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个邮差——阿泥坨
时间:2022-03-14 08:32:43

  当天,他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见到了那位老朋友,一副老派学究的穷酸装扮,白衬衫里面套着一件背心,裁剪了适合夏天穿的黑裤子,冒出鞋面的深蓝色袜子破了个洞。

  大概是东方面相的原因,他看起来不显老。

  “昨天参加完研讨会,在酒店电视上看到了你。我不敢肯定是你,好不容易找到电话,冒险打了过去,结果没有让我失望。上次坐在一起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事了!”向兰敢说,“我现在是大学教授,研究星体。”

  他不经意咳了声,“听起来很美妙。”

  咖啡店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的女人进来寻找她遗落的雨伞,却没找到,绕着他们走了两圈才离开。

  “我离开后都发生了些什么?”向教授问。

  “我们把她带回来安葬了,随后我也离开了。”他顿了顿,“她没有变老,也没有成为谁的妻子,这一件幸运的事。”

  “也是一种遗憾。”向兰敢补充着,“我当时有两个想法,要么杀死她,要么把她关进疯人院。”

  他眼睛酸痛,“你选择了前者。”

  向兰敢从女人身上收回视线,盯住他脸上的皱纹,“我来见你有两个目的,第一,我要忏悔,我折磨一只羔羊,将她的脑袋活活切下来,我简直不是人;第二,请你务必相信,临死之前,她不曾经历过多少痛苦,那一刀精准狠辣,两秒就要了她的命。”

  额角的一根青筋忽然跳起来,他按住额头,感觉血压升上了来。

  他摸出药,干吃了两粒,“我见过那刀口,听说用了半米线才缝上。”

  *

  长街上,他喉咙处陷紧的巨石跌落,跌至心底一个长了灰的角落。他不再责怪,不再追悔,年龄让他明白,命运残忍,缘分也并不乐善好施,所有的事物都在自己的轨迹中被动运行。

  生日之后,他决定出趟远门。在那生活过八年的小镇,他有朋友,有爱人,有快乐的回忆和不堪回首的往事。多年过去了,他该去问候问候它们了。

  街道没有一条是他熟悉的。他拄着拐杖,两个退休的政府人员陪同他,他们参与了这座城市的建设,画了很多稿纸,推倒很多墙,挖走很多白骨。

  他们告诉他,城市公园七十年前是个集市。

  他知道那个集市,每逢雨天,市场被浇成大泥坑,人们在污垢中讨价还价,牛脚陷进泥泞需要两个人帮它抬起来。那些下雨天,天气变得阴郁,麻雀也不叫,人在街上走,无论再留意,也会踩进泥坑,也容易陷进爱情。

  老城没变,保留了百年前的建筑风格,每天接待各种不同肤色的游客,他还认得一些,但东面林立的那片高楼,他已经辨不出它从前的样子。

  *

  他走进一家书店,年轻书店老板继承了祖父的产业,包括接待客人的微笑和一对大小眼。他们是朋友,在他被诬陷放火烧人时,他向法官保证过他的人品。

  几天前,书店将一些旧书摆出来,重新标上价格。旧书架的最顶端有本中文书,他取下书,随手乱翻了几页,发现里面夹着的一张纸,他又翻到封面,认出那一小段字——送给我们的朋友,马丁。

  这是他的笔迹,用一支万宝龙墨水笔写下的。他用一个很公道的价格买下书,并不因为是孤本就被敲了一笔。

  走出书店后,他对那两个官员说,他有个朋友葬在郊外的山上,那座长满野蓟草,能看见大海的山,他想去哪儿瞧瞧,也许还能找到那座坟墓。他们告诉他,那座山推平后,立起了三座写字楼。

  “这样啊,山上那些坟墓呢?”

  “几乎是些无人认领的老坟,尸骨被清理出来后合葬到公墓去了。”

  他翻开书,拿出一张画像:“她就是那个朋友,夏天,应该是夏天,山坡上开满蓟草,我们把她埋在了那里。”

  其实是春末,从海上来的风还有冷意,颓败的石砾间开满的紫蓝色小花也并非鲁冰花,而是一种入侵物种,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地人才叫得出它的名字。

  *

  过了河,他想独自走走,照顾他的人远远跟着。在陌生的年轻面孔中,他找回了一种久违的激情。年轻时,他也为漂亮女人的双唇彻夜难眠过。

  被这种情绪支配着,他越走越远,走进一片树林。绿荫之下,他慌乱摸出药瓶,却把它抖落到地下。

  “就在这里,这里有条石子路。看我走到哪儿来了,我干嘛要来这里!”

  一个挎着□□,提着野兔和几只麻雀的男人从树丛中钻出来,走到他跟前时,不可思议地张大了眼睛。

  “先生,是你?!你回来了!”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很显然,他已经把他丢进了记忆里只装灰的那一角。

  “请问年轻人你是?”

  “是我啊,我是祖祖,那个小孩!”

  “你是祖祖……”他想起来了,那个敢生吃蝗虫,大热天在河里捉虾,像银鱼的孩子,“你还认得我?”

  他抬起颤抖的双手,想要抱住他。祖祖扔下枪和猎物,握住他的手。他看了看眼前的萧条,还有身旁的祖祖,半个世纪把一切都改变了,除了他们还活着的事实。

  “祖祖,太好了,见到你真的太好了!”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一些记忆像那年的洪水,全部自己冲了下来。他眼中涌出泪,看着祖祖澄净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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