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恍然大悟,笑起来,丝毫没有被人当挡箭牌的不快。
明快又鲜亮的笑,与素净的脸庞因热气而染上的红,相得益彰。缭绕的热气盘旋到半空被打散,有一丝半缕扑向她,她浑不在意,殷红的唇抿起来,像雾气弥漫的山间不经意飘落的一片红叶。
不显眼,却,藏不住。
“凌老师,”方知言凑得近一些,掏出手机,“我好像还没有你的微信。”
凌寒“啊”一声,反应过来,从自己的斜挎包里摸到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亮给他。
一个卡通头像出现在方知言的手机屏幕上,他笑着,点了“添加到通讯录”。他的微信头像也出现在了凌寒的微信列表中,一个果冻质感的正方形,让人很难跟他本人联系起来。
“我猜想你的头像会是自拍或者动漫角色一类的,实在没想到这么……”凌寒斟酌了一下,
“这么可爱。”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夸我的头像。”
“啊?不会吧?”凌寒有些吃惊。
“我得到的大多数评价是抽象和非主流。”方知言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因为,“我当初也是觉得它很可爱才用的。”
他看着凌寒,会心一笑。
(十三)
开春的天气,白日里暖和,夜里透着凉。凌寒今日着一件针织开衫,这会儿走出暖和的火锅店顿时觉出冷来,即便裹紧衣襟,风还是一个劲儿往里钻。
她和观观是步行来的,原计划也是吃完火锅散步回去,这会儿被风一吹,都有些打退堂鼓。别无他法,硬着头皮沿街沿走,甚至试图靠跑两步来让自己暖和些。
两人笑着在街边跑跑闹闹,一辆低速行驶的车跟着,过了一会儿,响起短促的一声喇叭。凌寒和观观扭头望一眼,又继续跑跑跳跳往前走了。
没走几步,凌寒的手机响起来,屏幕上是一个果冻质感的正方形。
“喂?”
“凌老师,你们是回宾馆吗?”
“是的。”
“我在车里,路边打着双闪这辆黑车。”
凌寒回头,果然看见刚才按喇叭的那辆车,正闪着车灯。她挽着观观的胳膊走到车边,看着车窗降下来。
凌寒鼻尖红红的,耸着肩,双手都缩进袖子里,开口问他:“有事吗?”
方知言指了指后排座,道:“我送你和夏老师回去。”
凌寒以为他会跟其他人玩一会儿再走的,问:“你也回去了?”
“嗯,上车吧。”
凌寒也不扭捏,道了谢,拉着夏观观上了车。
“把空调打开吧。”方知言坐在副驾对成哥说。
“你刚不是说热吗?”
“这会儿冷了。”
成哥觑他一眼,把衣袖撸到手肘露出胳膊的人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觉得冷了。
方知言不理会他玩味的眼神,淡定自若地升起车窗,扯下了袖子。
目睹这一切的观观食指轻轻在凌寒手背上点了点,待她转头看自己时,冲她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凌寒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皱着眉一脸茫然。
观观不打算此刻解释,换上笑脸,跟方知言聊天:“知言,这部戏拍完有什么打算吗?最近有没有接新本子?”
“看了几个,但都不是特别满意。”方知言据实以告,“如果没有特别心仪的剧本,我就给自己放一段时间的假。”
观观笑:“你哪能放假啊,正是拼事业的时候,你愿意,观众粉丝也不答应啊。”
“夏老师有好的剧本别忘了我。”
“这可是你说的,我肯定求之不得呀。”
有观观在,永远不怕冷场,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她都能把尺度拿捏得刚好,让人不反感,又愿意聊。
凌寒很多次旁观,都在心里默默敬礼,她太佩服能掌控谈话和场面的人了。她自认为没有这样游刃有余的能力,即便绞尽脑汁想话题,也难免会冷场。
“我还得仰仗你和凌老师的好故事呢!”方知言侧着身,笑着看一眼凌寒。
“说到好故事,我是真的自愧不如。”观观把住凌寒的肩膀,把她往前一带,对方知言说,
“就凌寒的创作能力,十个我都拍马不及。”
凌寒笑她夸大其词,让她不要捧杀。
“我只捧,绝不杀,好吗?”观观一本正经地为自己正名,“至少在你写完下一个故事前。”
方知言被闺蜜间的斗嘴逗乐,忍不住笑起来。
凌寒被拉得前倾,离方知言近了几分,看他认真聆听的侧脸上被无限放大的笑容,被透进来的光映出清晰的棱角分明的五官轮廓,像一张近乎完美的素描。
她垂下视线,往后靠了靠,顺势挣开观观的胳膊,将目光转向街边店铺不断后退的窗外。
(十四)
“是方知言吧!”一回到宾馆房间,夏观观便关上门,斩钉截铁地说,“你们两个绝对有猫腻!”
