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忽然,廊灯灭了。映在凌寒眼里的光也灭了,只剩房间里一盏落地灯远远地溜着缝投出一线微弱的光影。
方知言轻叹一声:“算了。”
(十六)
由于方知言的那句“算了”,他想要什么,凌寒无从得知。
隔天,她在片场碰到成哥,顺嘴问了一句:“苹果好吃吗?”
谁知成哥一脸震惊:“苹果你买的?!”
“对啊,怎么了?”
成哥忿忿不平:“我连皮都没啃到,知言跟老母鸡护小鸡仔一样,碰都不让我碰!”
“啊?哈哈哈……”凌寒吸着奶茶打哈哈,“下次我给你买更好吃的。”
成哥竖起大拇指:“还是我们凌老师大气!”
“大气”的凌寒心虚又心悸,她盯着监视器那个小小的屏幕,那里面有一个被误会的“小气”的方知言。
这一周,拍摄的节奏都很快,李导和演员们为了顶住情绪将一个剧情连续顺下来,都拼了命地在拍。
周六夜里,方知言正好有一场雨戏。剧组用气压水管制造出落雨场景,方知言一共拍了三条,给出了不同的情绪反馈。
第二天,他哑着嗓子到了片场,没到中午就发起烧来。李导紧急叫停了他的拍摄,成哥赶紧带着人去医院。
前一晚淋雨又吹风,着了凉,连续拍摄的辛苦劳累积在一起,身体发出了抗议。好在人年轻,身体底子好,不用打针输液,医生开了些药给他。成哥在医院停车场拧了瓶矿泉水给他,看他把药吃了,才发动车子回去。
昏昏沉沉回到宾馆,方知言倒头就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人醒过来,头不沉了,感觉身上黏糊糊一身汗。他伸手摸了摸额头,烧退了。
他撑着胳膊坐起来,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大杯后,放下杯子看了看四周,成哥歪在窗边的椅子上睡着了。
“成哥——”他喊一声。
成哥动了动,醒过来,迷迷糊糊问一句“你醒了”,走到床前,探他的额头:“好像不烧了。”又拿温度计量量,确实退烧了,终于放心了。
“吃点东西吧,我让餐厅给你熬了粥。”
“嗯,我先去冲一下。”
成哥去浴室开了暖风,叮嘱他别再着凉,出门去拿饭。
方知言冲了澡出来,穿好衣服,拉开窗帘,外面天都黑了。他从枕头下捞出手机,按亮屏幕才看到已经晚上九点了,手机里早已堆积了好多微信。
大部分是剧组同事的问候,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他全都没管,一直扒拉对话条,直到看见凌寒的头像。
对话还停留在上一次,方知言泄气地扔了手机,仰躺在床上。
门口响起刷卡和开门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的谈话声——
“多亏碰到你,不然我都端不回来,谢谢啊。”
“不客气,你快拿进去吧。”是凌寒的声音。
方知言以为自己听错了,撑着胳膊、侧着耳朵,想再听真切些。结果半天没听到,他深吸一口气,手抓一抓头发理顺,起身走出去。
他的房间是一个小套间,卧室外连着一个小会客厅,说是会客厅,不过放了一张长方形的矮桌和沙发。
成哥摆好碗盘和筷子,招呼他快坐下吃饭。
方知言看着两碗粥和三碟小菜,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刚跟谁说话呢?”
“凌老师啊,去餐厅刚好碰到她。”
“她这么晚才吃饭?”
“她去问餐厅借盘子装水果,正巧碰上了,帮我端了两碟菜,不然我还真拿不回来。”成哥一面说,一面把菜往他跟前推了推。
“找个托盘不就得了。”方知言瞥他一眼,“犯得着麻烦人吗?”
“嘿,服务员赶着下班,我被催得心慌,还真没想起这茬来。”成哥拍拍自己的头,“瞧我这猪脑子!”
“她说什么没?”冷不丁,方知言问他。
“谁?”成哥看着他,“哦——凌老师吗?”
“嗯。”
“问你怎么样?”
“你怎么说的?”
“照实说啊,退烧了。”成哥拿不准他的想法,问,“有什么问题吗?还是说你不想让她知道?”
“没有。””方知言喝了大半碗粥,“她还说什么了?”
“就说那天夜里降温,风又大,你还淋了雨,不容易。别的没什么了,就这几步,也不够聊啊。”成哥跟着喝了一碗粥,几筷子小菜下肚只是半饱,他见方知言放了筷子,问,“不吃了?”
