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元听后又脸红了,娇羞地捂脸道:“你还要关心人家睡不睡得饱吗?干吗这么贴心!想送你的人,当然是凌晨深夜都顺路的呀!”
周怀若缩缩脑袋,坐他车的意愿瞬间就消失了。这时小龚夹了一筷子肉放进碗里,吹了两口发觉还是烫,便随意搭了一句,对周怀若说:“你就成全他算了,不然你坐地铁遇上早高峰也够呛。”
庄鹤鸣闻言,不喜妹妹这拨助攻,直接一筷子抢走她碗里的肉,酱都不蘸就塞进嘴里。兄妹俩鼓着腮大眼瞪小眼,周怀若想象了一下地铁里挤人肉饼的场面,终于还是松了口:“好吧,那就麻烦你啦。”说完端起手边的冰可乐要喝,又被庄鹤鸣拦下。
“刚吃了辣的,喝冰的对肠胃不好。”语毕,他给她换成自己手边早就晾着的温茶水。
周怀若自然而然地接过,喝起来。
二人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任何不适。
陈立元这才发觉,原来他们彼此早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照顾与被照顾的角色在日常细微的相处中,已然定型。
他不满地把杯子递给庄鹤鸣,说:“我也要。”
庄鹤鸣白他一眼,这节骨眼上还理直气壮地支使情敌干活呢?但还是一言不发地拿起杯子给他倒茶去了。
陈立元撑着下巴地对周怀若傻笑,说:“有这样的朋友真不错啊,对吧?”
周怀若没理解他的小心思,但完全不想把自己和庄鹤鸣简单定义成朋友,就只扯出个假笑当作回答。
这时庄鹤鸣把茶杯递了回来,陈立元笑眯眯地接过,嘴唇刚碰到杯壁就大叫起来:“啊,好烫!”
他的朋友庄先生事不关己地看着沸腾的火锅,得意地弯起嘴角。
(6)
这是陈立元第二十六次对女生表白。
他最不缺乏的就是表白和陷入爱河的经验。引用小龚的评语,你如果说他不懂爱情吧,他又每一次都喜欢得挺真诚挺努力;你如果说他懂爱情吧,他又每一次都会用力过猛,把所有女生都吓到想当场报警。
综上所述,恋爱就像烤肉,火力不宜太猛,否则容易出油。
陈立元坐在驾驶座上,看着不远处的一袭纯白小洋装裙的周怀若拎着包、踩着高跟鞋小跑过来,朝阳给她镀上一层柔软的金光。
初见那晚她从楼梯口走进客厅的光影里,也是这样一套优雅合身的小洋装裙,黑色长发松松编成蓬松秀气的法式发髻,显露出纤细柔弱的脖颈。周怀若身上是一种气质远胜于外貌的漂亮,那晚的她就像一株刚抽枝不久的幼苗,被人不由分说地移植到一个完全不属于她的世界,那种受过打击的眼神中带点儿娇弱和悲情,更多的却是高傲和锐利。
然后那时的他就忽觉心头一跳,周遭的氧气登时变得稀薄,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的食物就这样卡在食道里。头次见面,美人相救,是他前二十五年经历里从没有发生过的事。
周怀若打开副驾车门,眼睛弯出流动的弧形,笑道:“早啊,辛苦你来接我。”说罢坐上来,系好安全带后见怪不怪地夸了一句他身上的绝地武士周边服装,“戏服不错!”
陈立元伸出食指摆摆,说:“这个是官方周边呀,马克·哈米尔都有一套的好吗?”
“那用英文应该怎么说呢?”
陈立元略一思忖,发觉自己看了三遍无字幕星战系列电影的经验并不足以支撑他找出一个更高级的单词,唯有干笑一声,赶紧转动车钥匙,道:“出发,出发!”
车子驶出小区,在通往市中心的柏油大道上匀速前行。周怀若拿着手机在熟悉搜罗来的有关那本电子刊的资料,陈立元没话找话一般问她:“紧张吗?”
“有点儿。”周怀若抿嘴,“这是我破产之后第一个给我面试机会的公司,虽说对方到现在都只以为我是个初出茅庐的摄影师。”
陈立元说:“这无所谓的吧?你们搞时尚啊艺术啊这种的,应该不问出处的才对嘛。”说完又扭头打量一下她,“不过……你那摄影师若谷标配的口罩和墨镜呢?”
