷爱河。
马丁留下一张报纸,将她的照片剪下来,拿给一个年轻画家,请她按照相片,加上他的描述画一张死者生前的画像。
画画好后,马丁觉得她又活过来了,长发披肩,目光发亮,似乎月亮在那里住了一晚,嘴角向上,鼻翼因为快乐微微鼓起,活泼的眉毛一高一低。
他把画像夹在那本《西游记》里,保留到死,却从没翻开看过一眼,马丁去世后,他的财产被清理,那本书重获新生,回到书店,放在旧书架上。
他们在山上走了半个小时,马丁认出了那棵树,多年过去了,栗树的树冠已经遮住整个墓地。
在杂草中还有一座歪斜的墓碑。墓碑是后来立的,没有名字,只有两个年份,一九三二和一九五七。随着年月迁徙,数不清乌鸦停在碑上歇过脚,用几声凄厉的叫声表示感谢。
起初,马丁会来看看她,等他越来越老,脆弱的心脏不再受往事支配时,他也不来了。如果死人有期盼,那么她一直没等到想见的人。
“就是这儿了。”马丁气喘吁吁地说。刚才有口气没上来,他的不停拼命吸气。
又是半小时后,他们挖出一个白丝巾包着的盒子,因为土壤的原因,盒子没腐朽,还和埋进去时一样。马丁捧着骨灰盒,问他们愿意听一个故事吗。
父子二人坐在石头上,喝着酒,听着一个老掉牙的爱情悲剧。
☆、第 46 章
马丁没有钱买墓地,他把骨灰盒放在酒馆里,他认为玉芝可能更喜欢这个地方。
泡过水的桌椅腐朽了,酒杯也洗不出漂亮的颜色,那些廉价的酒变得一文不值,一切都得换。酒馆重新开张的那天,马丁挂出招牌,最实惠的酒水,最尽心的老板——马丁的酒馆又回来了。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笨拙的经营方式,让本来就鲜有人光顾的地下酒馆更冷清,除了几个老顾客,几乎没有新鲜的面孔出现。
讨厌的蟑螂和老鼠在这里繁衍了几百代,它们才是马丁最忠实的客人,人不再来的时候,他们依旧在地板上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