“嗯。”方知言每回生病都没什么胃口,唯一能吃下去的就是粥。
成哥是方知言妈妈那边的远房亲戚,打他一出道就跟着照顾,各种习惯都了如指掌。这会儿动作麻利地收拾桌子,叫他上床躺着去。
方知言去床边靠着,点开手机屏幕,给凌寒发了条消息——凌老师,谢谢。
成哥看方知言恢复了一些精神,估摸着没大碍了,打算出去扔垃圾,顺便买点夜宵吃。
“你还有哪儿不舒服吗?要还行的话,我一会儿就不过来,直接就回房歇了。”
方知言点点头:“你去休息吧,我这儿没啥事。”
成哥走了半小时,凌寒的消息才回过来:“不用客气,举手之劳。你吃饭了吗?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嗯,好点儿了。”
“那你多喝水,多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没有打扰。睡了一下午,这会儿也睡不着。”
“最近拍摄强度高,挺累的。正好趁此机会,多休息两天,回回血。”
方知言握着手机,想象凌寒给他出主意的表情,笑起来。
“还是不要因为我耽误进度了。”
“先拍别人的场次嘛,大家都会体谅病人的。”
“那你呢?”
“我?”
“你的关心也是出于我生病了吗?”
凌寒盯着这个问题,猜不透他这句话背后的诉求,手悬在屏幕上,迟迟按不下去。
方知言没有给她更多的时间:“你的关心,还有别的原因吗?”
“什么?”凌寒察觉出一丝异样,机械般地打出两个字。
“因为是我。”
(十七)
话到此处,凌寒的猜测得到证实。只是,即便被本人变相坐实,她也不准备接招。
“当然,因为你是整个故事的核心,没有你,我的故事就无法呈现。你的身体健康必须在我的重点关注范围。”
方知言没有再回复,凌寒松了一口气,可心里并不能完全平静。那颗石子在深夜砸出的巨大水花,只有她一个人看得见。
方知言第二天下午就回到了片场继续拍摄,一连好几天,凌寒能避则避,成天跟道具、妆发混在一起,刻意忽略方知言的存在,并且每天都在他下戏前,提前回宾馆,窝在房间里。
其实,凌寒虽然人在房里,心完全静不下来。刚开始还能强迫自己对着电脑整理故事素材,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对着屏幕发呆的时间越来越久。
凌寒原本以为可以熬到杀青,到时候剧组解散,大家各奔天涯,她跟方知言也大概率不会再见面了。靠短暂相处积累的那一点滤镜和好感自然而然会随着阻隔的时间和距离变淡、消散。
她千算万算万万没有算到会在五月初迎来方知言的生日,剧组工作人员偷偷在片场为方知言准备了生日惊喜。
蛋糕藏在面馆,晏然洗了碗,准备放进碗柜里。他拉开柜门,抬眼看见一个生日蛋糕,愣了一下,随即转身望向导演的方向。
所有人拍着手唱起生日歌,方知言笑起来。
蛋糕只藏了一个,另外两个被成哥拎出来,摆上桌子。三个蛋糕全都被插上蜡烛,李导催着方知言许愿。
方知言环顾四周,凌寒缩在人群之后,但还是被他看见了。他笑着双手合十,许愿,吹灭蜡烛。
一片欢腾声中,他跟成哥一起切蛋糕、分送给剧组所有的人。大家互相传递,凌寒被塞了一块蛋糕,跟妆发老师站在人群外吃起来。
凌寒跟周围的人说说笑笑,眼睛时不时投向方知言。远远的,她看着他,看他在人群之中,挺拔又耀眼,像永不熄灭的星辰。他离她那么那么远,就跟星辰一样。
吃完蛋糕,大家动手收拾,人多力量大,不多时便清理干净,恢复了片场原本的样子。
凌寒拎了两袋垃圾去扔,没一会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看,方知言跟上来,弯腰顺过她手里的一袋。
她心一惊,愣在原地,悄悄环顾四周。
“没人。”方知言回头看她。
“哦。”凌寒跟上来。
“就算有人也没关系吧,你躲我都躲成这样了。”幽怨又无奈的一句话,像没有开刃的刀,亮出来晃一晃,除了泛些银光,毫无杀伤力。
也许并不是全无意义的,至少凌寒觉出了刀上的寒光,心头一缩。她可以用文字刻画一个形象鲜明的人物,也可以用文字讲述一个扣人心弦的故事,但这一次,她却失去了对文字的掌控力,木讷讷说不出一个字来。
方知言瞥一眼她,轻笑道:“又打算装傻?”
