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质——纪朵以
时间:2022-03-14 09:22:47

  “哦哦哦,好好好。”前座好说话得很,立刻合上玻璃窗。
  “谢谢。”方知言道谢,重新靠回椅背坐好。
  凌寒看他一眼,被遮住脸的人即使只露出一双眼也能让人看出他在笑。带笑的眼睛亮亮的,透着暖意,足以消解最冰冷的寒风。
  此时,凌寒才惊觉两人挨得很近,有薄薄的属于对方的温热气息拢在身侧。她有些不自在,手揣进衣兜,摸到出门前装的两包苏打饼干。
  “你吃早饭了吗?”她掏出来饼干来,递到方知言面前,“要不要饼干?”
  方知言接过来,说声“谢谢”。他拿在手里,并没有拆开的打算。
  凌寒正准备拆自己手里那包饼干的包装,塑料袋在摩擦间发出声响,在车厢里格外引人注目。她立刻停止动作,把饼干重新揣回兜里。
  方知言的视线落在她低垂的眉眼,看那双眼睫扑扇了两下,像刚刚划过天空的羽毛,轻柔又和缓。
 
  (九)
 
 
  公交车沿路线一直开,当广播播报到达终点站时,方知言和凌寒作为唯二剩下的乘客方才下车。
  这条公交线的终点站不在站场里,而是在街边,回程车便是在前面一个路口调头回来再出发。
  方知言先行下车,往右边看一眼,一辆电动自行车快速驶近,他伸手往后护住跟在他身后下车的凌寒。
  凌寒没有防备,猝不及防撞到他背上,头挨上黑色羽绒服,嚓嚓作响。她及时稳住自己,抬头看见方知言压在黑色鸭舌帽下的头发茬,看见他干净利落的短发整齐地掩在耳后,还看见他不知何时悄然染红的耳垂。
  凌寒垂首撇开视线,静静等待小电驴驶离。
  步上街沿,方知言站在站牌后,看路边的绿植和左右延伸的道路。
  汽车的喇叭和自行车的铃铛、各种交通工具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描出小县城清晨的热闹,偏偏凌寒与方知言独处的这一隅安安静静,像是被笼进保护罩的真空,只剩轻弱的呼吸,像秒针一样一格一格地在心里拨动。
  “走吧。”不知过了多久,方知言出声提醒。
  两人顺着街道往前走,在一家面店前,凌寒顿了顿脚步。她瞥一眼身侧的方知言,打消吃早饭的念头。
  “进去吃碗面吧。”方知言回头看她,朝店里指了指。
  “你……方便吗?”凌寒实在没有跟明星同路的经验,很怕给他招麻烦。
  方知言点一下头,先行进了店。
  晏然的母亲每天早上七点乘坐18路公交车前往距离终点站约10分钟脚程的绿竹苑小区,她在那里有一份钟点工的工作,已经做了三年。就在晏然十五岁那年的寒假,一月的一个清晨七点,母亲坐上18路公交车后却再也没有回家。
  “晏然……”
  直到一碗牛肉面和一碗三鲜面被端上桌时,方知言才开口说话。
  凌寒握着筷子没动,在等他的下文。
  “你觉得晏然是希望更多还是绝望更多?”
  “99%的绝望,1%的希望。”
  方知言抬眼与她对视,看见她清亮的眼睛像勘破世事一般,格外冷静。他轻轻笑一笑,问她:“这算不算作者的上帝视角?”
  凌寒笑:“你也可以有男主角的视角。”
  “你介意演员跟你有不同的看法吗?”
  “得看有多不同。”
  方知言预设她要么是坚持己见,要么是任人发挥,不料却听到意外答案。他挑一挑眉,饶有兴致:“怎么说?”
  “我希望我跟演员在故事逻辑、情节和人设上的认知是一致的。至于人物的解读和呈现,他应该有自己的见解。”
  “不怕不符合自己的想象吗?”
  “对于我来说,在敲下故事的最后一个字时,我所有的表达就完成了。至于读者或者演员,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解读都没问题。”
  他们坐在最角落的桌子,方知言背朝店门,将口罩拉低,帽檐也特意往下又压了压。所以,他需要稍微仰起一点角度才能将凌寒看完全,也正是这一点点上扬的角度得以让他看见,凌寒作为写作者的自我和包容。
  月光黄的灯下,有人熠熠发光。
 
  (十)
 
