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朝朝暮暮(出书版)——杨清霖
时间:2022-03-15 07:43:58

  走之前庄鹤鸣回头看了一眼“小白”,她正被几个女生拥簇在中间,大抵是在接受称赞,一张脸红得很明显。
  有点可爱啊。他暗暗想。
  第二次看到“小白”,是军训电影夜那晚在学校便利店,他给她买了一瓶饮料,当作安慰她偷偷哭泣的悲伤,也当作弥补送清凉错过的遗憾。
  第三次见到“小白”,是正式开学后的高一体育课。他所在的高三教学楼刚好在场地旁边,他刚好坐在能看到她的三楼的窗边。数学课,老师絮絮叨叨地讲着模拟考试的大题,他百无聊赖地转头,夏风拂过,穿着白色红边运动服的“小白”刚好在三分线上跃起,抛出去的篮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入篮筐。在他听来有些稀疏的掌声中她笑着扬起下巴,这种带点狂妄的自信不但没有引起大家的反感,反而让人觉得她天真得娇蛮。
  同桌的陈立元在睡梦中转醒,见他望着窗外出神,便也探个脑袋来看,却只见到一群高一的小鬼在老师的指挥下开始绕圈跑,便问:“你看什么呢?”
  庄鹤鸣答非所问:“我在想,这是我头一次知道,原来帅气和可爱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个女生身上。”
  陈立元正想细问,讲台上的数学老师突然怒喝:“陈立元!不好好上课在那开什么小差?”
  陈立元一个激灵立马站起,大声答道:“我……我在看鹤鸣!”
  “鹤鸣模拟考数学满分,你呢?一天天的就知道睡觉……”
  敢情他开小差就要被喷到上辈子,鹤鸣开小差就是看风景……
  课堂上学生们哄笑成一团,庄鹤鸣继续看“小白”跑步,眼睛里含着湖水一样温柔的光,对其他扰人的喧闹并不予以理会。她的体育课是每周一次,他上数学课发呆也是每周一次。就这样,他看了一学年。
  在这一年里,她和他在图书馆一前一后地借过同一本书,在食堂后面于不同时间段中喂过同一只流浪狗,她在元旦晚会上用大提琴演奏的巴赫组曲,也是他最喜欢的那首。他在她上学快要迟到时故意和门卫说话给她留门,在她被别的干部抓到时,偷偷画掉她的名字。在每一节放学前无事可做的自习课上,把她的姓名隐去,当作素材写进日记或小作文里,哪怕被喜欢八卦的妹妹偷看到也仍乐此不疲。
  在那时的庄鹤鸣眼里,“小白”就是周怀若,周怀若就是“小白”。是一个勇敢鸣不平的女孩儿,是一个运动神经不错,艺术细胞也相当发达的女孩,是一个可能别人看来普普通通,在他眼里却闪闪发光的女孩儿。是一个一看见他就脸红得说不出话,而他看见就会心脏乱跳的女孩儿。
  直到她出现在他的雅思培训班上。那天他原本正和同学练习口语,她背着书包小跑进来,目光扫过他后一秒钟就红透了脸,用手里的书挡去半张脸,猫着腰溜到第二排的位置上坐下。
  后来那成了她的专属座位,二排五座。
  后来他无意间听到同组的男生低声议论,那面高三和高一之间的信息壁垒才终于被打破。他才知道她是传闻中城内首富家的大小姐。
  怎么说呢?