他左手两根手指勾着垃圾袋,往垃圾站一抛,精准命中后收回手抄进裤兜,姿态宛如散步,再闲适不过。可是,话却一句跟着一句,全然不给凌寒任何逃避的机会,将人彻底堵在进退维谷的境地。
“想让我知难而退?”他逼问她。
凌寒手指被垃圾袋的塑料提绳勒得生疼,她站在原地,想要给出一个完美的解释。
“凌老师,今天我生日。”方知言不知不觉语气弱了,他在赌“今天”是他唯一的筹码。
凌寒叹口气,扔了垃圾袋,看着他:“我知道,所以一定要在垃圾堆旁边说吗?”
方知言一门心思找她讨要说法,全然忘了身处何处,此时被眼下杂乱的环境所累,讪讪生出些退意。
凌寒反倒没了刚才的犹豫踟蹰,转身前丢下一句:“跟我来。”
垃圾站连通一条运输通道,绕过一个岔路口,往与片场相反的方向往下走,是一条人工河道,算是凌寒闲来无事寻到的秘密基地。有时候片场扰嚷,她便背着笔记本电脑在河岸边晒晒太阳、敲敲字,或者就干脆放空,虚度一些光景。
深夜时分,人迹罕至。她沿着河道一路走,身侧是亦步亦趋的方知言。
“你也承认这是一件难事,对吗?”她平静开口,接上他留下的最后那个问题,“否则你不会说‘知难而退’。”
“我……”方知言被她的思路打乱了节奏,愣了愣,稳住自己重新找回立场,“我说的‘难’是指你的态度。”
“有差别吗?”
“当然有。”方知言不想在这个细节纠缠,他有更重要的问题要解决,“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只想要你知道,我不在乎。”
“我在乎。”
“在乎什么?”
“年龄、职业、身份、地位……我全都在乎。”话既出口,凌寒才察觉自己犯了错。
方知言松了紧绷一晚的神情,明知她自觉失言,还是要点醒她:“你在乎说明你认真想过,对吗?”
凌寒垂下目光,盯住脚下交叠的影子,河风吹乱她的头发,地上的黑影轻轻飘动。她明明有好多拒绝的话可以说,却发现无论如何筹措语句,都无法对方知言开口。
反而是方知言,似乎从凌寒的破绽中找到了致胜法宝——
“谁年纪大谁年纪小有什么关系?”
“在我看来,编剧和演员正相配。”
“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大明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方知言。”
“希望你用看待一个普通追求者的眼光来看待我,看待我喜欢你这件事。”
凌寒的心颤了颤,在听到“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时。她避开方知言的眼睛,将视线落在他的肩上,抿了抿唇:“你说的没错,我确实认真想过。但无论从哪个层面分析,我们都不会有结果。”
“这就是你认真思考后的答案?”方知言轻轻笑了笑,叫人辨不出情绪。
“嗯。”凌寒的声音冷冷清清的,比河风更凉,“我希望这也是你的答案。”
再过两个石阶上到路面就是回宾馆的捷径,她知道,话的尽头也是路的尽头。
但,至少今晚,无论如何,她希望尽头不要太冰冷。
“祝前缀永远不会是‘普普通通’的方知言二十四岁生日快乐。”
(十八)
六月底,小县城已是盛夏之势。面馆沉在蒸腾的热气之中,叫人分不清到底是暑热还是厨热。
晏然照例在凌晨四点起床,开半扇店门,让清早的一点风穿堂而过。老板炒料、烧浇头,晏然给他打下手,做开门前的准备工作。
六点半,面馆零零星星来了一两个客人。晏然手脚麻利地下面条、出锅、淋浇头,再给客人端上桌。
往常这时,街面上已有了人气,来往的行人的动静,周边商铺的招呼,沿街叫卖的小商贩……整条街充满了嘈杂、琐碎又热闹的声音。而今日却异常安静,像是被罩在真空世界里。
老板在收银台也察觉出蹊跷,几次探头张望,除了人流量明显减少外,瞧不出太多问题。
一位客人吃好,走出面馆,只剩一位女士还在店里。晏然坐在风扇底下,汗还是一个劲儿地出,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早汗湿了,他抽下来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又重新搭回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