 
  面吃到一半,凌寒忽然想起方知言在电梯里塞给她的鸡蛋,她伸手进衣兜里拿出来,在桌面磕破,剥起来。
  “凉了吧?”方知言兜里也有一枚同样的鸡蛋,助理成哥早起煮的。
  “没关系,泡在面汤里一会儿就热了。”凌寒将剥干净的鸡蛋放进碗里。
  方知言依葫芦画瓢,学她把蛋泡进汤里。吸饱了汤汁和热气的鸡蛋,从冰疙瘩变得美味起来,他几口吃完,擦嘴戴口罩。
  凌寒一边擦嘴一边观察周围,确认旁边的食客不是在认真吃面就是在埋头看手机,她悄声说一声“走吧”,跟方知言快速离开。
  两人在十字路口过到路对面,走到公交站台,准备回去。
  方知言不说话,连眼神也敛起来,似乎进入了一个“生人勿近”的状态。凌寒静静站在一旁,不说话,呼吸也放得很轻。
  公交车驶入站点,两人上车投币,寻到一个双人座坐下。
  窗外是慢慢后移的街景,一帧一帧画面,从终点站复又往回。最后,停在上车的那条街。
  “不好意思,我有时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会忽略身边的人。”回到宾馆,方知言对凌寒抱歉道。
  凌寒按了电梯,毫不在意地摇摇头:“没事,本来这趟就是陪你,但愿你有收获。”
  “收获很大。”方知言看着她,“谢谢。”
  “我好像没帮上什么忙。”凌寒回忆这一趟,好像仅仅是去吃一碗面,忍不住笑了笑,“该我谢谢你请我吃早饭。”
  方知言也笑了:“男主角请编剧吃了一碗面,真够寒酸的。为了多加几句台词也应该请顿好的不是?”
  “那看来这次是加不了了。”凌寒顺着他的话头,露出遗憾的表情。她进电梯便拆了围巾,此时微红的脸上闪着明晃晃的笑。
  这一趟公交之行短之又短,然而方知言却犹如再次打通了关卡,迅速进入了晏然的状态。
  每一遍乘坐公交车的拍摄,他都能给出不同的反应,绝望的、带点期盼的、茫然失措的、无力挣扎的……
  一个幼年失怙的少年在十五岁失去母亲,人生如浓黑的墨暗无天日地席卷而来,他从骄傲的高台跌落,成为失去双亲的孤儿,颓然、孤独,没有明天。
  然而,凌寒却在方知言赋予晏然的最绝望的底色里看到了一线希望,看到了他拼着一口气去跟命运抗争的孤勇,也看到了他反馈给天昏地暗的一束光。
  晏然默默靠在床头,只有一盏台灯照着他的侧脸,映出一个苦涩的轮廓。他的手指碰了碰摊在面前的全家福,照片上是一个完整幸福的三口之家。他慢慢摩挲着,清澈明亮的眼中隐隐泛起水光。
  凌寒心中一痛,眼眶被泪水润湿。
  现场静悄悄,直到一声 “咔——”将这一片静打破。
  方知言仍然缄默坐在床头,一动不动。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沉浸在他营造的这方天地之中。
  李导起身,缓步走入景中。他来到床前,轻轻拍了拍方知言。
  方知言抹一把脸,下床起身,随李导来到监视器后。他从成哥手里接过保温杯,一抬眼,正巧与凌寒的目光一汇——潮红的眼睛,洇红的鼻尖,视线蜻蜓点水般与他一触便飞快移开。
  凌寒悄悄退出以方知言和李导为中心的人群,避到连工作人员都零散稀疏的外圈。她蹲下身,捡根木棍儿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地上乱画,脑子里全是晏然刚才眼里隐忍又克制的泪光。
  她吸了吸鼻子,戳着小棍儿,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并没有什么可丢人的。
  她就这样自己在心里左右拉扯又自我安慰,直到一双运动鞋出现在眼前。只一眼,她便认出来。
  不等她起身,来人先屈膝蹲了下来,勾着头来找她的眼睛,状似轻松地问一句:“不哭了吧?”
 
  (十一)
 