  在那之前,他在几百米开外的三楼窗边远远地看她在操场上奔跑、跳跃,物理空间上的距离遥远得让他都难以听见她的声音,但他从来没觉得她距离自己有多远。可是那之后,哪怕她就坐在他眼前,他直起腰就能听到她咯咯笑着用流利的美式英语和小组成员对话的声音,他却觉得,她与自己仿若相隔万里。
  那个时候的他还自觉很渺小,自觉只是个生在普通家庭,成绩稍好的普通少年而已。住在城郊一栋一层的小平房里,父母为了供他出国,举合家之力才贷下十来万块钱,准备做他扣除掉全额奖学金后在国外生活所必需的费用。
  年少的他对父亲的行径既不满又不解,直到有一天他亲眼看到父亲在车里和一个爷爷老屋的女租客卿卿我我,那些疑惑才终于得到了解答,剩下的唯有深深的愤怒、受伤和厌恶。向来自持的他勃然大怒,直接捡了块大石头往车里砸过去,那对男女如惊弓之鸟,他冲过去想和父亲对峙的时候,却兜头挨了一拳。
  “如果你不想你妈下半辈子都一个人拉扯你们两兄妹的话,最好给我闭嘴。”
  数十年后,父亲龇牙咧嘴地威胁他的这句话,仍然能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
  当然他没有保持沉默。不忠的爱情不是爱情,不忠的婚姻更没有任何苟延残喘的必要。父母之间无尽的争吵终于因此升级为分居,不善言辞的母亲遇上香树收获季,每天埋头于工作,只有父亲会偶尔觍着脸回来哀求原谅,一个家在他高考前夕变得支离破碎。这期间能令他感到些许开心的唯有两件事,一是雅思考试前他在书包里发现了小白的作业本,打算在离校前以此为理由再见她一面;二是他一次性通过了雅思考试,凭借着8.5的雅思高分和高中三年积累的超高绩点,相当顺利地申请到了耶鲁大学的入学录取通知和全额奖学金。
  那年的高考题目不难,下了雨,他都记得。作为实打实的高考气氛组,他进考场无非出于一些难以言明的仪式感,想要通过这场考试真正为自己的高中时光画下句点,除此以外别无他想。因此他题做得很顺也很快,是八中第一个出考场的学生。
  他艰难地穿过层层包围的送考家长和采访记者,冒着雨往家里狂奔。他知道培训班今晚有课,他想拿了作业本去见小白,哪怕只能说几句话也好,哪怕只能看一眼也好。
  那个奶油向日葵一样的、照亮他整个高三时代的少女。
  但意外的,在家附近的某个路口,他看见雨幕中驱车而过的爸爸。他向来没有带伞的习惯,只记得那天的雨点落在皮肤上时窸窣难忍,父亲的车与他迎面擦过,副驾驶上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露出得胜般的笑容,而他的父亲把着方向盘,向他投来的眼光冰凉如雪水。
  那不是一个父亲看向儿子的眼神。
  那是一个人扫过一片稀疏平常的景色时,没有丝毫留恋的眼神。
  雨水无声地泅入衣物,他的视线在那辆熟悉的车子消失后上移,天地间只有一张雨丝织成的大网,密密麻麻,令人无所遁形。
  他继续朝家的方向跑。鸣叫着的救护车超过他往前行驶时,剧烈的不安险些将他击倒。回到家,只看到被抬上车的母亲和哭得说不出话的妹妹,他扔下背包,请求医护人员稍等,冲进母亲房里想拿上就医必需的证件和钱,却发现卧室内一片狼藉。
  什么都没有了。妹妹哭着跑过来说,刚才她和妈妈回来时就什么都没有了,包括贷回来打算给他出国用的那些学费。起初妈妈还以为是遭了贼,结果在狼藉中翻出一把庄然扔下的钥匙,倒抽了一口气就倒了下去。
  什么都没有了。
  他拿上证件和手机,拉着妹妹坐上救护车,路上颤着手打电话给爷爷求救。那些年他们那一片的房价还没有飞涨,爷爷的租房生意也只是面向一些外来务工的工人,收的租金勉强够糊口。听完孙子的话,他大骂着庄然的不是,风风火火地拿上钱来了医院。
  但爷爷年岁也大,各种病痛缠身,帮不了母亲多少。刚成年的他就拉着妹妹挨家挨户借钱凑医药费,昔日高傲少年的头颅一次次在他人面前低下。但借来的钱也仍然不够支付那每天都要重攀一次最高峰的医药费。