“我不戴了。”周怀若答道,“庄鹤鸣说得没错,这些都是我亲手得来的,是属于我的荣光。我没有做错的事,不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陈立元看着她,倏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认识她不久,无非是从她破产落难到即将找到一份正经工作之间,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月,但她却成长得相当惊人。初见那种落难大小姐的悲情娇弱已经完全消失了,现在的她朝气蓬勃,透出一种温和的,同时又咄咄逼人的、锋利又高傲的气质。那株不由分说地降落到他人领地的幼苗在新的世界里找到了属于她的缝隙,继续充满生命力地生长发芽。
陈立元笑起来:“真是三句不离庄鹤鸣呀。”
周怀若一下红了脸,嗓音也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辩解道:“因为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呀……不然的话,我可能真的会一直生活在丑闻和阴影里,说不定哪天一下受不了就……但是现在你看,我有了新事业,有你、小龚、薯仔……”
陈立元发出强烈谴责:“哎,有我就行了,你怎么能一下喜欢这么多人啊!”
周怀若失笑:“谁说这是喜欢?不对,这也是喜欢,但这是对好朋友的喜欢。”
从前她不懂得,以为能够一起喝酒度假、能达成利益交换的就算是朋友,因此后来那些朋友将她弃如敝屣,似乎也成了能够理解的事,因为在名利场中,她已经失去了所有能与人交换的筹码。但后来,身无分文的她认识了很多无比温暖的人,才知道原来朋友之间真正的羁绊不是名酒、名包或者一张私人派对的邀请函,而是发自内心的欣赏和关心,还有一份属于彼此内里的灵魂的共振。
真挚的朋友就像彼此的行星,受各自的引力影响,互相环绕,彼此照亮。
陈立元摇摇头,说:“我不懂这些,太复杂了。我只觉得如果我很关心一个人,很在意她、关心她、很想让她注意到我,这肯定就是喜欢啊。”
“那如果有一天你对男生也有这种感觉呢?”
“那就是朋友!我又不喜欢男人。”他说得理直气壮。
“但是异性之间也同样会有真诚的友谊,朋友又不是看性别而定的。你看小龚和薯仔不就是吗?”
陈立元被她噎了噎,将信将疑,问:“那我哪知道这要怎么区分……”
周怀若说:“很简单。如果是爱情,那就是,有一天我突然发觉,早上醒来时第一件事是睁开眼睛,第二件事是想起他。”
就像她自从搬进香舍,每天醒来最期待的事,就是见到庄鹤鸣。
“没了?”陈立元问。
脑子里有具体对象,周怀若举例简直信手拈来。她又说:“你不会只想着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是想和对方一起,做能让他感到开心和幸福的事。”
就像她常常因为工作熬得精疲力竭,但只要庄鹤鸣出现,她哪怕再困再累,都想多和他待一会儿,一起吃个饭,看会儿书,喝点儿茶。什么都不说,也觉得十分美好。
陈立元继续追问:“还有吗?”
“还有……如果发觉自己的喜欢有可能给对方造成不必要的负担,就宁可沉默,独自承受吧。”
就像八年前那场始终没有机会说出口的暗恋,就像八年后重逢之际,在他陌生的眼神里她再三保持的缄默。
陈立元一一对照下来,挠挠头,苦笑道:“按照你这么说,我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喜欢过谁……”
他所萌生出的悸动是很剧烈也很短暂的,永远只会在见到对方时想起,而不会像她说的那样,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他从来都只会考虑自己的冲动,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对方觉得奇怪甚至不能接受,也丝毫不会收敛。
对,他是从来都不收敛的。他总是大叫着喜欢啊爱啊,无非是一场不知道演绎给谁看的闹剧。从小他都习惯了索取和接受,他的世界里没有能让他表达感受的出口,因此才这样用力地想把自己的感情塞给别人,想借此向所有人证明,他也是拥有爱的能力的。
他明明,最懂得这个道理才对。
车辆很快抵达目的地,稳稳停在市中心一栋闪着冷光的摩天大楼之下。在周怀若解安全带之际,陈立元深吸了一口气,却发觉自己突然就没有勇气说出那些准备了很久的告白台词。他只能苦笑,道:“怀若,今天我本来有很多奇怪的话想跟你说,但现在感觉……全都说不出口了。”
周怀若预感那是一些对他而言很重要的话,于是宽慰他:“没关系,那就等以后再说也一样的。只要不油腻,我一定听。”
陈立元憨笑道:“确认一下,是好朋友那种聆听对吧?”