 
  方知言会追来,凌寒确实没料到,更没料到他堂而皇之的一问。本就不是要答案的问题,她索性不接茬。
  “其实这一场我很克制,没想到会把你惹哭。”方知言笑笑,“不过,你应该相信了吧?我当初真的是被晏然深深打动了才接的戏。”
  凌寒一愣,她确实曾经听他讲过这话,那时大抵当他是客套。如今看来,若非真心喜欢,他不会委屈自己来救场。
  “嗯,我信。”她扔了木棍儿,手抄进外套口袋里,站起来。
  正好成哥过来叫方知言,他也随之起身,走出几步,又倒回来。
  “凌老师,”他一本正经地叫凌寒,“你后面还会哭吗?”
  凌寒昂了昂头,斩钉截铁地承诺:“不会了。”
  事实上,凌寒确实兑现了承诺。
  在环环相扣、暗流涌动的故事里,方知言将晏然的隐忍和少年意气演绎得恰到好处。他的表现超越了李导的预想,也突破了凌寒的设定,让所有人惊艳。
  凌寒一直端着自己作为编剧的专业身份,强迫自己跳脱出人设本身来审视方知言的表达,避免自己过分共情。
  直到夏观观回到片场。
  她泪眼婆娑地看完方知言的一场戏,转身抱住凌寒,带着哭腔说:“你不是泪点低吗?怎么忍住的?”
  凌寒搂住她,拍拍她的背:“不想因为感动被特殊关怀。”
  “什么关怀?”
  “没什么。”
  “是谁在你哭的时候来安慰你了吗?”夏观观感觉自己无意中探到了一个八卦,“有情况?”
  “没有。”凌寒摇了摇头,任观观怎么问都不再开口。
  今天拍摄很顺利,提前收了工。江帆在外地出差,专门差助理预定了火锅,犒劳大家。
  小县城的火锅店规模并不大,剧组人多,帆姐直接包了场。凌寒和观观去得早,寻了一个空桌坐下。
  观观见凌寒捧着手机敲字,不敢出声,等她锁了屏才笑眯眯凑过来:“新故事?”
  “嗯。”凌寒自与观观合作便是有一说一,自己的写作计划都跟她交底,“有灵感,记一下。””
  “想写什么故事?”
  “言情。”
  “嗯?我还以为你会继续写悬疑类的。”观观笑,也说老实话,“毕竟好卖嘛。”
  “我……想写不一样的。”
  “可以啊。”
  “如果下一个故事卖不出去的话,你不要骂我……”
  这个故事能顺利卖出去其实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天时地利人和全凑一起,才能影视化成功。
  “你只管放心创作,我负责卖出去。”观观当年拿到凌寒的那本校园故事就对她的文笔惊叹不已,事实证明,凌寒确实是一匹黑马,值得被无条件相信。
  凌寒一边受用这份信任,一边压力倍增,给观观打预防针:“我就想写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
  “好啊,我喜欢。”观观两眼放光,来了精神,“有大概方向和思路吗?”
  “国营单位的子弟,从小在一个家属院长大,穿一条裤子的友情和青梅竹马的爱情。”
  “群像吗?肯定有意思,快搞快搞!”观观越听越兴奋,恨不得抓凌寒马上去码字。不过,在此之前,她有八卦要追,“到底是谁让你有了写言情故事的冲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谁来献殷勤了?”
  “真没有,你别瞎猜。”凌寒被她的想象力搞疯了,无奈解释。
  “在悬疑剧的现场找到了爱情故事的灵感,怎么想都觉得有猫腻。哦,不对,是有男人。说吧,是谁?”观观越分析越觉得错不了,又见凌寒一副锯嘴葫芦的样子,电光火石间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她瞪着眼,不可思议道,“不会是……方知言吧?”
  凌寒刚想翻一个白眼吐槽,却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什么不会是我?”
 
  (十二)
 
 
  谁也没有注意到方知言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夏观观和凌寒俱是一惊。
  方知言拉开凌寒身侧的座位,大喇喇坐下来。今天难得放松,他没有戴帽子,还是戏里的发型,带着蓬勃的青春气息,露出好看的美人尖。
  凌寒一时没想好如何接话,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好在观观反应快:“我说凌寒在片场这么忙还能构思新故事,不会是因为看了你的戏得了灵感吧!”
  反应倒是快,可惜随手把凌寒给乱卖了,被卖的那个人还不能言语,只能认下。
  “哦?是什么故事?”方知言被吊起胃口,问凌寒。
  凌寒实在不习惯工作还没开始做就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对着方知言竖起食指压在唇上:“秘密。”
  方知言倏忽一笑:“我等着它对我而言不是秘密的那一天。”
  火锅局自有一派其他类型无可比拟的热闹,热气腾腾间好像连人与人都变得更热切了。
  方知言被别的演员抓了几次去其他桌,他都借口“有几个情节要跟凌寒探讨”端坐原位。
  凌寒一本正经地问他“哪个情节”,连观观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认真的表情实在可爱,方知言很想捏捏她的脸,手抬到一半觉出不妥,硬生生转去桌上端了可乐。但,脸上的笑怎么也藏不住。
  “怎么了?”凌寒一脸困惑。
  “凌老师,不好意思,我在拿你打掩护。”方知言坦然承认自己的目的,他知道凌寒不会生气,凑近她低声解释,“我不想过去过去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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