  他就是这样走向他的十八岁的。医院,深夜,重病不起的母亲,睡在走廊长椅上的妹妹。
  命运赠予他一次擢筋割骨的成人礼,将往日那个心高气傲的不羁少年整个打碎,重新锻造。在他被名为贫穷的巨手反复碾压、折磨的同时,他也看得更加清楚了,自己和那个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少女之间的距离。
  因此他再也没去见她,没有时间精力,也没有勇气。他被生活打压得瘦到脱相,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肉眼可见地变得枯槁。直到某一天陈立元的妈妈,也就是他口中的静姨来到医院,才终于在无尽的疲惫和绝望中为他带来了一点活下去的曙光。
  这一切是如何一点点好转的,他也无法一一说得很清楚,只是每天按部就班地忙碌,顺着命运给出的指引坚定地迈步前行。高考成绩很快出来,他考得不错,国内C9大学招生办轮番来要人,学校都以他要出国去耶鲁为理由挡掉了。但他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去耶鲁呢?母亲的病尚未痊愈,妹妹还没成年,他又答应了静姨要帮衬着一起打理香林,种种情况堆砌,连离开本城的可能都没有,只能就近选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权当是混文凭了。
  回校确认志愿那天,是暑假的某个周五。他躲开所有同学悄悄地签了字,知晓一切的班主任只是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走出高三教学楼,路过操场,阳光很猛烈。恍惚间他好像看见小白站在那里,穿着白色红边的运动T恤,高扬的马尾,笑得明晃晃。
  那一刻,在眯起双眼导致光晕无限聚合的视线里,他头一回意识到,原来真正的告别,当真全是悄无声息的。
  告别阳光下的小白,告别十七岁无可限量的庄鹤鸣。告别那份在八中的夏风中萌了芽,却无力抽枝吐绿,更遑论长成参天大树的喜欢。
  那是他最后一次走出八中的校门,最后一次闭着眼许愿。
  周怀若,不要在人潮的涌动中忘记我。
  (5)
  回首望,不过八年而已。
  这八年对庄鹤鸣而言,是触底反弹的八年。他边帮母亲打理香园,边完成了大学学业,香园在他刚开始上大学时便乘上了时代的红利大船,利润暴涨,家传的制香工艺却在他临近毕业后面临无人传承的窘况。妹妹一心进军自媒体行业,母亲又逐渐年迈,只剩一个从小跟在母亲身边种香制香的他可以依靠。但幸好,这次没有那种被医药费和债主追得无路可逃的窘况了。于是他再一次放弃了深造的打算,成了一名全职制香师,同时开始着手帮母亲申请非遗项目。爷爷在他毕业后一年与世长辞,留下遗嘱指定他继承了那栋还在收租的老房子。为了方便管理租房和香园,庄鹤鸣在二者中间开了一家香舍,在售卖手工香料制品的同时偶尔承办些制香课程等活动,也算为非遗项目的保护传承做贡献。
  生活就这样从指间流淌开去,八年转眼而逝。他本想这样平淡地过完一生的,可是有些人和事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牵动着他的心,使他无法脱身。
  而在周怀若眼中,这八年间她虽没能追赶上她的星星,但也算活得精彩而深刻,从没有想到自己当年错失的一场暗恋背后是这样繁杂而激烈的戏剧冲突。原来,那些年她以为他注意到自己的眼神、动作、神态,竟从来都不是她自作多情。
  周怀若望着庄鹤鸣,良久,抬手轻抚他的脸。英挺的下颌弧线,微暖的体温,这是时隔八年后再次真切地出现在她眼前,将她从破产的泥沼中拉起,用尽所有无声的温柔保护着她的庄鹤鸣。
  “庄鹤鸣,那时候你觉得害怕吗?”她的语调里满是怜惜与柔软。
  “说不害怕当然是假的。”感到害怕是人之常情,这是人的本能。最重要的是,要有直面它的勇气。
  “我被人从别墅里赶出来,一个人流浪街头的时候,也非常害怕。”