凌寒不知她从哪里得出如此大胆的猜测,只摇头否定:“没有的事儿。”
“我跟你说,我的八卦雷达动了,方知言对你绝对不一般!”
“姐姐,加个微信、坐趟顺风车就不一般了?”凌寒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我只能说你的八卦雷达真的生锈了。”
“那我问你,我就坐旁边呢,方知言为什么不加我微信?”
“我待剧组的时间长一些,更熟悉一点吧……”凌寒觉得这很好解释,并且,“没道理绕过一个人去加另一个人的微信吧,很奇怪。”
“我看你俩才奇怪。”观观一边驳斥凌寒的论点,一边分析自己猜测的合理性,“你们既然相处时间长,那处出感情了也无可厚非。”
“姐姐,不要陷我于不义,好吗?到时候,光方知言粉丝的唾沫就能淹死我。”凌寒太有自知之明,编剧与演员可以有合作,但小编剧和大演员绝不可以有感情,所以她与方知言绝不可能有任何除合作以外的关系。
“如果你们成了,唾沫星子算啥呀。”
凌寒非常笃定:“没有如果。”
“别把话说得太死。”观观拦住她。
“明星是在天上发光的,我不能一直仰着头。”凌寒叹口气,欲言又止。
“你下一句是不是还要说你大他五岁?”观观一句话道破玄机,“明星也是普通人,你也可以散发光芒。如果真的动了心,别用这些破理由束缚自己。”
观观的话无疑是理想主义的加持,然而凌寒却没有半点被鼓舞。这不过是短暂的剧组工作中一颗不起眼的石子,入水的那一刻也许泛了两圈涟漪,但凌寒知道,最终石子会沉入湖底,水面也会归于平静。
只是,有的人天生就不是平平无奇的石子。
两天后,某娱乐博主放出数张照片和一小段视频,文字内容更具耸动性:青年演员方知言接两女子同回酒店,彻夜未出。
一时之间,舆论哗然——
粉丝严格控评:造谣犯法。
路人刷屏观望:弟弟稳住,不要塌房。
网友吃瓜心态:等着看好戏。
大家都在等方知言回应,而当事人在上戏,对此一无所知。助理成哥第一时间接到经纪人的电话,遍寻不着凌寒之后,找到了夏观观。
大家一致决定先知会制片人江帆和导演李孟陶,毕竟是在电影拍摄期间,前晚的聚餐也是集体行动。
凌寒在看道具老师准备场景摆设时被夏观观拉到了角落,得知事情后明显慌了:“那现在该怎么办?需要我站出来解释吗?”
“现在全网都没有扒出你的信息来,你上赶着趟浑水吗?”相比凌寒的慌乱,观观显然更有经验一些,“帆姐和李导的意思是不论方知言本人还是我们俩都不必回应,由他们出面说明。”
“大家会信吗?这个对方知言影响大不大?”
观观乐观道:“看图说话的谣言掀不起什么风浪。”
果然,帆姐用自己账号在微博上po了几张剧组聚餐的照片,甚至还有从助理那里拿到的结束时大家结伴搭车和勾肩搭背进宾馆的照片,文字既幽默又不客气——
“剧组聚餐,小伙伴们搭伴回宾馆。其他小伙伴托我问问,为什么他们没有‘同回’和‘彻夜未出’的照片?差评!”