她莞尔,说:“当然。”说罢边开车门边说,“谢谢你送我。”
眼看她下了车要关车门之际,他又喊了一声:“怀若。”
“嗯?”她扶着门半弯下腰来。
“能成为你的朋友,我觉得很高兴。虽说这句话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应该跟你说了。”
周怀若看着他,从前他眼里那种任性恣意的孩子气消失了,终于带上点儿与她年龄相仿的人该有的成熟感。她很奇怪,怎么这人一下就长大了?但又想,成长总不见得是件多坏的事,只要能沿着正确的方向走,迟与早都能成为出色的大人的。
于是她弯起眼睛,说:“我也一样。”
陈立元忽然觉得很满足。不用拼命表白,不用挖空心思讨好,原来也能够得到回应,得到对方毫不吝啬的肯定。
原来真的有一种珍惜可以超过爱情,又或者说,可以与爱情无关。
他想了想,朝她做了个加油打气的手势,道:“好好面试!回去的时候如果需要车夫的话,再打给我。”
“没事儿,庄鹤鸣让我打车回去,他给我报销。”
这家伙真是……既怕伤害他,又怕失去周怀若,不知纠结得有多痛苦。陈立元失笑,好在这种情况不会再出现了。他对周怀若挥挥手,说:“行,那我走啦!”
“好,回见。”
“回见。”她爽快地关上车门。
陈立元发动车子,倒车,掉头,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后视镜里周怀若走远的背影。第二十六次告白,他还没开口就自行选择了放弃。他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真的懂得了什么,还是只是对周怀若和她心里那个人之间的羁绊投了降。
但他很清楚,这次当逃兵,是真的能够为她带来幸福。又或者说,起码不给她带来麻烦。
这就足够了。
当直白的人学会克制,当冷漠的人变得勇敢。
我们才终于最靠近爱情。
第九章 “爱你的人一直都在这里,无须追赶。”
(1)
再一次走进城市繁华区标志性的高级写字楼,高跟鞋踩在光洁平整的高密度瓷砖上,声响清脆如敲冰戛玉。周怀若穿过安保关卡,走上电梯,来到三十一楼。在前台确认了预约,进摄影棚前得先按规矩去和顾女士打声招呼,却在踏入董事长办公室后,对上顾女士一双疑惑且诧异的眼。
她以为是自己没戴口罩墨镜导致对方一下没认出来,便从容自若地展现笑容,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摄影师若谷,今天来试拍的。”
顾女士脸上那两弯柳叶眉蹙得更甚,甚至没让周怀若就座,似乎正努力回想着什么,道:“你看起来很眼熟……”
不安的预感兜头罩下来,周怀若有点手足无措,干笑道:“是吗?可能是我长得比较大众脸。”
顾女士仍是那种运筹帷幄之人特有的笃定,斩钉截铁道:“不,你的长相和气质都很独特,我肯定见过你。若谷是吧,你姓什么?”
既然要合作,那么告知真实姓名肯定是免不了的。她来之前只希望顾女士和周氏没有任何瓜葛,哪怕有,也不要认出她,只把她当成是一个和周氏大小姐撞名的倒霉蛋就好。
但眼下看来,她只中了三个字:倒霉蛋。
顾女士既然说以前见过她,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在社交场合,二是因为公事需要。而富人社交场上只有两类人,一是有可能合作的人,二是已经在合作的人,但无论是哪种,其实都能归到“利益”二字。因此讲到底,顾女士和周氏绝对是有利益交集的,并且这种交集多到能够让她记住周氏集团未来继承人的脸。
周怀若越想越慌,咽了咽口水,说:“若谷不是我的真名。我的真名叫……怀若。”
顾女士的眼神蓦地变了,锋利得仿佛能割人。她问:“怀若?周怀若?”
周怀若不语,身侧的手悄悄捏住裙褶,手指用力到发白。
顾女士没有继续追问了,只坐在办公椅上目光深沉地盯着她。
这是上级盘问最惯用的手段了,周怀若闭闭眼,逃是逃不掉了,倒不如老实承认,争取最后的机会吧。
于是她从包里的文件夹中抽出一张个人简历递给顾女士,稳住心神,再次露出在交际场上应对过无数人的笑容,镇定自若地说道:“是的,我姓周,叫周怀若,耶鲁大学毕业生,曾在全球顶尖的金融公司、风投公司和证券交易所实习,后来投身摄影事业。虽然不是摄影专业出身的学生,但我在耶鲁就读的时候同时修读了摄影系的所有课程,相信您在我的作品里也能看得出……”
顾女士拿起周怀若的简历,略微浏览后露出那种了然的神情,轻蔑一笑。她几乎没有犹豫地将对面正滔滔不绝的周怀若打断,直言道:“你还真是遗传了不少你母亲的基因。”
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胶条般封住周怀若的嘴,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的所有话全部打碎在喉间。
“我没有骗您。若谷只是我入圈的名字……”
顾女士嗤笑一声,一双丹凤眼仿佛要将她洞穿,咄咄逼人道:“那为什么联展上你要把自己的脸藏得严严实实,不敢见人?还拉上几个垫背的,害我还以为是什么行为艺术呢。”
周怀若哑口无言,额头渗出汗珠,心中的恐慌如潮水般翻涌。眼下这偌大的办公室中只有她们二人,她却觉得自己活像个被逮住的小偷,正在烈日之下游街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