  “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今天也是,就算哭了也很可爱。你有多努力,我全都知道。”
  周怀若摇摇头,说:“但是我很幸运,即便是害怕,几个转角之后就遇到了你。你给了我一个无论风雨都可以回来的地方。所以我很抱歉,在你害怕的时候,我没能出现在你面前。一直以来,我好像都只是头脑发热一样喜欢你,觉得喜欢你就像喜欢一颗很远的火流星,所以把你的梦想也视作我的梦想,连去耶鲁也是因为听说你在,那四年里每一次去摄影系蹭课都幻想着说不定哪天就坐到了你旁边……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你也在看向我,不知道我们没有交集之后你独自一人承受了那么多。我一直以为只是我在偷偷单恋你,是我在追赶你……”
  她愈说愈有要哭鼻子的趋势,他含糊地笑了一声,俯身过来,温柔地吻在她嘴唇上,而后,吻上她的脸颊、睫毛和额角。
  “那从今以后,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喜欢我了。周怀若,爱你的人一直都在这里,无须追赶。”
 
 
第十章 “你也一定能够结成上等的沉香。”
  (1)
  小龚外出回来,看到玄关鞋架上摆着周怀若早上穿出门的那双红底高跟鞋,心中隐有不解。再巡视一圈,原本声称一定要在家等周怀若,并以此为借口支使她去跑腿的自家哥哥也不见踪影,仅有二楼隐约传来人声,招得她体内的八卦雷达开始发动,吱哇作响。
  她正准备脱了鞋悄悄地摸上二楼探探情况,身后的大门不知何时又被打开了,一道浑厚的男声疑惑地响起,问:“你在这儿干什么?回自己家还弄得跟做贼似的?”
  突如其来的高音量响在寂静的一楼,荡起些许微弱回声,还顺带掐灭了二楼本就细声的对话。小龚又气又急地捏拳捶薯仔:“你快闭嘴!”这音量让她还怎么勘察军情!“你上辈子是个大声公吧!”或者就是颗顽石,专门横亘在她八卦的大路上!
  向来任她欺负的薯仔往后闪了闪,赶小鸭子回窝一般催促她道:“你别把我刚买的东西捶坏了,赶紧上楼去。”
  小龚不满地撇嘴,率先抱着她的跑腿成果小跑上楼。刚进客厅就正好撞上从卫生间出来的周怀若,她刚卸妆洗漱了一番,脑袋上顶着浴巾,目瞪口呆地看着各自提了一大堆东西的小龚和薯仔。
  她呆呆地问:“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
  “不是呀!”小龚笑得清爽,“这是特意给你准备的!”
  听到声响的庄鹤鸣从房里出来,看见自家妹妹和助理的阵势,才想起自己那早被忘到九霄云外的计划。周怀若看着小龚抱着的巨大蛋糕盒,还有薯仔怀里那一大束奶油向日葵,稍一思量,从耳朵开始发红,眉眼含羞道:“这么快……就知道我们在一起了吗?”
  小龚的嘴巴在惊愕之中不断张大,她用一种看外太空生物的目光望着周怀若,险些失声,问道:“你说真的?等等,你说的‘我们’是指你和我哥对吧?不是哪个突然出现的高富帅未婚夫吧?”
  言情剧看太多了,实在容易留下些后遗症,例如周怀若这样比小说女主角还要小说女主角的人设,就总该在她和男主角渐生情愫准备私订终身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从国外杀回来的富可敌国且一往情深的前男友乃至前未婚夫,每天开着名贵超跑抱着九十九朵红玫瑰在她家门口,深情款款地等复合。小龚甚至幻想过,如果周怀若硬气地拒绝掉高富帅的复合请求,那位不服输的高富帅甚至有可能找上门来甩一张支票给哥哥,让哥哥离开她。等到那时候,她是要帮哥哥收下那张支票呢,还是帮哥哥开一张面额更大的支票甩到那位帅哥的脸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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