方知言的粉丝都知道他最近正在《18路终点站》的剧组拍戏,江帆的微博一出,根本不用方知言的经纪公司操作,自然有大粉带着人下场收拾某娱乐自媒体。路人和大部分网友也及时接受到讯息,松一口气,骂骂咧咧几句后散了。
一场小仗没等方知言下戏就大获全胜,鸣金收兵。
晚上,凌寒在理新故事的结构大纲,收到方知言的微信。
“凌老师,抱歉。”
凌寒平复了心情,淡然回复:“不是你的错。”
她想了想又追一条:“不过,我终于对自己结识了一个大明星有了实感。”后面加了一个偷笑的表情。
“不是明星。”
“希望我们不会因此而疏远。”
方知言连发两条消息。
凌寒敲字的手停顿片刻,回他:“不会。”
(十五)
观观待了五天就走了,她签了新项目,有一箩筐的事要忙,杀青前都没时间来了。临走前,她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想想还是忍下来,只交代凌寒有事给她打电话。
各部门配合得越来越默契,方知言有天赋,其他演员也都经验丰富、演技成熟,所有人为这个故事的完美呈现而努力的样子,经常让凌寒感慨自己何德何能拥有这样一群志同道合的小伙伴。
饰演面馆老板的徐立冬老师刚刚下戏,看见凌寒坐在李导身后,眼圈红红的,偷偷笑她:“又感动了?你泪点也太低了吧?”
“嘘——”凌寒把口罩往上拉,直接遮到了下眼睑。
“别遮了,这是口罩,又不是眼罩。”徐立冬笑,“况且,咱们剧组还有谁不知道你泪点低啊!”
一记绝杀,凌寒无语极了。
李导这时也转过头来,笑眯眯道:“这是好事。”
“李导……”凌寒幽怨地看着他。
“共情能力强,所以能写出好故事。”李导把椅子转向她,笑,“我是夸你。”
“从搜集素材到写好这个故事,我只在三处情节点湿过眼眶——第一处是晏然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家,叫了一声‘妈’,没人应;第二处是晏然寻到蛛丝马迹,站在远处偷偷打量小面馆里的人;第三处是……””
“是最后一幕吗?”
凌寒仰起头,看见方知言走了过来,轻轻“嗯”了一声。
“拍最后一场的时候,你要回避吗?”徐立冬打趣她。
“不,”凌寒怼他,“我要亲眼看您杀青。”
李导哈哈大笑,徐立冬也拍着手说“恭候大驾”。
方知言大概是情绪还留了一半在戏里的缘故,笑意浅淡,只一双眼亮晶晶的。他看着凌寒,陷入某种无法名状的情绪中。
晚上,凌寒的房间没水喝了。她去楼下小超市买了一桶五升的农夫山泉,拣了几个苹果,等电梯时正好碰到刚下夜戏的方知言。
方知言不声不响从凌寒怀里捞过矿泉水桶,一只胳膊夹住,一只手撑住门,示意她先进。
“谢谢。”凌寒进电梯,替他按住开门按钮,问,“成哥呢?”
“买烟去了,”方知言走进电梯,“不用等他。”
“哦。”凌寒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不高,按下“3”和“5”,试探性询问,“是……拍摄不顺利吗?”
方知言看她一眼:“挺顺利的。”
“吃饭了吗?”
“吃了。”
叮——
三楼到了,凌寒侧身靠近他,说:“我到了,给我吧。”
方知言闻言,看一眼缓缓打开的电梯门,长腿一迈,先出去了。他扭头看还愣在轿厢里的凌寒,忍不住轻轻笑了笑:“走吧,给你送到门口。”
走廊的感应灯随着他俩的身影一亮一灭,直到停在凌寒的房间门口。
方知言示意她先开门,然后把水放到门边。
凌寒背靠着门,把房卡插好,跟方知言再次道谢。她取下挎在腕间的塑料袋,伸手掏出一个苹果,把袋子塞到方知言手里。
“嗯?”
“投桃报李的新版——搬水报果。”凌寒笑,晃了晃手中的苹果。
方知言垂眼看手里的袋子,掂了掂:“给我这么多干嘛?”
“要报就涌泉相报啊。”凌寒开玩笑,笑容不减。
可这笑与白天的笑明显不同,玩笑话也跟她在李导、徐老师身边的轻松完全不同,方知言的心没来由地一沉。
今晚,他异常沉默,凌寒早察觉到了。
“怎么了?”她知道自己多半问不出所以然,但还是忍不住问他……
“我可不可以不要涌泉相报啊?”方知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凌寒品出他笑里的一丝苦涩,问:“可以啊,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再简单不过的字句,方知言却不知如何说出口,他安静看着凌寒,看她柔软的发顶,看她映着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